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瑜坐在家人之间,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窗外,百看不厌。
早上林寻松与林修逸、连同汤越池与乔茂一起练功时候,林鸿瑜就放下车帘靠进垫子里闭目养神。
林氏问他怎么不去和他的父兄们一起,说他自四岁起就很喜欢练功,尤其偏爱练剑。
面对母亲的问话,林鸿瑜则是摇头。
“我不学剑了。”
并未感到意外,林氏取出一床薄被为他盖上,轻声询问缘由。
“我练剑没有用……”
“我救不了任何人。”
说到这句他抿得平直的嘴角往下撇着。
“怎么会呢?你是有伤在身。”林氏说道。
“即便当时没有伤……我也没办法在那种时刻握起剑。”
林氏这才知道他在难过什么。
“我的鸿瑜肯定不是因为害怕——娘猜猜,你是不想伤害别人?”
林鸿瑜先是摇头又坐起来点点头。
他当然害怕,林鸿瑜每天睡觉,梦里都血色遍布,他一直梦到有人或是野兽追赶在他身后,他只得在梦里一直跑,拼了命的跑。
可无论怎么用力奔跑,脚步却总是越来越沉,他无路可逃。
林鸿瑜清醒时分,车厢内谈论的声音从未入过他的耳朵,只是但凡有人提到林修逸或是他开口说话,林鸿瑜的注意力就不由被拉了回去。
连林修逸拿个杯子都能引来林鸿瑜的侧目。
林鸿瑜以前对林修逸是有样学样。
林修逸练剑,他也练剑。
林修逸早早就离开了城主府,自己就拼命修炼,想出去赶上他。
对于林修逸,林鸿瑜心里总是无限羡慕。
只是这次不同。
那日林修逸浑身浴血的模样还在他的脑海之中。
与自己同源的剑招行云流水。
那把剑的确是神兵,能够让林修逸将棕熊硕大的头颅削落,飞扑而来的狼被他连腰斩断,武器切割下去的横截面露出飞涌的血肉与白色的骨。
林鸿瑜的武器只碰过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他无法想象切割活体的手感是什么样子。
有时他睡醒,在那个昏暗的小屋子里,林鸿瑜把自己的剑取出来——
剑身银亮如雪,在那一夜之前,他每次看到心里都会涌上欢喜。
——林鸿瑜把长剑横于手臂之上,想试试切割活物的感受。
吹毛断发的宝剑,不需要他使力,只需要轻轻一划就能利开一条深深的口……
可光是长剑所带的寒芒就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下不了手。
林鸿瑜想,他对自己下不了手。
换成对别的东西,肯定也下不了手。
村民们偶尔见着他,因畏惧林修逸,连带对他也是避之不及。
“你觉得修逸如何?”
林鸿瑜听到母亲提到林修逸,不由与她对视一眼又别过头去。
“哪里都好。”林鸿瑜说。
“你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吗?”林氏又问道。
林鸿瑜迟疑了一下,头一次面对这种问题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我不想,我做不到。”
***
易洪宇通过林修逸听到了马车里的声音,不禁笑了。
他做得到。
易洪宇清楚地知道。
为了不让亲近之人枉死、为了复仇,林鸿瑜什么都做得到。
他看着远去的、隔着矮山的村子。
倘若林鸿瑜先去找了尤溯源再来了这里,那么尤溯源一定就能认出来——这就魔界降临之地。
灾难将至。
原来自他十一岁那年的兽潮开始,就已经有了预兆。
那一大半的、在魔界传送门开启之时立马被邪气侵占的修士。
想必就是林寻松这次带出去探索的那些被野兽所伤的人了。
观测不到的邪气长进了血肉里,即便后期再净化也已是迟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给【林鸿瑜】下完灵魂烙印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去寻找尤溯源。
——只要见到尤溯源,让他使用那个奇异的跨界召唤阵。
也许易洪宇就能通过阵法前往那个已经对他关闭的修真界。
只是因着他腿脚受伤要先去治疗,这才耽搁了一阵。
后来接连又有不少事儿,小孩心里堵着,灵魂刻印和伤情、以及现实种种,所有难受劲儿混在一起让他不知道该优先处理什么了。
林修逸呢?他肯定察觉到了——他为什么不管林鸿瑜?
易洪宇将烟雾自肺腑呼出。
林氏——林鸿瑜的母亲仍在对小孩轻言劝说。
——她的确很有耐心。
易洪宇眼神有了些微波动,他想到林修逸与她之间的对话。
还有转移生命力的能力。
作为林鸿瑜的那一世,他很确定林寻松只是个经历了一些变数的普通修士——他绝对没有什么超常规的能力。
倒是作为母亲的林氏总是很神秘。
自己的特殊能力大概率是继承了她,只是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倘若那天不是林修逸有事要忙,她们一定会接着聊下去——易洪宇差一点就能知道实情了。
慕容芝,究竟与林氏有什么关系?
第062章 路上
林鸿瑜说不想变成像林修逸一样的人,是单指不愿伤害别的东西这点。
——林氏明白他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儿子的善良,也从林鸿瑜多年如一日的刻苦训练中感受到他的心虽柔软但却并不软弱。
林氏没再和他说些空泛的道理。
无论杀戮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林氏都并不推崇。
倘若不是实属无奈,到了非死不罢休的境地。林氏同林鸿瑜一样,也绝不会提剑手沾血腥。
况且她还觉得林鸿瑜尚且称得上年幼。
——正常的十一岁少年不需要承担太多。
“不练就不练吧,为娘只希望修逸和你都能够自由自在地长大。”
林氏把桌上新换的点心拿给他。
“无论你想做什么娘都支持。只有一点,得养好身体,好吗?”
林鸿瑜抬头,他看到了林氏眼底的宽和,这道柔和的视线却一路灼伤到他心底,使得他忙低下头接过糕点。
“你腿脚上的伤再不治疗的话,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消失了。”
“你确定想要带着它过一辈子吗?”
林鸿瑜缩了缩脚,经她一提他才感觉到脚上的伤火辣辣地痛,这种丑陋的东西他才不愿留着。
“让娘看看?”
林氏提议。
这回林鸿瑜并未拒绝。
血肉长进布料里,即便是再好的料子扯下来也是血淋淋地疼。
伤口暴露在空气之下。
隐约的腐烂味儿一股股涌了上来。
林鸿瑜皱起了眉,伤患处见着光有些发痒,他甚至有些想重新遮起来。
自足尖蔓延到小腿的肉,经衣袜长久地摩擦已经变得溃烂。
展露在外的红粉的肉,因着有些发炎,这么多日下来还渗着星星点点晶莹的液体,混着血看着惨不忍睹。
比起受伤之时,现在更显得惨烈。
林氏制止了他的退缩。
她心疼地拿出清创药剂。
“娘不嫌弃,就是待会儿清理可能会有点疼。”
她给林鸿瑜预警。
因着兽潮才过飞鸟虫鸣都离这里远去。
在格外安静的林中小路,马车中传来细微的说话声都清晰可辩。
“——他是受我拖累。”
汤越池亦听到了马车里的动静,对一旁发怔的乔茂解释道。
“我去找他之时,简波……他又追来了。”
简波……?
乔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汤越池在说什么,听到那个名字,乔茂混身上下、连同已经失去的那只眼睛一同感到针刺般的痛。
他的肌肉不自觉地轻微抽搐着,僵硬地转头看向一脸阴沉的汤越池。
“汤师兄……你是说,简长老仍要害你?”
汤越池点头。
遂将乔茂昏迷之后的事情逐一与他讲述,包括他身上护心镜的来历以及他来到此处后一路上的种种。
乔茂的眼神显得吃惊,在他看来只是睡了一觉,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就连汤越池的眼神也是带着一丝疲态。
“那我们是不是不能回宗门了?”
乔茂问道,他原本以为接下来就该返程了——幺山的师兄们还不知道他已经苏醒的消息,倘若他回去、关心他的人肯定会感到高兴。
——只是简波如今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倘若离开林修逸的保护,他们可能在登上瑶洲之时就会遭遇危险。
汤越池看着乔茂,点头称是。
以他们二人目前的实力,倘若碰上简波基本是毫无胜算。
为了避免不测,只能再跟随林修逸,在他家里多停留一阵子。
林修逸也是这样的打算,他本就没想把他们置于险境。
回家虽然路途遥远但好在有几个孩子陪着,林寻松也是玩心大起,他牵出来四头马匹,拍拍马鬃问有没人想要策马驰骋。
乔茂接过缰绳——他的痛劲儿已经在昏沉期间过去了,此刻除了久睡后的困乏与失去一只眼睛的不适之外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他兴致盎然地骑到马上,肺腑中萦绕的悲伤与遗憾被一扫而空。
欣赏着沿途的花,乔茂大声呼唤着汤越池快跟上为他摘取——
同行者的欢乐与林鸿瑜无关。
林鸿瑜仍在车里咬着牙接受腿脚伤患处的治疗,那地方因着恶化需要清创,即便林氏下手再轻也仍是疼得要命。
这时候他听见乔茂在窗外呼唤林修逸与汤越池上马。
林鸿瑜抬眼。
自车窗外帘子摇晃的缝隙,林鸿瑜看见林修逸跨上一头枣红骏马,衬得他白衣胜雪,宛若谪仙。
林修逸干什么都信手拈来,极为从容,总惹得林鸿瑜不住一看再看。
少年飒爽英姿,仿佛无所不能。
马车开始行走,车轱辘滚动的提醒让林鸿瑜不由捏紧了身下的软垫。
三头骏马的马蹄声是奔腾着加快速度冲入了密林——林鸿瑜猜想应该是打猎玩去了。
只是如今这林子里恐怕是难以寻找到猎物了。
他再次伸头往外看,林修逸所乘的马匹则是跟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背影。
林修逸不走却也并未上车。
只一个人孤零零地,让林鸿瑜忍不住想要破坏这份宁静。
他取出纸鹤,呼了口气,那纸鹤颤颤巍巍地自窗边飞了出去。
落在林修逸的肩头。
像是林鸿瑜撒娇时将下巴搁上去。
林修逸自马上回头,见车窗被合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咯噔”。
——仿佛已经看到了林鸿瑜撅着嘴,无声地喊着【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招呼车夫停车牵马。
林修逸掀开车帘走进了车厢。
那些沾了血迹的帕子被丢在地上。
林氏手中的绿色光芒笼罩着林鸿瑜的伤处,林修逸看到那饱含治愈力量的绿光。
听到动静林鸿瑜立马抬起头。
林修逸的手中还虚握着自己派遣出去的那只纸鹤。
“疼吗?”林修逸问。
“不疼。”林鸿瑜摇头。
这虽是他长这么大所受的最严重、患难时间也持续得最久的伤。
但林鸿瑜其实在看到伤处之前并未感受到过多的痛感。
他整个人都被那些嘈杂的心事所占据。
林鸿瑜不由再次问道:“溯源哥哥在哪?”
“应该在肃州吧。”
林氏说。
“毕竟肃州秘境开启在即,寻常修士大多都会聚集过去,怎么突然提起溯源了?”
这是林鸿瑜第二次提到尤溯源。
“我要见他。”林鸿瑜补充道。
“——他得开启传送阵。”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神色各不相同。
“溯源还通晓阵法吗?”林氏面带一分疑惑问道。
林鸿瑜摇头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尤溯源。
二人神态尽收眼底。
据林修逸所知。
——尤溯源唯一所通宵的阵法,就是外神召唤阵。
可这件事照理说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两人知晓,林鸿瑜作为局外人,怎么会突然说要去见尤溯源让他开启召唤阵?
有什么林修逸所不知道的、预想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等我们到家就差人给他送信。”
林氏的表情称得上轻松,源源不尽的能量自她手下倾泻而出,她劝慰道:“马上清理好了,鸿瑜再忍一下。”
“娘,我不疼。”那些裸露出肌肉纹理的肉被冰凉的能量所包裹,长久以来的痛感麻痹了林鸿瑜的神经,他甚至察觉到了疼痛之中传来的酥麻痒意。
即使各有心事,车厢内的三人也不再言语。
马车外。
林寻松与乔茂、汤越池三人已经深入林中。
汤越池是被乔茂硬拉来的。
这会儿看着两人提着弓箭空手而归——虽说应该是令人光看着就沮丧的场景,却因二人之间的谈话氛围颇为融洽,空手的尴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野兽潮之后生物骤减,三人策马十多里,连一只麻雀都不曾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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