黎阙偏偏踩了个遍。
做完账的栾易山心情很好,他从不对下单的客人产生同情和怜悯,所以田慕的死,于他也无关痛痒。
不过,栾易山也不是个认死理的人。
凡事都有例外,他也有,但不多,或者说,他不认为是例外,只是心情好,高抬贵手罢了。
栾易山携着那副画卷,回到了他朴素的家中。
那是他与栾易舟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暂且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栾易山从小性情孤僻,喜欢独坐幽篁里,惯看冷月秋风。但栾易舟却温和善良,广结善缘,其中,她与陈勉尤为要好。
栾易山年少时第一次见陈勉,就觉得对方太耀眼,刺痛了他这个终日不见天光的小虫子。
“烦。”
在第三次被陈勉打扰到静修的时候,栾易山对那人下了逐客令。
陈勉却递过来一张请帖:“给你,下个月一起骑马去啊。”
“不去。”
“好多人呢,不去吗?”
“不去。”栾易山盘腿坐着,一直闭着眼睛,不肯看她。
“一起去吧,小山。”栾易舟也走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和他说话。
栾易山态度坚决,可陈勉也被激起了反骨,两个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栾易山败下阵来。
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是陈勉的对手。
“以后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栾易山嘀咕着,陈勉大笑,而她笑着说了些什么,长大以后的栾易山已经不记得了。
他现在回到这个家,因为姐姐就埋在院中。他不常回来,杂草长得也快,只是现在隆冬,再顽强的草茎也已尽数枯萎。
栾易山站在那低矮的坟墓面前,抬手擦去上头的灰尘,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阿姐,我回来了。”栾易山风轻云淡地说着,那墓碑上刻着的姓名掉了点漆,看着有些老旧。
改天买点笔买点漆回来,再描一下。栾易山想着,说道:“我替你见了陈勉,她挺好的,大仇得报,想来黄泉路上遇到你的时候,应该也挺开心的。”
“陈彦还是拎不清,好在崔玄还活着,两个人勉勉强强能过,不至于变成过街老鼠。”
“明正扬死了,可怜老庄主一世英名,最后差点栽在他仅剩的血脉上。”
栾易山说着,将手中画卷打开,挂在了墓碑上。
那是一幅,八骏踏雪图。
潋滟晴光,风色无边。
陈勉一骑绝尘,长发飞扬,栾易舟紧随其后,神采奕奕。而后,便是栾易山,崔玄,萧琅,叶仙儿,陈彦,以及,还没有完全堕落的明正扬。
画上的每个人都正值青春,正策马扬鞭,在雪山脚下驰骋。那些爽朗的笑声,好像正穿过重重岁月光阴,从这薄薄的画纸中透了出来。
栾易山一一望去,他想起来,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萧琅与叶仙儿。这两个人,都与陈勉交好,也在她备受压迫时选择与她一道离去。不过两个人结局都不太好,栾易山也不知道他们死去之时,是何种模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栾易山像是诗兴大发,随口吟了一句。而后他收起那画卷,将它重新封好,埋入栾易舟墓中。
“阿姐,还请你帮我最后这个忙。”栾易山双手合十,向被他打扰的姐姐赔礼道歉。接着,他设下封印,抹去了整个坟墓的存在。
天光晦暗,前路难明。
栾易山如此,傅及一行人亦如此。
他们没有在五柳山庄多作停留,很快便决定出发去田慕家中。陈彦为了感谢他们,特意牵了几匹千里马来,几人推却不了,就接受了。
路上,傅及摩挲着陈勉给他的玉韘,向孙夷则说起此事,对方叹道:“大师伯若是知晓,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傅及不言,低头看着那枚玉韘。这东西做工十分精细,上头也是刻着宝相莲花纹,当傅及转到某个方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玉韘里面,好像有东西?”
第91章
“什么东西?”
几人纷纷停下, 傅及再次转动那枚玉韘,朗朗清光下,一道若有似无的银色丝线在宝相莲花纹中游走, 飘逸灵动。
他们就近找了处歇脚的地方, 凑在一起研究。
“银线吗?跟师父用的差不多?”曹若愚发表了意见, 虽然听上去没多大意义。他撑着下巴:“不过为什么要把它藏在玉韘里?很贵重?”
“问题是,我们要把它取出来吗?”施未也想不通,“如果要取出来,要怎么取呢?总不能把这玉韘砸烂吧?”
傅及翻来覆去地看,摇了摇头:“和师父用的银线不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
施未想了想:“要不,我再去请沈脉主来?她可是一等一的能工巧匠, 一定有办法。”
话音未落, 孙夷则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个玉韘给我一下。”
“好。”傅及递给他,孙夷则两指捏着,转了几圈,道:“这里面藏着的,是一根琴弦。”
“琴弦?”
“对,是琴弦。玉韘只是用来固定保护它,使它免受磨损。”孙夷则解释着, 施未很好奇:“你这么清楚?”
“我以前学过琴,不过很一般。”孙夷则笑笑, “师父说这要是被师祖听见, 能把他老人家气活过来。”
几人哄笑。
孙夷则又摆弄了几下, 就放弃了:“还是请沈脉主帮忙吧,我找不到窍门。”
“放心, 包我身上。”施未信誓旦旦,傅及回过神,从灵囊里翻出斩鬼刀的碎片:“一共九块,还差一块。”
他按照纹路一一摆好,施未大受感动:“谢谢你,二师兄。”
“客气什么?”傅及莞尔,“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陈彦认得斩鬼刀,并将它奉予明正扬,可明正扬却视其如粪土。”
“也许那位明庄主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呢。”施未不以为意,傅及想了想,也觉得此事再追究毫无意义,便不再多想。
几人休息片刻,傅及顺道整理了下自己的包裹,然后找到了那天施未塞给他的那两个泥人。
“糟了,竟然还在我这儿。”傅及不太好意思,双手捧给历兰筝,“对不住啊,历姑娘,我给忘了。”
“没事。”历兰筝腼腆地笑了笑,接过来捧在掌心。那两个泥人约莫半个巴掌那么大,一个喜笑颜开,一个低眉顺目,捏得栩栩如生。历兰筝看着看着,发现其中一个的的确确是自己,但另一个,却不知是谁。若芽儿所言是真,那她的有缘人,便是长这个样子吗?
历兰筝心生古怪,施未又偷偷瞄了一眼,嘀咕着:“乔序的手艺,也一般般。”
历兰筝笑而不言,默默将那两个泥人收好。
一行人昼夜奔驰,数日之后,赶到了田慕的故居。
那地方在正邪之战中遭受重创,早已荒无人烟,方圆数百里,只有无尽的沙土。但银河迢迢,星光璀璨,倒是冲淡了许多荒凉之感。静谧的圆湖如图镶嵌在这片土地上的琥珀,干净澄澈,一眼望去,好像能将人的心魂都吸收进去。
傅及站在高处,眺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这个由于地下暗河上涌积蓄而成的湖泊并不大,还没有他们一路上遇到的芦苇荡那么绵绵不绝。
他摊开掌心,一枚薄如蝉翼的金色叶子正散发着淡淡光彩。
这是田慕交给他的东西。
傅及握拳,下到湖边。孙夷则紧随其后,施未等人则是分开站在两边。曹若愚张望着,问道:“船在哪儿呢?”
“田慕的家地势比较低,可能被淹到水下了,我潜下去看看。”傅及说着,便要下水去,孙夷则拦了他一下:“天这么冷,你——”
“哎哎哎,那里那里!快看那里!”施未嚷嚷着,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湖面中央,闪过一点光芒,如同暗夜里的启明星,指引着迷路的归人。
傅及等待着,只见那点微光愈发闪耀,当真有一条小小的船舶驶过平静的湖面,向他们缓缓靠近。
那是一只纸船,小小的,才巴掌大。涟漪起伏,水面被划开一道纹路,那纹路逐渐化为一条石板路,虚虚实实地浮在水上。
傅及一只脚踏了上去。
石板上下浮动几分,又稳稳地定住了。
傅及便走在了最前头。
小船原路返回,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着,那道金光在水面上投射出一片灿烂的光影,跳动着,轻轻摇曳。它接引着傅及,走向一片宁静的旧宅。
篱笆小院,槐树千秋,石凳茶盏,蓑衣旧车。
小船靠岸了。
距离那院门,还有一块石板的距离。
傅及没有再往前,而是蹲下身,将手中那片金叶子放在了船上。
“田慕,你到家了吗?”他小声问着。
那院门缓缓打开,小船载着那片叶子继续向前,一直驶进那小小的院中。风吹叶动,水车作响,有一道清风穿过清灵的结界,落在傅及指尖,再抬手,又是一根琴弦。
傅及十分惊讶,水波荡漾,光影明灭,陈勉的玉韘、乔序的泥人似有感应,清辉卓越,相互感应,藏于其中的琴弦纷纷现世,落于各人掌心。
众人皆是意外。
风过无痕,冥冥之中,傅及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他说:“谢谢你,祝你平安。”
那院门闭合,小船失去了踪迹。再眨眼,一群人已经回到了岸边。
“四根琴弦。”孙夷则喃喃着,“琴弦为七,还差三根,我们就集齐了。”
曹若愚喜出望外:“太好了!”
“难道,黎思之灭田慕满门,是为了兰因琴弦?”傅及心有不安,“黎思之,也知道兰因琴的事情?那——”
他觉得有个地方没有想清楚。
一定有个关键问题,没有被弄清楚。
孙夷则蹙眉,他回忆起在五柳山庄的点点滴滴,电光火石间,他幡然醒悟:“明正扬一定也知道兰因琴弦。”
他道:“从先前种种来看,明正扬修为不高,甚至可能因为身有隐疾,而不曾出入江湖,因此见识也少,不认得斩鬼刀。但他为人狭隘,私欲极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与黎思之分享长生不老的秘密呢?必定是黎思之与他一换一,才得来了这飞升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黎思之以兰因琴弦为交换,与明正扬共享长生之术?”
“对,而且以明正扬的性格,他一定是确认过那兰因琴弦是真的,才会与黎思之合作。”
傅及闻言,低头看向手中玉韘:“那陈勉前辈的玉韘,又如何解释呢?”
“五柳山庄肯定也曾藏有兰因琴弦,明正扬一定见过,说不定是在老庄主那里。但老庄主将它交给了陈勉前辈,因此,明正扬才会对陈勉前辈怀恨在心,多方打压。”孙夷则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山庄内,可能不止一根琴弦。”
“陈彦说他请栾易山替他杀人,田慕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那陈彦是用了什么?”
孙夷则看向众人,傅及恍然:“你是说,陈彦用的是?”
“那我们现在回五柳山庄,还是去追栾易山?”施未听明白了,忙不迭追问,孙夷则说道:“回五柳山庄。”
“栾易山此人行踪不定,但纵观下来,他与陈勉姐弟的关系其实不错,陈彦应当知晓他的下落。”
几人匆匆赶回。
这头,陈彦忙忙碌碌好些天,终于收拾好了烂摊子,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一些老仆要还乡,他也算了些钱财结给他们,安度晚年。其中几个,临到分别,拉着他的手眼泪直流,尽说些好话,陈彦摆摆手,没说什么,就一并遣散了。
明正扬的一些仆人,还是不要留着好,免得以后节外生枝。
陈彦将大门一关,望着空旷的山庄,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来年,又是何种光景。”
他开始怀念年少时热闹的日子,他想,他的后半生,大概也要在这样的回忆中度过了。
陈彦很是惆怅,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寻死觅活,他要赖活着,替大家看看以后的太平盛世。
“哦对了,给临渊写一封拜帖。”陈彦惦记着陈勉遗愿,便想着,年关之后,去往临渊一趟,就当拜年了。
他正走着,忽然瞥见角落里闪过一个人影。
“那个方向——”
是明正扬的房间。
陈彦感觉不太妙,便谨慎地跟了过去。
明正扬死后,他的房间就被陈彦封死了,但此时,一个老仆撬开了门锁,悄悄闯了进去。陈彦趴在窗口,小心翼翼朝里头张望。
没想到,在自个儿地盘,还跟做贼似的。
陈彦嘀咕着,却发现了不对劲。
那年迈的仆人,貌似身手太矫健了些。
那人在明正扬房内四下摸索,找到了一处暗门,一个闪身就消失了,陈彦也偷偷摸摸跟了过去。
暗门后边是个藏宝的密室,内里占地很大,机关众多,可见明正扬下了苦功夫。饶是陈彦见了,也不由地在心里感叹,想这明正扬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那人对那些秘宝视若无睹,径直闯入最中央的石墨台,他用一根绣花针拨开机关锁,一个小木箱从石墨台中间升起。那人故伎重演,打开一看,里头却空空如也。
“明正扬骗我?”那人明显动了气,一把将那木箱打翻在地,陈彦见状,不免嘲笑两句:“主子没了,现在来偷他东西?哎呀,那你可真是不了解明正扬,他这人说谎从不打草稿。”
他还当这人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小贼,准备来偷点金银珠宝的。
没成想,对方见了他,反倒平静下来,问道:“兰因琴弦在哪儿?”
“什么琴弦?明正扬不弹琴,他弹琴能把人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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