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且唯一。”
乔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曹若愚便深刻地感知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一个道行高深, 心机深沉的男人, 也曾有为了家人低头的那一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冷酷无情的主宰者, 有了感情,有了软肋, 就会坠入红尘,与常人无异。
“何长老是位心地善良的前辈。”
“那是自然。”乔序平静地诉说着,“我妹妹,自出生开始,就肩负着守护族人的使命。”
“她被尊奉为神女,就注定要被牺牲,被献祭。”
曹若愚又是一怔:“神女?”
乔序垂眸:“我们一族,世居孤岛,独悬海外,每隔二十年,就会选出一位神女,来保佑我族繁荣昌盛,绵延不衰。”
“上一任神女是我母亲,后来是我妹妹。”
曹若愚呆呆的,完全忘记要追问。
乔序依旧垂着眼帘,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混乱的,让他痛苦一生的夜晚。
“那时候,施故大概也才十二三岁吧,我妹妹虚长他两岁。所以他会叫我妹妹纪姐姐。”乔序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帘洞之中,沉重的故事感扑面而来。
“纪姐姐。”年少的施故与他同样年少的妹妹一道坐在海边,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明媚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满二人肩头,灿烂得恍若隔世。
施故指着海的那一头:“我家在那边,等我伤好了,我一定要回去。”
他伤得很重,那会儿,才刚刚能下地,走两步就上不来气,扶着海边的棕榈树大口大口喘气。纪灵均便托人做了个简易的轮椅,每天推着他出来晒太阳。
乔序就站在树后,静静地看着他们。棕榈树的影子落下来,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灰色的痕迹。
“他们关系很好。”
“只是再过不久,我妹妹就要被献祭了。”
乔序摩挲着掌心,回忆起了那天。
他举着火把,站在人群之中,沉默地看着被绑在祭台上的妹妹。那人看见了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
乔序没有回答。
他只听见大海的呢喃,听见族人的窃窃低语,听见妹妹沙哑的哭声,听见幼时母亲哄他睡觉时,温柔的歌声。
他张张嘴,无声地说着:“很快就结束了,相信哥哥。”
他等待着祭典开始,而后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可这精心的布局,却被某个不速之客打乱了。
“住手!”年少的施故奋不顾身地爬上祭台,像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怒吼着撕碎着虚伪的一切。
乔序愣住了,竟忘了要去做什么。
他看见施故砍断束缚着妹妹的绳索,打倒所有冲上来的族人,背起他的妹妹逃命去了。
乔序惊愕不已。
十三岁的施故,是个勇敢热烈的孩子,就连一贯冷血的乔序,也惊叹于他的勇气。
施故于万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他的妹妹再次逃往深海。海面吹来一阵腥咸的海风,如一道惊雷,震醒了错愕的乔序。
他也匆匆跳入海中,去寻找那两个人的踪迹,
“他打乱了我的计划。”
乔序简单地评价了一句施故的壮举,哪怕他也心有余悸。
“等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乔序说着,又补充道,“我妹妹带着他四处寻医问药,走走停停,花了两三年时间,才终于治好他。”
恢复精神的施故,决定踏上归乡的路程。
他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纪姐姐。他一路上说了很多,大概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
“纪姐姐,我也有个妹妹,她很可爱,你到时候见了她,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施故说个不停,苦难似乎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乔序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江河湖泊,山川旷野,不停地找寻着。
“他们在一条寻常的巷子里找到了燕知。”乔序也记得那天,终是肯抬眼,看看曹若愚,“燕知捅了施故一刀,差点又把他送到阎王殿上。”
果不其然,年轻的剑客又是一愣。
“燕知怨恨施故消失了数年,而施故此后,就变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乔序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妹妹将他带到一个镇子上,照顾他。”
“镇上有一条小河,她经常去那边洗衣服。”
曹若愚猛地明白过来。
乔序看了眼他膝上熟睡的苗苗:“就这小东西,就是在那个地方。”
“怪不得苗苗要叫你姐姐。”曹若愚恍然,“它一定是将你误认成了何长老。”
说着,曹若愚又看向乔序,“那你就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你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吗?你说鬼主前辈的本事是你教的,证据呢?”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证据?我现在招魂,让你们对质?”乔序有些无奈,“我说是,那就是,你若有疑惑,大可去问问詹致淳。”
曹若愚蹙眉,只听对方又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让你有个概念。”
“什么概念?”
“你们这次面对的敌人,非常棘手,不是单凭你我就能战胜的。”
曹若愚听不懂,半蒙半猜地问:“你说的敌人,是指叶星?”
“早说了不是。”乔序顿了一下,“叶星不过是个傀儡,真正操纵一切的,是埋在雷场之中的一座神像。”
“啊?神像?”
曹若愚一惊。
“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乔序大抵是觉得逗他玩很有意思,语气不免轻佻了些,“那座神像原本是用来镇压邪祟的,但多年浸染恶念,竟生出神识,成为彻头彻尾的恶魔。他若是冲破石像封印,人间必定面临一场浩劫。”
一语惊醒梦中人,曹若愚顿时醒悟:“那叶星之所以要抓住燕知,就是因为她是兰因琴主?他打算利用那把琴,打开封印?”
“是的。”乔序点了点头,曹若愚心焦起来:“那我二师兄就太危险了,我们找到的所有的琴弦都在他身上。”
“你不用太担心,当你们身上的梨花印记消失时,那位谷主应该就会来捞你们了。”
乔序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曹若愚更是费解:“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知道。”乔序指了指头顶,“在族中,他们称呼我为天司。”
曹若愚:“……”
“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很,”他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拿腔作势。”
乔序哈哈大笑,没有反驳。
曹若愚听了全部,问他:“那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替我取一把剑。”
“剑?”
“八百年前,锁春谷天降陨铁,求剑之人,趋之若鹜。四百年前,时任锁春谷谷主的李霁封锁剑炉,此后,锁春谷再无剑出。”乔序深深地看了眼曹若愚,“但剑炉虽封,剑阁犹存,我要你进入剑阁,替我取一把剑。”
曹若愚傻了眼:“可是,我听大师兄说,锁春谷外有封山大阵,不得应允,是进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你进不去呢?”
曹若愚莫名紧了心。
“要毁掉那座神像,需要五人协力,共为剑阵,但你手上这把剑,不属于你。”
曹若愚默然。
“明曙本是施故的剑,他借你行走红尘。你虽与此剑分外有缘,但仅凭此剑,你根本不能冲破修行大限。所以你一定要进入剑阁,找到那把剑。”
乔序目光微沉:“曹若愚,你能不能解开你身上累世的因果,拯救你的师兄弟,拯救这天下苍生,就在此一举了。”
曹若愚愣愣地看着他,乔序的眼神,洞若观火,他仿佛早早预料到了故事的结局,并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向那条末路。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做这一切都是为我好。”曹若愚始终认为乔序对他有所隐瞒,“那怎么算,我在帮你忙呢?”
“我说是就是。”
曹若愚:“……”
果然。
“那我要怎么进入锁春谷呢?”他摸摸鬓角,很是为难。
“很简单,我送你去。”乔序微微颔首,“你过来些。”
曹若愚没有设防,默默靠近了他。
乔序悍然出招,一掌打中他的心口,曹若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从帘洞中滚了出去,摔入那条暗河之中。
而文恪没有动作。
再一看,他早已昏昏入睡。
“唉,可怜的傻孩子。”
乔序叹着,在微芒不曾照亮过的角落里,缓缓显现出一个人影。他抱着那个剑匣,慢慢走到了乔序面前。
“好久不见,叶星。”乔序笑笑,双手抬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计划中快了一步。”
“百密终有一疏。”叶星指尖轻轻敲了敲怀中剑匣,“也不知灵均听完你的故事,会作何感想。”
乔序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这自然不会。”叶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人。他知道,乔序旧疾复发,已是困兽之斗,再怎么样,都不会翻出他的手掌心。
“纪怀钧,我还是太了解你了。”叶星俯下身,哑着嗓子道,“挑的地方不错,事成之后,我会考虑将你埋在这儿。”
第127章
“呵。”乔序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 “我求之不得。”
他说得轻巧又散漫,仿佛生死都与他无关,叶星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微叹:“纪怀钧, 事到如今, 你还觉得你能赢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乔序抬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一丝血色,冷酷凌厉,像是要将对方戳出个窟窿来。
叶星知道,这双眼睛很快就会变成一双血色重瞳——那是来自天神的诅咒。
“叶星, 我从来没有将你视作对手。”
“觉得我不配?”叶星抢先回答,嗤笑着, “乔序,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
乔序目光深沉,眼底血色退去,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犹如一块上好玉石,莹润温和。
这和纪灵均一模一样,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唯一证据。
“我拿你当朋友,叶星。”乔序闭上眼,无力地低下头,“即便短暂, 即便遥不可期。”
叶星蹙眉,手一抬, 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便将昏睡的文恪带走了。
“不杀我?”乔序笑问。
“哼, 现在杀你, 岂不可惜?”
叶星的身影逐渐变淡,直到与那些微芒融为一体。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毁灭, 再送你上路。成王败寇,你就安心等着你的结局吧。”
叶星的声音幽幽回响着,很快便消散于无形。
乔序看了眼周围的结界,那无形的牢笼之上划过无数道强烈的电流,碰一下,便有灰飞烟灭的风险。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又移向那条暗河,轻轻摩挲着手指。河面水流并不急,但下头却是个无底洞,借着术法,便会形成巨大的漩涡,直接碾碎所有的闯入者。
曹若愚,祝你平安。乔序默念着,闭目打坐。
暗河之下,受了一掌的曹若愚被急促的水流裹挟着,横冲直撞,水下岩石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浅坑,碎裂的小石头擦过曹若愚的面颊。他痛苦地憋住一口气,一手抱着昏睡的苗苗,一手握紧背上剑袋。
“得想办法找到出口。”
曹若愚艰难地睁开眼,眼前黑沉沉的水流不断刺激着他的双眼,热泪溢出,根本辨不清方向。
那口气撑不了多久。
曹若愚挣扎着,奋力朝上游去。就在此时,一道漩涡打来,卷住他的身躯直往下拖,曹若愚躲闪不及,当即呛了水。
“糟了。”
曹若愚捂住喉咙,窒息感直冲天灵盖。危急关头,手背上的梨花印记骤然发亮,隔绝开汹涌的水流,将曹若愚护在一个球形的结界。年轻的剑客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但麻木的头脑尚未缓过劲,一道漩涡再次打来,冲开一面脆弱的石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结界应声而碎,曹若愚“扑通”滚倒在地。
年轻的剑客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着在水里浸了太长时间,双眼涩痛不已,他捂着脸,有些痛苦地爬了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股热流在缓慢吹拂。
曹若愚敏锐地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这暗河水深湍急,想必深入地下数丈,如此幽深之地,怎么会有热流呢?
曹若愚抹干净面上冷水,努力睁开眼睛。黑暗之中,那股热流就在他正前方。他抬手,掌心向前,以五指感受着热流吹拂的方向。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股热流,是有规律的,就像是人在呼吸。
曹若愚回身看了眼破开的石壁,那湍急的水流仍在不停奔涌,但奇怪的是,他所在之地并未被淋湿,相反,有种很奇特的干燥感。
不能往回走,只能朝前。
曹若愚下了这样的判断。
他刚迈出一步,那热流倏地一滞,曹若愚顿时提紧了心。
黑暗中,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映出了曹若愚那张惊愕的脸。
一片红色的羽毛飘然而下,落地的瞬间即成一簇火焰,将这幽暗之地照亮。
一只庞然大物出现在曹若愚眼前。
龟背鸟首,其尾如蛇,四爪锋利如刃,幽蓝色的眼睛上方若隐若现地遍布着红色鳞片,又或者,是羽毛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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