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渔羞愤难当,合拢了衣袍别过脸去不说话。
刘翊阳年少荒唐过,这几年虽在军营里收敛了许多,但无需过脑也知道这些痕迹是人为大力捏出来的,他莫名不大高兴地抿住唇,将杏色外袍团成一团塞到孟渔身后做垫背,想了又想没忍住说:“你倒是深藏不露。”
孟渔不知道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又冷又怕,脸色苍白如纸,嗫嚅道:“你别说出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翊阳盯着他一小片侧脸,“谁啊,下手这么重?”
他们虽是表兄弟,但绝非亲密到能谈论如此私密的话题,孟渔又刚死里逃生,连魂魄都没收拢,支支吾吾半天,只很恐慌地将额头磕在膝盖上,近乎是哀求地反复念叨着让刘翊阳“别问、别说出去”。
刘翊阳不是那种管闲事要管到人家床事上去的人,可他也实在没想到表面看着不谙世事的孟渔原来早就与人暗渡陈仓,孟渔不肯说不要紧,他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他奉父命暗中保护九殿下,昨夜他在傅至景的营帐外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来步履蹒跚的孟渔,再结合这一身累累斑痕,期间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非要孟渔亲口承认,还想逼问,可耳边却听到了微乎其微的啜泣声。
怎么又在哭?
刘翊阳深吸几口气,不满地道:“收起你的眼泪,我不问就是了。”
孟渔鼻翼微动,抹一下脸,抽泣着要一个保证,“那你也不往外说吗?”
“你以为这种事很光彩?”刘翊阳翻他一眼,“你求我说我都不说。”
孟渔这才破涕为笑,胡乱地把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多谢。”
春尾的树林不比冬日暖和多少,孟渔御寒外袍被脱掉了,脸蛋和手脚很快就冻得冰冰凉,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搓来搓去取暖都没什么起色,又不敢睡觉,怕被冻僵在这无人的丛林里,心底的担忧越来越浓,不禁嘟囔,“我不想死……”
刘翊阳行军时多艰苦的环境都熬下来了,这一点冷意就跟蚊子叮似的,他有些瞧不起孟渔的荏弱,本想出言嘲讽几句,可瞥见孟渔几乎没了血色的脸,话到嘴边变成极其自负的一句,“有我在,就是阎王要你的命,我也能把你抢回来。”
这人说起大话来眼也不眨,但不得不说确实让孟渔有几分安心。
“挨近些,保留体力,不要睡觉,困了就和我说话,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
“好……”
今夜无星无月,篝火仍在烈烈燃烧,傅至景端正地坐在营帐里闭目养神,静候既定的变故。
片刻后,外头噪声大动,他缓缓睁眼,落在膝上的五指也逐渐松开。
护卫来报,夜路深重,阿丽雅公主不慎落马,摔断了一条腿,左颊被地面一块尖锐的石头划伤,血流不止,御医正在竭力治疗,但划痕太深恐留疤痕。
避风的帘子掀了又合,啪嗒一声,烛光高窜,照亮蒋文峥的身躯。
傅至景起身作揖,“二殿下。”
两人的影子一左一右被拉长,随着蒋文峥的走近部分交叠,他仍温文尔雅,语气却难得是上位者的威压,“阿丽雅的事是你安排的。”
“回殿下,公主天资灵秀,“傅至景抬起一双清明却坚定的眼,“臣不过稍加提点。”
凡事有舍有得,阿丽雅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用一时的伤中断这场政治婚姻,是很值当的做法。
春猎前,突厥王和突厥王后就因为她的婚事争执不下,如今这桩婚事还没有着落阿丽雅就断了腿毁了容,爱女心切的突厥王后定会想尽办法阻止这场联姻。
再者,皇子侧妃是天家门面之一,凡貌若无盐者皆被筛出,如今阿丽雅脸上落了疤,又如何能成为皇家儿媳——何况他们始终不知突厥王究竟钟意哪位皇子,一切都是看不清的烟雾弹,不过防范于未然。
“这些天公主多次与你交谈,你们是在密谋此事?”
“并非密谋,只是交谈。”
“你可知撺掇公主是杀头大罪?”
“臣自知罪孽深重。”
“你不愿意迎娶公主,是因为九弟?”
傅至景掷地有声道:“是。”
帐外脚步声络绎不绝,一阵阴风卷起外帘,送来一阵冷意。
许久,蒋文峥沉吟,“九弟现下和刘翊阳在一起。”
傅至景唇瓣微抿,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没有突厥王,若能多一个刘翊阳为我所用也不枉此行。”蒋文峥负手道,“我不喜欢自作主张之人,公主一事下不为例。”
“敢问九殿下在何处?”
“两公里外的密林。”蒋文峥叫住要往外走的傅至景,扬声,“你样样都好,唯独事关九弟就失了心智。他是我的胞弟,我不会伤他,你无需多此一行。”
背对着蒋文峥的傅至景眸光锐利,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谦逊,“恕臣不能置九殿下于不顾。”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营帐,取马奔行,狂烈的风吹乱他的发缕衣袍,眼神是一往无前的锋锐。
蒋文峥敬终慎始,在他底下做事若是没有半点弱点和把柄势必惹得猜忌,恰当的忤逆与破绽反倒能减少他的疑心,傅至景越是将孟渔奉为挚爱,蒋文峥就越以为握住他的死穴,如此才可安心将大事交由他置办。
他不愿意迎娶阿丽雅是真,拿这事大作文章戏演深情也不假。
可是孟渔、孟渔……傅至景将这个滚瓜烂熟的名字咀嚼咽肚,二十多载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生来就背负孽海深仇,直至今日仍身处团团迷雾里。
他有要去完成的使命,有必须夺回的人生,他没有得选,也绝不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但他要孟渔亲眼看着他杀下这一局,跟他并肩站在这片皇土最高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第二十一届国际奥斯卡影帝傅至景,他的获奖理由是:男人三分戏,演到你哭泣。
ps:突厥王有择婿想法,但对象未知,文章里自始至终都是老二的猜测/一面之词,大家不要像小鱼一样被他耍了(不是
以及本文的过家家式权谋有借鉴正史/野史,当然更多还是我编的,所以当乐子看就行哈。
第25章
“还能不能坚持?”
“能。”
孟渔跟刘翊阳在草丛里躲了一个时辰,冻得几近昏厥,刘翊阳怕他真折在这儿,不得不设法带着他离开,好在偷袭的人已经没了声响,四周还算安全。
到底没怎么吃过苦,不像刘翊阳三天两头的风餐露宿能撑下来,走了两刻钟,孟渔的嘴唇憋得青紫,仿佛随时会撅过去。
“不能就别强撑。”刘翊阳看不过眼,在他面前半蹲好,“上来。”
保命要紧,孟渔顾不得被笑话,三两下爬到刘翊阳的背上搂紧,小声道谢。
在寒冷的野外睡着容易失温,是很危险的事情,刘翊阳边注意周遭的变化边压低了声音和昏昏欲睡的孟渔说话,“你千万别死,我可不想多加一条谋杀皇子的罪名。”
孟渔有气无力道:“不是阎王来了都打不过少将军吗?”
“那也得你争点气。”刘翊阳察觉到逐渐孱弱的呼吸,狠心捏了手中的大腿肉,孟渔果然被痛清醒,他加快脚步,“别睡,不如来猜一猜是谁想要杀我。”
孟渔晃晃混沌的脑袋,好半晌才答:“除了五哥还能是谁?”
“你觉得是五殿下?”
“嗯,他之前还想掐死我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孟渔常常要隔好一会儿才有回应,刘翊阳的步伐越来越快了,颠得他难受,但正因此始终憋着一口气没晕过去。
密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黑夜里极难辨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刘翊阳停了下来,竖着耳朵说:“有人来了。”
是敌是友未能得知,他找了棵隐蔽的树藏身,直到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九殿下”才松口气,背着人大喊,“我们在这儿。”
傅至景即刻调动缰绳,跟众人举着火把往声源处寻,一簇又一簇的火光照亮黑暗的密林,涌进孟渔灰扑扑的眼里,带来生的曙光。
刘翊阳扭头,“我就说一定带你离开这儿,怎么样,言而有信吧?”
孟渔还趴在他的背上,扯出个虚弱的笑,“飞云少将军名不虚传。”
刘翊阳面上有得意之色,还想说话,傅至景已然下马快步走至他们面前,一见到脸色青白的孟渔眉心一皱,伸手要人,“有劳。”
刘翊阳却迟迟不撒手。
孟渔难受得紧,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放我下来”他才不情不愿地把人交出去。
眼下傅至景没心思去计较别的,脱下外袍裹住孟渔,裹紧了不让一丝凉风透进去,见孟渔双眼红透,揉了揉他的脸将他抱上马,他从外袍里冒出个脑袋想和刘翊阳道谢,被傅至景摁了回去,“有什么话待会再说。”
孟渔颔首,一行人匆匆忙忙回程。
他被安置在营帐里由御医把脉,刘翊阳去御前禀报今夜险事。
几位要好的兄长闻他遇袭纷纷前来探望,他这才知道短短几个时辰有诸多变故,饮了热水缓了劲后急道:“公主还好吗?”
七哥叹气,“你如今这副模样就先关心关心自己,还管旁人做什么?”
蒋文峥带来一颗价值不菲的补药给御医看过让孟渔就水服下,“公主腿上的伤养伤几个月就能痊愈,只是脸上恐要留疤。”他停了停,“父皇已决定提前回京,你好生歇息,三日后就要启程了。”
“那突厥王和公主?”
“亦是如此。”
许是猜出他有话要问,二哥体贴地先和几位兄长回营,留下他和傅至景独处。
傅至景动作轻柔,温热的绸缎一点点擦去孟渔脸颊和手上染到的泥土,还没擦干净,他猛地扑向傅至景,抱得极紧,换了好几个姿势都嫌不够亲近,干脆连腿也盘了上去。
大掌抚着他的背,用了点力气将他揉进怀里,将他的衣料抓出深深的褶皱,他埋在熟悉的气息里,带着哭腔,“我再也不乱跑了。”
傅至景把他扯出来,拿指腹描摹他的眉眼与嘴唇,捧着他的脸重重地亲。
掌心也溜进去肆意地揉。
孟渔整个被他掌控,本就凌乱的发彻底披散下来,洁白的里衣全是逃命时沾上的尘土,脏兮兮地被丢到脚边,两个人亲也亲不够似的像连体婴,若非时间场合不对,应当更加紧密地感受彼此的存在,许久后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傅至景用清水沾湿布帛给他擦头发和身子,换上洁净的衣袍,将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用柔软的被褥包裹起来,极有耐心地把人慢慢地揉热了揉散了,可分明累极的孟渔却始终睁着一双水润的眼没有睡意。
他有太多话要问了,牢牢抓住傅至景的手嗫嚅,“是五哥要杀刘翊阳吗?”
“还在查。”
“公主怎么会突然受伤?”
“许是意外。”
两个疑惑都未能得到确切的解答,孟渔有些不甘,“那公主的婚事?”
“不会是几位殿下。”傅至景终于肯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也不会是我。”
孟渔应当开心才是,可他不是傻子,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内情?
还有一件紧要的事他不得不说,犹豫片刻后道:“表哥好像猜出你跟我的事了……”
正在把玩孟渔手指的傅至景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孟渔反而不安起来,“你不问他怎么知道的吗?”
傅至景本就冷艳的眼眸又乍生几分寒意,“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外袍没穿在身上。”他拨了下孟渔松散的衣襟,看掩也掩不住的痕迹,拿指尖一寸寸地碾,注视着孟渔咬紧的唇,森冷道,“他见着了?”
孟渔抓住作乱的手,“当时情况紧急,我……”
“没怪你。”傅至景难得的好脾气,话锋一转,“这些话留着往后再说,先睡吧。”
孟渔就知道没那么容易翻过这一页,无非是看他病怏怏的样子忍着不发作等着秋后算账,可他实在困极了,没办法一五一十将今夜遭遇交到清楚,脸颊蹭在宽厚的掌心,眼睛眨呀眨就睡了过去。
翌日他见了阿丽雅一面。
少女左颊裹着一块白布,腿受了伤不便行走,却半点儿不见萎靡,还轻快地对他道:“我额吉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额吉,她才不舍得我嫁去那么远的地方,阿布已经答应她了,不会再动联姻的念头。”
断一条腿添一块疤换来终身的自由,这已经是相当小的代价。
可孟渔仍觉得悲哀,无论是衡帝还是突厥王,在他们眼中子女到底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还是一颗颗用来巩固权力的棋子?
他想到了早逝的母亲,是不是也和阿丽雅的额吉一样,只希望他能够幸福安乐呢?
春猎横生枝节,回程在即仍没能找出袭击孟渔和刘翊阳的贼人,此事不了了之,但刘翊阳是孟渔的表哥,如果他出事获利的只有蒋文凌一干人等,即便没查个水落石出,大抵也跟五哥六哥脱不了干系。
回京前夕,衡帝召见九殿下。
大内监来请时孟渔以为几位兄长也会在场,可等他入了父皇的营帐才发现只有他一人觐见。
“公主出事那日你见过她,说了些什么?”
只一句话就让孟渔汗流浃背,他强撑着才没扑通跪倒在地,“都是些不打紧的闲话……”
“小九。”
到底是双膝跪地,孟渔牙关打颤,不敢看衡帝鹰隼般的眼睛,一番话真假参半,“儿臣只是觉得公主娇俏可爱,理当在草原策马奔腾过快意人生,因此劝说了几句。”
“快意人生?”衡帝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这么说,你过得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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