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我哥在那边!”
情急之下,燕知狠狠咬了一口那人的手腕, 对方吃痛,当即松开她。燕知跳入混乱的人群, 跌跌撞撞朝前奔跑。
她大气不敢喘, 慌乱地推开无数道一晃而过的人影,那些惊讶或是质疑的轻呼全部被她抛之脑后。
“哥,哥……”
燕知猛地摔了个大跟头,又哆嗦着爬起来,手上的布条断开,露出里头那片早已干涸的殷红血迹。
燕知攥紧双手,终于跑到了那冲天的火光面前。
“哥!”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被不知情的人一把抱住:“别去, 会被烧死的!”
燕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烧焦的树木与泥土散发出强烈的血腥之气, 彼时的燕知还不知晓, 那就是一种诅咒。那些被烧毁的娃娃在诅咒他们, 万劫不复。
她昏了过去。
再清醒时,她正躺在一个好心的渔民家中。她不记得醒来看到的一切了, 她只是又一次爬上了那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入那片焦土的尽头。
那是个陡峭的悬崖。
悬崖之下,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大海蔚蓝如玉,风平浪静,无言地注视着这片繁荣的港口。人们依旧在忙忙碌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熟人聚在一起,谈论着那天夜里离奇的大火。
大火烧得太干净,一夜之间,困住她的牢笼和拯救她的绳索全都毁灭了。
燕知漫无目的地在海边上走着。
海浪争先恐后地涌上岸边,冲开层层细沙,留下枯败的贝壳和鱼类残骸。燕知踩上那潮湿的沙砾,望着那波涛滚滚的海面,那腥咸的海风吹过她凌乱的发梢,也吹走她颊边摇摇欲坠的眼泪。
“燕知,我一定回来找你。”
黑夜中的低喃依旧回荡在耳边,振聋发聩。年少时的承诺,终究成为了她活下去的枷锁。
燕知决定等待。
一个人等待。
只是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煎熬,痛苦且折磨。
燕知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知道,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中活下去本就是奢望,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相貌会给这样的奢望重重一击。
在与林故分开后的第三天,她去港口找活干。可接连几个船家见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都不情愿让她上船。这里的居民大多以海为生,多是要在海上漂泊,带个半大的小姑娘总归不方便。有个好心的老伯告诉她:“丫头,你往东边走,王婆婆家卖珠串,你就帮她打打下手,别出海,你这样的小丫头,出海很危险。”
燕知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想出海,她想知道海浪究竟会飘往何方,那天夜里的浪花和海风,究竟会将那个人带往何处。
于是她摇摇头:“不用了,谢谢爷爷,我还是要出海。”
话音刚落,便有人朝她抛来绳索:“要出海?”
燕知抬头,只见靠岸的大船上站了个人。那人逆着光,看不清样貌,但衣着华贵,应是个富家子弟。
燕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上来吧。”那人指着绳索,“自己爬上来。”
燕知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抓住了那根垂下来的绳索。
她记得那天海风很大,吹得她摇摇晃晃,差一点一脚踩空滑下去。她半吊在空中,稍稍低头,还能看见船底下汹涌的海水。
我要活下去,我要出海去找他。
燕知最终爬上了那个甲板,见到了那个抛给她绳索的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燕知也忘记了。
因为她从来不会记得自己琴下亡魂的样子。
那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或者,要称呼他为,不知名买家。
他就是那个要将燕知买下的人。原本付好了定金,要来接手,结果却发现卖家早已被大火燃尽。好在,那个小丫头居然还活着。
买卖不亏,起码不用付尾款。
那人得意地想着,他说要带燕知去另一个地方,他让船一直朝南去,要在陌生的港口靠岸。燕知问他:“去那里卸货吗?那什么时候返航?”
“很快。”对方回答着,低头看向燕知,不由喟叹,“真是美丽的一张脸。”
那声微妙的叹息,让燕知心生警惕。
“我们什么时候返航?”她固执地追问,那人却笑道:“不会返航了,你的终点就在那里。”
“你骗我?”
“是又如何?”
燕知眼神顿时沉了下来,愤怒与不安几乎要冲破她的躯壳,她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躲到了甲板的角落里。
要想办法逃跑。
燕知算算日子,已经离开那个小镇数日了,他们现在就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央,离了这赖以生存的船,便只有成为鱼饵的下场。所以只能等船靠岸,再另寻他法。
燕知能想到的,那人自然也会想到。
船一靠岸,便有打手将她团团围住。燕知像一只困兽,在狭小的牢笼中不断挣扎。她只记得有无数双手抓住了她,将她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呼吸之间全是恶臭的禽兽味儿。她尖叫着让他们松开,却无济于事。
“小心点,别弄坏了。”那人轻声笑着,“我可得指着她做个好买卖呢。”
“我不会放过你的!”燕知试着抬头,试着去看清那人的面孔,却又一次被人按住了后颈。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盆冷水,燕知被一次又一次按头,窒息感从躯体深处蔓延开来,她像一条濒死的鱼,不停地扭动着四肢,可根本逃脱不了。在即将淹死的时候,她又被人捞起来,有个少了只眼睛的打手拍拍她的脸:“你好生听话,就能少受点罪。”
“呸。”燕知喷出一口水,那人也不恼,手指轻轻一点,她又一次淹进了水中。
他们威逼利诱,他们步步紧逼,直到将燕知逼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囚笼,任人摆布。
燕知最终成为笼中鸟,被掰断了一切振翅高飞的可能。
她在笼中被饲养了三年。
那位买家教她琴棋书画,也教她如何杀人。
“你悟性很高,就是不太服管教。”他对着燕知评头论足,自以为是地点拨着,“要学会利用你的优点。”
他轻轻抚上燕知的脸颊:“比如说,这张美丽的脸。”
燕知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又紧,而后道:“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对方大笑,接着,点了点自己的膝间:“坐到这里来,燕知,我教你。”
燕知一步,两步,缓缓走了过去。
第一步,她在想要是当年没有上这条船,而是听那老伯的话,去给人家串珠,是不是命运就不一样了?她会不会已经等到了林故?
第二步,她在想,这过去的三年,她究竟学到了几分杀人的本事,能不能一击即中?
第三步,她来到了那人面前。
对方依然游刃有余的模样:“想杀我?燕知,你现在还不够格。”
“怎么会呢?”燕知莞尔,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她乖顺地坐到了那人怀里。
笼中鸟想要振翅高飞,必然要抱着必死的决心。
但燕知想活。
她对“生”的渴望,支撑着她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那人虚弱地倒在火光深处,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燕知,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燕知不理他,拖着受伤的身躯,奋力朝前走着。她被一条断腿绊倒在地,下半身顿时失去了知觉。她麻木地向前爬,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燕知,你逃不掉的。”那人笑着,在大火中飞灰湮灭。
只要你染了血,背了债,那些亡魂就会如同恶鬼般纠缠着你。
你逃不掉的。
燕知觉得那人在诅咒自己。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想了。
她拼命往海边爬,爬上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船,砍断绑住它的绳索。
她重重倒下,直直地躺在这一叶扁舟上。
头顶便是一轮皎洁的月亮,启明星高高地点缀在黑暗的夜幕上,像一滴闪闪发光的眼泪。海水推着小船往不知名的地方驶去,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海浪声犹如母亲在低喃,它呼唤着燕知,让她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顺着这海浪,她就能飘向那个小小的港口。
燕知想着,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被出海捕鱼的渔民救了上来。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有个好心的婶子给她换了合身的衣服,还煮了鲜美的鱼汤,劝她乖乖养伤。燕知舔着干裂的嘴唇,道了声谢。她慢慢喝完了鱼汤,然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悄然离开。
她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她一定要再见到林故。
燕知对“生”的执念,全都来源于年少时的承诺。
所以当她看见长大的林故时,便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哥!哥!”
她高声呼喊着那人的名字,像是穿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奔向那片宁静的大海。
第123章
林故听见了她的呼喊。
少年牵着马, 在长街的尽头回眸。
“燕知!”
他喜出望外,松开缰绳朝她跑来。
天阴沉沉的,雷声由远及近, 重重劈在高大的树尖、低矮的墙头, 还有即将重逢的两个人心上。
“她是谁?”燕知指着林故身后的某人厉声质问, 少年向她解释:“这是纪姐姐,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凭什么?那不是我家吗?凭什么要让一个陌生女人住进来?凭什么!”燕知暴跳如雷,她想不通,她无法接受,她拼尽全力活下来, 就是为了再见到林故,跟他一起回到故乡, 可现在为什么会多一个人?
“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 是不是不想来找我?”燕知潸然泪下,经年来积攒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开始不断地重复一个问题,开始不断地钻牛角尖,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一愣:“不是的,我……”
“骗子。”
燕知自言自语着,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个人的话。
“燕知,你逃不掉的。只要你染了血, 负了债,日日复日日, 年年复年年, 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恶鬼。”
“杀人不眨眼。”
燕知双眼猩红, 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想,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故伸手想抱住她,安抚她,燕知却下意识地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那是她这三年来形成的本能反应。
她最终还是被折断了翅膀,从高空狠狠坠下。
林故惊愕不已,鲜血喷涌,染红了他一大半的衣襟。雷电轰然而至,电闪雷鸣之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燕知的视线彻底模糊,她蓦地回过神,再想伸出手时,林故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带回来的那个年轻的陌生的女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燕知后退两步,茫然地朝后跑去。
“燕知,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一定回来找你。”
豆大的雨点砸在燕知脸上,几乎封闭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右手攥拳,左手掌心覆于其上,像是要再次感受那个夜晚,少年最后的体温。
她跑着跑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混在雨水中,逐渐麻木她的内心。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燕知在潮湿的天地之间痛哭,终是慢慢停下了脚步。
如果她愿意停留片刻,也许就能听见林故的解释,那个少年会说,燕知,我没有抛弃你,我只是回来晚了,对不起。
但是她没有听到。
燕知悄悄折回去,少年和陌生女人都不见了,连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哥,哥……”燕知呢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哥你在哪儿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燕知还是没有找到林故。
他们又一次走散了。
从烈烈大火,到滂沱大雨,紧握的双手最终无力地松开。
燕知摩挲着空荡荡的右手,像三年前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唯一不同在于,她终究不是案板上的鱼肉,而是锋利的刀刃。
她开始接一些人命买卖,拿着赢来的赏金,四处流浪。她其实很讨厌这种漂泊的生活,可除了这样,她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消磨时间。
燕知最开始是练刀的,偶尔弹弹琴,不过她始终觉得那是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直到她在一次暗杀任务中,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
那是个很擅长幻术的女人。
漂亮,轻佻,轻言慢语,差点要了她的命。
燕知在那次搏杀中,真正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一次次陷入幻术中不可自拔,一次次美梦破碎,一次次被抛向高空再跌落崖底,濒死时的窒息感让她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她最终赢了那人半手。
“是个好苗子。”对方轻蔑地笑了笑,缓缓吐出遗言。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言罢,她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气息。
燕知冷冷地凝视着她嘴角那抹殷红的血,沉默地转身离去。
那抹血,好像成了她一块心病。
此后的燕知每每持刀,都会想起在这场厮杀中压抑的呼吸、痛到麻木的心脏和几近崩溃的神志。
她也痛了。
她忽然不想用刀了。
烦。
燕知决定重新去找一个称手的武器。
命运的齿轮又一次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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