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相对好些,只是盘腿静坐,调整自身气息。
一通忙乱之后,历兰筝才在施未身边坐下。她看看对方苍白的脸,喃喃着:“他伤成这样,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他身边不都是些神通广大的能人?死不了。”燕知又在阴阳怪气,历兰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是拼了命救你,你怎么这么说他?”
“我说他什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何以忧,罗池,还有他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哪个不把他护得死死的?”燕知很不爽,历兰筝也动了气:“他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的,你别这么看不起他。”
“我就看不起他怎么了?”燕知早就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偏偏历兰筝要与她理论,往她气头上撞,这不明摆着老虎头上拔毛,不知死活吗?
她劈头盖脸一阵怒骂:“修剑剑不成,练刀刀不就,灵术法阵,卦象典籍,无一精通,简直白活了二十年!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他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历兰筝满脸通红,又气又恼:“他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有个屁用!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燕知不屑,“若不是你我都在这边,他早就被人打成筛子了。”
历兰筝气得眼泪汪汪:“你怎么这样?要不是为了你,他根本不用深入这个密林,也不会被伤及至此。”
“我让他追了吗?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快点逃了,他自不量力,非要与人相斗,难道这还要怪我吗?”燕知见她哭,就心烦意乱,“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有错吗?是我害的他吗?”
“他只是希望你活下去,所以他才拼尽全力的呀!”历兰筝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擦了擦,又撇过头去,不再与人争这口舌之快。
燕知也背对着她坐,一言不发。
“燕知,你躲在这儿不要出声,我去引开他们。”
黑夜里,年少的某人将她藏在山洞里,用石头堵上了那个狭小的洞口,燕知慌了,一把抓住他:“哥,你去哪儿啊?”
“我一定活着回来找你。”
那人掰开她的手,转头冲向了茫茫黑暗中。
“哥,哥……”
燕知小声叫着,又怯懦地躲在那小小的洞中。
外头火光一闪而过,怪异的叫声将长夜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燕知哆哆嗦嗦地抱紧自己,双手合十,祈祷着黎明快点到来。
“又不是我让他这么做的。”燕知呢喃着,突然哽咽起来,“他要是肯带着我一起去死,我们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历兰筝不明所以,呆呆地看向她。
“他明明活下来了,为什么不立刻来找我?”
“他要是能立刻找到我,日后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会替他去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燕知说着说着,低声抽泣起来,历兰筝听着,脑海里闪过施未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电光火石间,她陡然明白了那个关窍。
“你口中的他,是鬼主施故吗?”历兰筝蹙眉,“你真的是他妹妹?”
燕知闻言,竟是冷笑两声:“妹妹?好陌生的两个字。”
“那就是,姐姐?”历兰筝感觉又不像。
燕知低声直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小时候,是在一个戏班长大的。”燕知忽然开了口,缓慢地诉说起了过往。
“那个戏班的班主姓林,我是他收养的孤儿,所以我也姓林。那个戏班里的孩子,都是他收养来的。”
“那时候,他带着我们四处奔波,哪些地方要搭台,他就带我们去哪儿,为了一口热饭,风餐露宿。”
燕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涌上心头的所有酸涩:“姓林的脾气很差,经常苛待我们,稍有不慎,非打即骂。但大家都不敢反抗,一是年纪小,离了他,根本讨不到生活,只能在街上要饭,二是他年轻时学了些旁门左道,凡是忤逆他的人,最后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第121章
年少时的燕知很畏惧班主, 不仅仅因为那些怪诞离奇的传言,还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那双阴沉的满是算计的眼睛,总是不停地打量着她, 恶毒、贪婪、奸诈, 甚至藏着隐秘的难以启齿的欲望。
但尽管如此, 班主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请了些落魄的伶人教她一些琴艺,又或是教她跳舞,再或是教她练字读诗。燕知不明白他的意图,但又不敢说不。她捡了一块生锈的铁片, 每天夜里偷偷地打磨,直到它的锈斑掉落, 直到它逐渐锋利。
如果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那她宁愿死得干脆些,免受折磨。
燕知胆战心惊地活着,可这些举动在某些人眼里,却成了不知好歹。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恶者,他们会讽刺燕知,会讥笑她生在福中不知福。
“班主从不打你,你还想怎么样?”
他们将燕知团团围住, 推搡着她。燕知想反抗,可看着他们被打得青青紫紫的胳膊, 又放弃了, 只是小声嘟囔着:“我也害怕啊。”
“你怕什么?怕班主把你卖了?”他们大笑, “也对,你长得这么漂亮,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们胡说八道!”
燕知嚷嚷着,那些人纷纷按住她,抢走了她今天的口粮。
他们堵住燕知,也不过是为了那口吃的。
燕知气得大哭,那些人却一哄而散。
他们不想被班主责罚,却拿准了燕知不敢去找班主——她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却不懂如何利用这个优势讨人欢心。
太蠢了。
燕知最好欺负。
他们哄抢着属于燕知的那块干巴巴的饼,然后被人一拳一个打倒在地。他们捂着脸滋儿哇乱叫,抬头一看来的人,又一个屁不敢放,支支吾吾就跑了。
燕知见到来人,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小跑过去:“哥。”
少年从地上捡起那块脏兮兮的饼,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热乎的还冒着油的馅饼,给了燕知:“给我去街上买的,你吃这个。”
“你怎么有钱买这个?”燕知问他,少年没有看她:“这个你就别管了。”
他擦了擦那块脏掉的饼,默默放到了嘴里,燕知急得去抓他的手:“哥,你别吃了。”
“我饿了。”少年笑了笑,也没管,囫囵两口吃完,只是不小心被噎了一下,满脸通红。燕知忙给他拍拍背,对方摇摇头:“我没事。”
他四下张望,悄悄带着燕知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们逃吧。”少年开门见山。
燕知一愣:“你是说,逃跑吗?”
她很是担忧:“万一被发现,被抓到,我们都会死的。”
“不怕,我有办法。”少年凑过去,附耳告诉了燕知他的计划。
“真的吗?真的能行吗?”燕知不敢相信,少年却说:“不行也得行,我们不能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就算会死,那我也要拼尽全力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少年的眼睛总是明亮干净的,坚定且一往无前,燕知很信赖他,很轻易地就重新燃起了希望:“好,我相信你。”
她旋即又问:“哥,如果会死的话,我们能死在一块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好像没有想好回答,他挠挠头:“死后的事情,没人会知道。”
燕知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都是孤儿,班主只拿他们当赚钱工具,缺乏教导,所以他们良莠不齐,大多数人在班主的影响下,也会变得尖酸刻薄。
只有少年不一样。
他似乎是天生的侠义心肠,热情又开朗,哪怕与旁人格格不入,哪怕也和燕知那般备受排挤,却从不失望,从不绝望。
他也随班主姓,姓林,单名一个故字。据说这个故字,还是他自己取的,因为他想长大了,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寻找自己的来处。他对此满怀希望,哪怕他也会被班主打得头破血流,也依然如此坚信着。
他保护着弱小的燕知,认她做妹妹,告诉她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所以他决定,在这天带上燕知逃跑。
他们的戏班,在港口一个小村庄停留。那村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每天停泊的商船极多。只要藏在甲板下面的货仓里,等着船开,到时候就能甩开班主。
“我听说了,请我们搭台的东家今儿要请班主喝酒,我从村里杀猪的那户人家讨了点蒙汗药,晚上就偷偷放到他们的饭菜里。”
林故的计划简单又大胆,燕知听得都愣了,她想了很久,将自己夜夜打磨好的锋利铁片给了他。
林故一怔,没有猜到她的用意。燕知咬牙:“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把他……”
林故一把捂住她的嘴:“好了燕知,别说了,晚上听我的就好。”
“嗯。”燕知点点头。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年,林故才十三岁,燕知比他小两个月。
可是上天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故早慧,他知道班主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来到这个港口,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买卖。那个请他们出场的东家,不过是个中间人。
班主要将燕知卖掉,卖个好价钱。而他们这些无亲无故的孩子,会被卖去哪里,林故心知肚明。
那天艳阳高照,海上风大,浪却不急,正是扬帆起航的好时候。
所以一定要是那天,一定要是那个夜晚。
林故偷偷将蒙汗药抹在班主的酒杯上,躲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与东家一口闷掉。没多久,他们就不省人事了。林故独自返回班主的房间,看着那些摆得满满当当笑容诡异的娃娃,犹豫了片刻。
他知道班主会些旁门左道,他知道这些娃娃绝不普通,但彼时,年少的他并不清楚这些娃娃究竟是什么,有何用途。
他只需要放一把火,将戏班的其他人都引过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追究他和燕知的去向。
告密者无处不在,林故为此吃尽苦头。
大抵是年轻吧,思考事情永远无法面面俱到。
林故往那些娃娃身上泼了些油,点燃火折子,抛了出去。火光划过的一瞬间,那些娃娃的眼睛突然动了动,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林故。他惊得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退了出来,关紧房门,去找燕知。
可对方不在约定的地方。
林故吓了一跳,他匆匆去找,直觉告诉他,燕知去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的。
他找到燕知的时候,对方满手是血,正呆呆地站在桌前。那血还是热的,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而桌上趴着的两个人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燕知抬头看了眼林故,又害怕又紧张,她小声叫了句:“哥。”
林故回过神,强迫自己从“妹妹杀人了”这个事实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多问,从衣服上撕下几块烂布,给燕知擦擦手:“我们快走。”
燕知点点头。
他们逃了。
他们本想往港口逃。可身后多了好多着火的娃娃,它们尖锐地叫着:“哥哥哥哥,为什么要杀我们?”
人头攒动的港口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船上不去了,有些慌乱的船家甚至操起船桨驱赶他们。林故后悔了,他拉着燕知往山上跑去。
“对不起燕知。”他难受得要哭,“我们翻过这座山,另外找出路吧。”
可燕知却相当平静。
班主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污秽的肮脏的眼神盯着她了。现在就算是立刻死掉,也会是干干净净的。
她无比轻松,紧紧握着林故的手:“没事的哥,如果逃不出去,我们就死在一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再做真正的兄妹。”
可是林故没有回答。
他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山洞,将燕知藏在里面。
“哥?”
“我去引开他们。”
燕知慌了,死死抓住他:“你别去……”
“我会活着回来见你的。”林故急了,“我发誓,我一定活着回来。”
燕知红了眼,死活不肯松手。
“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回家?”
“对,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到时候,就在那里盖个小茅屋,我们一起住。”林故哄着,拍拍她的手背。
也许是家这个字,触动了燕知。她手指松了一下,林故便挣开了她的手,等燕知反应过来,再想抓住他时,那人已经转身跑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林中。
燕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蜷缩在小小的空间里,一动不敢动。外头传来那渗人的怪叫声,叫着“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燕知咬紧嘴唇,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哭,也是唯二的一次。
再次流泪,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那怪叫声响彻山野,直到第二天才堪堪停下。
清晨的日光透过石头的缝隙,照进了那个小小的山洞,也惊醒了昏昏睡去的燕知。
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着掌心才绑着的两根布条,伤心不已。但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小心翼翼挪开挡在前面的石头,从那个狭小的洞口爬了出来。
第122章
外面的世界早就翻了天。
山的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 天光之下,那怪诞的火焰几近透明,来势汹汹, 似是要将半个山头烧穿。来来往往全是救火的村民, 凌乱的脚印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火光尽头。
燕知愣了一下, 而后发疯似的往山的那头跑。半路被一个村民拦下:“谁家的孩子?怎么不看着点?”
“放开我!放开我!”燕知挣扎着,那人却还是不肯松手:“那边危险,你下去找你家大人!”
99/157 首页 上一页 97 98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