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遇见了林故。距离上次见面,又是三年。那人又长高了许多,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了。他一身利落打扮,干净整洁,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好,乍看之下,就和那些燕知从前碰到过的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模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小乞丐了。
可燕知,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
她被困在了年少时的山上、海边和瓢泼大雨中。
“燕知,和我回去吧。”林故依然给足了她耐心,燕知却歪头看着他背后那把剑,又看看站在剑后的那个女人,问了个不明所以的问题:“你改名了?”
林故默然片刻,点头道:“是。”
现在他叫施故了。
“为什么?”
“班主死了,不吉利。”
施故省略了许多,比如他改名也很随意,就是在大病之后出门走了走,看中了街头那家烧饼铺的烧饼。那铺子的小老板就姓施,他说看他们姐弟两个可怜,烧饼就不收钱了。
施,就是施舍的施。
施故靠着这点怜悯活了下来。
但他见到燕知,又觉得不必说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是以后,以后还会有晴朗的天、宁静的海和月光皎洁的夜晚。
可燕知没有领情,她说:“你叫施故,我叫燕知,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施故一愣。
“我们不是了。”燕知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冷冷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施故有些无措,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半晌,他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燕知抬头看着他,有些恍惚。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幻术中。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了她心上。
“我想要一把琴。”她轻轻地说着话,“给我一把琴。”
一把能杀人的琴。
施故不解其意,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燕知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她在故意为难施故,可又止不住地想,那人究竟会给她带回来一把怎样的琴。
是名琴兰因。
起先见到这把琴的时候,燕知愣了一下,施故悄悄将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问她:“怎么样?这把琴好不好?”
“你送来的,你不知道好不好?难不成你还要送我些垃圾?”燕知那时候,学会了阴阳怪气,语气尖酸,像是只受伤的刺猬,浑身都是尖锐的刺。
施故张张嘴,似乎要解释,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燕知还是收下了那把琴。
琴身质朴,神木沉香,琴弦质韧,灵气磅礴。燕知以手按弦,便升腾起无限的征服欲。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这把琴的主人,是她人生的主人。
燕知凭借一股狠劲,驾驭了那把琴。而她和施故的关系,却若远若近,看似渐行渐远,又紧密相连。
施故用了数年时间,成为世人眼中的鬼道之主,双剑一刀,天下无敌。燕知虽然承诺加入,可总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个招摇过市,祸事不断,一个给她善后,收拾烂摊子。
两个人慢慢长大,交流越来越少,最后变成只是一个眼神交换。
施故从不劝燕知收手——他甚至不再执着于“回家”这个承诺。
燕知为此愤恨。
无数次,她想质问施故,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太多的误会纠葛,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解释的机会。自尊使人后退,使人盲目,使人作茧自缚。
燕知爱闯祸,乐此不疲。她总觉得只有这样,施故才会现身。她迫切要证明一件事——他们不会再走散。
但她忘了,生在此间,行在此道,因果轮回,善恶皆有报。
施故有一天,又一次莫名其妙失踪了。
“那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燕知也记不清有多久,她只记得自己非常恨,非常非常恨。
“那时候我发誓,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燕知以为施故再次抛弃了她。
可五十多年后,听到那人的死讯时,她还是失声痛哭,像小时候那样。
她出了趟远门,去追究施故的死因。
得知真相的那天,她坐在五十多年前,施故内丹尽碎的河边,看了一整天的江水东流。
“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烂好人了?”燕知背对着历兰筝坐着,哽咽不已,“他要是不管闲事,又怎么落到那种下场?”
历兰筝听了,也心生酸涩:“可是,施前辈也是关心你的呀……”
“谁要他关心?”燕知猛地回过身,怒目而视,“他若是真的关心我,他就不会随随便便带个人回来!他就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他能为了别人去死,怎么不能为了我活?”燕知咬紧牙关,微微仰着头,不肯让眼眶里的热泪落下来,历兰筝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燕知深吸一口气,收敛了全部情绪:“算了,他养了个这么废物的儿子,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历兰筝见她又绕回了施未身上,很是不解:“虽然我没有见过施故前辈,但既是父子,一定有很多相似之处——”
“放屁。”燕知不耐地打断她的话,历兰筝顿时恼了:“那你为什么针对施未?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却总是挑刺,骂他打他,如果不是迁怒,那又是什么?”
“你管我?”
“我偏要管!”历兰筝脾气上来,也是倔,“如你所言,施前辈哪里对不起你?明明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再犯错,所以才——”
“够了!”燕知一拳打了过去,历兰筝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一双澄澈的眼里已经满是愠色。
但历兰筝选择了沉默。
她虽然生气,却也觉得燕知挺可怜的。但可怜之余,又觉得对方着实过分了。
“你别再骂施未了,再怎么样,他都不欠你。”历兰筝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轻轻松了手。
她想,要是燕知这一拳挥过来,她就受着,不和这人争执了。
可燕知没有。她只是瞪了历兰筝一眼,就又背过去坐着。历兰筝忽地一阵不忍心,她朝前动了动,衣角却被轻轻拽了下,她心里一惊,转头看向一旁的施未。对方依然安静地躺着,没有什么变化。历兰筝看了看他的手,也好好地垂在一边,没有移动的痕迹。
历兰筝很奇怪,但她也放弃了和燕知的争吵,转而握住施未的手。
指缝里有些新鲜的泥点。
历兰筝无言。
寂然片刻,已成废墟的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第124章
历兰筝猛地握紧手中长枪, 燕知却不以为意,擦干净脸,沉默地站起身, 走到历兰筝身前。
“历……”
“好久不见, 冯冬月。”燕知冷冷地注视着前方, 那片废墟之上,蓦地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身段窈窕,林下风致,可五官却很模糊, 十分惹人遐想。
“难为你还记得我。”对方轻笑,说话尾音轻轻上扬, 自有一番勾人的意味在, 燕知不屑:“我也不想记得,但一个东施效颦的小人天天在你眼前晃,你不记得也难。”
“你骂谁呢?”
“骂你呢,听不出来啊?”燕知上前一步,“怎么,还要和我比划比划?”
“哼,死鸭子嘴硬。”冯冬月说着,却不由后退半步, “主人让我传话给你,现在就随我回峰, 其他的事情, 他可以既往不咎。”
“他这么好心?”
“主人对你还不够好?你三番两次不服管教, 他都没有责罚你,你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可不是你这种给点好处就上赶着赔笑脸的狗。”燕知怒目, “你敢说姓林的出现在这个地方,不是叶星的手笔?要我随你回去,却还要下此狠手,叶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冯冬月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可一想到峰主的耳提面命,也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峰主是要你回去,可没说你身后那两个能活着离开!”
“所以你认了,是你们找到那个姓林的,然后在此埋伏我?”
冯冬月蹙眉:“林班主确实已死,我只找到他的遗骸。”
“不过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串铃铛,你们看到的那个人偶,也在他白骨边,我就一并带回了。”
燕知眼神一凛:“带回来,然后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你要不犯浑,谁会找你麻烦?毕竟峰主还需要你——”冯冬月说到最后,明显吞了一个字,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和我回去,二是死在这儿。”
燕知压根儿不理她:“当年我放了一把火,应该早把他们烧没了才对,怎么还有骨头剩下?”
“你当时才用了多大劲儿?那两个人根本没死!他们早早跑出了火场,不知所踪。”冯冬月已经不耐烦了,“尤其那姓林的,起码又苟活了十几年,最后才死在施故刀下,这些你都不知道?”
燕知一怔,心头又燃起无名怒火:“我怎么知道?我和他早没关系了!”
“是啊,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满嘴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冯冬月像是踩中了燕知的痛脚,洋洋自得,“等你需要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怕不是一口一个好哥哥?再怎么说,那也是大名鼎鼎的鬼主,双剑一刀,有的是——”
“砰!”
一声巨响,燕知掐着人的脖子,将人一头掼进了地里,本就四分五裂的地面顿时又塌下去几分。她骑在人身上,抡起拳头砸了下去,冯冬月霎时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半空,燕知抽出纸符,两指并拢,灵气一转,一道金光直逼那道青烟,只听一声尖叫,半空中燃烧起一团烈焰,青烟扭曲着,坠落于地。
“燕知!你胆敢伤我!”冯冬月凄厉地大喊,燕知一脚踩在那零星的火苗上,沉声道:“冯冬月,你何不现身与我一战?畏畏缩缩躲在后头,难怪叶星看不上你!”
脚下火苗猛然窜高,燕知后撤一步,火光中映出冯冬月那张精致妖艳的脸,眼尾上挑,像淬了毒的钩子:“燕知,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燕知嗤笑:“报应?我就是你的报应!”
言罢,她悍然出招,将藏于火光之内的冯冬月打了出来,对方踉跄两步,面露杀意:“燕知,我无意与你为敌——”
“啪!”
燕知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
“是无意与我为敌,还是不敢?”燕知怒斥,赤手空拳又扑了过去,冯冬月不甘示弱,单手结印,召来自己的琴。
琴音一响,勾魂断肠。
历兰筝突然明白,为什么燕知一上来就要骂冯冬月东施效颦了。
她分解开自己的长枪,将其中一根雀羽抛向燕知,那精巧灵动的羽翼环绕其间,构建起一层坚固的结界,使其免受琴音干扰。燕知没有说话,默许了她的动作。
冯冬月的琴音柔中带魅,绵长蛊惑,可力量不足,远不及燕知那般强横霸道。历兰筝虽是没见过燕知弹琴,但从对方以往所用各类术法来看,燕知的琴音应当更有杀伤力,而不是像冯冬月这般扰人心神。
历兰筝没有贸然上前相助,只是静静观望着。她握紧施未的手,趁此机会,调动自身灵气为他疗伤。尽管她并不精于医理,但关键时刻,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
燕知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以其为刃,破开冯冬月的层层琴音,直逼对方命门而去。冯冬月指尖重重按下,身后飞出数根断骨线,铺天盖地如同交织的蛛网,扑向了燕知。历兰筝见状,当即飞出自己手上另一根雀羽,割断那些断骨线,刹那间,天崩地裂,尘土飞扬。历兰筝下意识伏身,护住施未,只一瞬,二人身下一空,一同坠入了无底深渊中。燕知脚下不稳,输了冯冬月半招,她反手一掌,拖着人一道消失于空旷的林中。
废墟再次回归了平静。
早早与他们走散的曹若愚并没有感应到。
他与文恪正在蜿蜒曲折的山洞中缓慢前行。
那山洞中石英遍布,光彩斑斓,石缝中的水滴如串珠般滚落,裹挟着强烈的寒意汇聚成一条条溪流,隐入漫漫黑暗之中。曹若愚总觉得这里的气息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他们原本是三个人,张何也在,可就在进入山洞后不久,他便与小师弟走散了。曹若愚只好一手牵着文恪,一手握着佩剑,在洞中摸索。
苗苗从他衣襟里探出头来,小声道:“爹爹,这里好冷。”
“嗯,是很冷。”曹若愚直觉不太好,苗苗附和着:“嗯嗯,就是好冷,和我之前呆着的那条暗河一样冷。”
一语点醒梦中人。
曹若愚恍然:“我说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这里的气息和他在历家藏书阁掉下去的暗河一模一样。
幽深冰冷,难以呼吸。
曹若愚看向不知通往何方的洞口,轻声问文恪:“文长老,你觉得我们朝哪儿走?”
文恪掐指,指向东边:“那里。”
“好。”
曹若愚点点头,拉紧他,一并朝东走。那滴滴答答的水声始终伴随左右,回荡着,徘徊着,不远不近地跟着,冥冥之中,就像在指引着二人,不要停歇,不要逗留。
一丝光亮出现在眼前。
曹若愚先行,只看到一道水帘隔在眼前,幽幽烛火在帘幕那头微微晃动着,十分模糊。曹若愚正要穿过那道水帘,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来了。”
是乔序。
曹若愚心头微怔,竟有点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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