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伸手想拍一拍弟弟的肩头,手停在空中半晌,没有拍得下去,他隐约感到老十一就像翻洪的大河,河面被冻住了,在那几乎诡异的风平浪静中,隐藏着要掀翻天地的浪涛。
“闪开!”云澜舟忽然呵了一声,眼瞳一缩,此时夜色已经降临,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惨白的月牙,一把锋利的弯刀便从月牙中劈来,险些将他那傻不愣登的八皇兄劈成两半。
云澜舟眼疾手快地把人往旁边一推,情急之下他没轻没重,八皇子一个趔趄翻下马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被跳下马的侍卫扶起,护到灵柩旁边躲着。
八皇子心如擂鼓,那不是吓的,而是气的,他酷爱看书是不错,这些年又何曾荒废了武功,老十一用得着将他踹下马去么?八皇子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与侍卫们绕过灵柩冲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刺客全都没有带面罩,估计是料定了无人认识他们,或是被认出了也不惧怕。他们从四边八方围堵而来,人数极多,光是右侧从连云关悬崖飞下来的刺客都数不过来,乌压压的一片,似夜间被惊动的黑色蝙蝠。
连云关泥泞险峻,野草翻卷,左侧靠近山丘的刺客们一个个跃上葱茏,如凌空腾起的袅袅黑烟,包围了护送灵柩的所有人马。
云澜舟软剑轻扬,剑身如柳随风,倏然一抖,似一条灵蛇般直取那劈刀刺客的胸前。软剑看似柔软,但借着暗藏的巧力,直指要害大穴,剑锋凌厉,隐隐透着寒意,这一击的杀势竟是异常凶猛,贴着十几个刺客的脖子绕了一圈,剑尖回收时,刺客们人头落地。
然而刺客们完全没觉得前面的人死得如此轻易便消磨了杀意,不知疲倦又不要命地一窝蜂涌了上来,云澜舟借着未曾完全暗淡的夜色和微微混沌的月光,看清四周的刺客起码有上千人,八皇子和其他侍卫们紧紧地护在灵柩旁边,与刺客们刀剑相接,这些侍卫大多都是禁卫军,还有三十几人是云澜舟自己的暗卫,无一不是武艺高超之辈,一时打一群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刺客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渐渐的,刺客人数太多,侍卫和暗卫们结成的那御敌八卦阵已经被削掉了一个角,侍卫们的精力被一次一次的耗尽,暗卫中也有好几个人受了伤。
云澜舟这边的刺客越来越多,他手握长剑,心知这一战无路可退,山风呼啸,他一边策马冲杀,一边高声下令,让暂时还有力气的侍卫们带着灵柩突围出去,直奔京城寻求支援。他手腕一抖连出数招,同时暗中挥手发出袖中藏匿的飞针,仿佛砍瓜切菜一般,横扫了一片刺客,为突围的侍卫们开出了一条道来。
暗卫是死都不能离开主子一步的,由此,护送灵柩的护卫们就单纯只有十几人组成的一只禁卫军小队,云澜舟心里盘算,那些刺客看似悍勇,实际交手起来,却很少有武功高强之辈,仿佛一个个都是习武没几年的壮丁,赶鸭子上架地做起了刺杀皇子的任务。
云澜舟寻着秦家兵书的记忆,与留下的暗卫和十几名禁卫军一起布了个虎踞阵,阵如其名,如猛虎盘踞,百兽不侵,专门用来对付被多人包围的情景,云澜舟是虎首,引敌进攻,其余人背靠背围成一个个小圈,小圈又以八卦之状围成大圈,只要有刺客与之交手,便不是与一人交锋,而要受前后左右四五个人的围攻,刺客们过了一招两招便转向旁侧,再去打时找不到究竟是谁,眼花缭乱,手还没收回来,又被新的一轮招式刺死了。
在此之前,暗卫们谁也没想到,他们这区区几十人的阵法,竟然能杀几百个刺客,四周满是断臂残肢,惨烈至极,好似打了一场血仗。
刺客们总算歇了歇,没有着急上前,约莫三四百人的黑衣刺客包围着云澜舟等人,从中走出个身形健硕的蒙面人,瞧着像是那群蝙蝠的首领。
云澜舟提剑迎来,与首领擦着剑锋过了一招。
那刺客首领眼力非凡,手中大刀轻轻一摆,虚实相间,守得滴水不漏。云澜舟见其刀光一闪,以为有机可乘,纵身上前,剑锋疾刺,突然察觉刀势虚晃,不由心中一凛,刀势瞬间回转,带着沉猛之力直冲胸口。云澜舟虎口一震,剑锋被格挡开,眼看逼近敌人,已无回身之路。那刺客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受死吧,你们打不过的。”
云澜舟闻言,眸中反而燃起一抹冷光,剑随心动,手腕一旋,剑锋再度疾转,左手翻腕,暗器中的银针直取那首领要害。
首领堪堪避开了一步,伤了心肺,但伤口不深,他也被激起了血性,猛一挥手,身后的刺客们再次涌了上来。
八皇子打得一双手都在颤抖,不止他,其余人无论是暗卫还是侍卫,都已经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这情势……恐怕真的要葬身荒野了,八皇子勉力支撑起来,与侍卫们一起搏杀。
在阵法中来回穿梭的云澜舟没注意自己的后背和前胸早已伤得不轻,每走一步都有血水从袍摆滑落,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好似看见了一片白光,阿宁站在光下,轻轻地冲他一笑,那柳絮般的温雅如一丝清泉,从云澜舟的脸上拂过,再钻入心间,引起一阵惊魂夺魄的剧痛。
在交战的一侧悬崖边,细草随风动了动,一个黑衣青年倒挂在悬崖的石柱上,怀中护着一个灰麻布包,他身后还挂着一片带着杀意的眼睛,近看才发现原来全都是人。
此时的云谋已经在悬崖边上挂了两刻钟,他赶到此地之时听见了兵戎之声,因着没走官道,他带着手底下几十个暗卫走的山道,自然要爬上那便于隐匿行踪的连云关关隘,行至夜色将近时,他发觉了一群千八百个手持弯刀的男子埋伏在了四周,便带着暗卫们躲进了悬崖下方的山洞,静观其变。
待刺客人数少了,他定睛一瞧,只见被刺杀的那领头人一身玄黑长袍,面容白皙如玉,光洁如月,桃花眼神光微敛,剑眉分明,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
伴随剑光闪现,偶有金铁交鸣之声传出。云谋将那人的剑招尽收眼底。眼见那男子手中软剑忽而由守转攻,凌厉剑法变幻莫测,云谋凝神观战,暗暗在心中揣度招数,觉得无比熟悉,好似与秦家剑法如出一辙……
映着冰凉的月色,云谋总算看清了这被围攻的倒霉蛋是谁——十一皇子云澜舟。
前三日,云谋在皇宫中已经听闻了二皇子之死,因他父亲恪王的死不明不白,趁京城局势不稳,便判出皇家连夜奔逃,这会儿他遇上云澜舟,脑中忽然有个念头缓缓浮起——太子必然会登基,那十一殿下怎会不为二殿下报仇?他在其中横叉一手,叫这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天助他也?
云谋冷眼瞧着,直等到云澜舟一行人再也支撑不住,才假作方才赶到,命暗卫一起帮忙对敌。
这突然加入的身影让云澜舟心弦一紧,看清是云谋之后他才稍微放心,旋即又疑惑起来,这父皇身边的云谋为何会突然到此?难道是父皇派人来救他们了?
来不及多问,云谋的出现显然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加之云澜舟和手下的人已经将那群刺客打疲了,正是拼毅力和精气得时候,云谋来得正巧,不出半个时辰,云澜舟和云谋总算联手把刺客剿灭一空。
沾着血气的露珠从草叶边缘瑟瑟滑落,漆黑的夜空中唯有几点星子和半轮弯月,极目远望,草色疏淡,目光迈过山丘,便分明空旷起来,一眼触不到边际。
简宁曾说过太子不是仁义之君,一旦登基必定战祸四起,他当时不甚在意,寻思二皇兄一定会登基,轮不到太子那个混账东西。
如今朝欢暮散,站在这风过无痕的山丘上,他身如水中之萍、风中之梗,混沌动荡着,左一步,深仇大恨,右一步,百态民生。
云澜舟闻到自己心口处隐约残存的、简宁的气息,也不知道是衣服沾了气味久久不去,还是因他怀人在九冥,心也在九冥。
八皇子撑着剑,站不稳的身子晃悠了一下,瞧见所有的刺客都再无翻腾之力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此处尸山血海般,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朦胧中,他那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一弟,正静静地伫立在一捧山坡顶端,衣角被血汗浸湿,同他的人一样,被孤独钉死在地。
八皇子喉头干涩,向前挪了几步,张口正要唤他,一个字没有出口,那道玄黑的身影似油灯将尽,一刹将倾。
云澜舟倒下的瞬息,一丝亮光从黑沉而疲惫的眸中闪过,也似流行一瞬,随着他依依不舍合上的双眼,消散不见。
第84章
在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抬着云澜舟歇息,云谋和八皇子诉说皇宫宫变的大致经过时,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影子负手而立,一脸惶惑,对眼前的一幕既震惊,又迷茫。
简宁实在不知自己现在算个什么东西,自从死于长乐楼之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在那幽深而沉重的黑暗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好似天生便只是黑暗的一角,他理当安安稳稳地就此沉睡,等那再临人世的一抹天光。
可心里仍旧惦记着什么,最初,那惦念只让他觉着飘忽,好似隔着凡尘大梦,不能触摸,慢慢的他翻起了一层不安,便是不安也荡漾得很,落不到实处,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几万年,也好似一瞬,他猛地挣扎起来,在漆黑的泥潭中费尽了力气,尽管他自己也是那团“黑泥”中的一员,渺渺沉沉,他自意识深处抓起了一片小小的不甘,随着那不甘千枝攒万叶的疯狂生长,他猛地跳脱出来,昏沉片刻后,便站在了一个矮小的土坡上。
他看着地上无数的尸体,还有眼前双目空洞的身形,霎那间,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好似吃了一顿饱饭的饿死鬼,无法消化那一点一滴积少成巨的过往。
夜半霜重,洞穴之中。
此处是一脉天然的长穴,石壁陡峭,火堆的微光从人影缝隙洒落,隐约映照着角落的两副棺材,棺木暗色沉沉,方才打斗时染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得干干净净。
火苗时而腾跃而上,时而伏低摇曳,人影婆娑。
火气蒸腾,暖意渐浓,三三两两的人群环坐,神色各异,唯棺木寂然无声,冷峻森然,恍若一缕幽冥阴影,横卧世间。
云澜舟躺在一块石台上休息,呼吸浅得好似没了生息。
一旁席地而坐的八皇子神色愁苦,正在往火堆中添柴火的云谋耷拉着那双薄情的眼皮,漠然地抱着怀中的黑色包裹。
简宁蹲在石台旁边,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澜舟的脸,抬手想为他擦去血迹,手指如虚影,穿过了云澜舟的脸颊。
他再次尝试触碰那染血的唇畔,可无数次的抬手,换来的仍然是一晃而过的惆怅。
“掌令,我十一弟如今昏迷不醒,听你说皇城已经兵变,不知你直奔颍州,可是想好了退路,可否……”八皇子不善与人打交道,尤其是不善打这种求人帮忙的交道,一席话在心中腌得快酸了,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愁苦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平日里被礼教滋养的威严荡然无存,唯有历经跌宕之后的沧桑跃然面上。
云谋愣了愣,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出来,颇为诚恳道:“我判出皇城之后便不是掌令了,殿下叫我名字即可,如今太子登基的日子恐怕近在咫尺,我本打算带着我的猴子猴孙……呃,我手下的暗卫们去颍州老家避难,不料竟遇上二位殿下遭遇劫杀,想来二位殿下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先与我去颍州的私庄暂避一时?”
云谋武功高强,但心眼比武功更高一筹。等闲孩童还在上树掏蛋下地捉虫时,高人云谋云世子,就已经开始对着父亲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浮想联翩了。
他的心眼也不白来,乃恪王麾下一年迈谋士亲手所教,奈何那谋士格局不高,铜臭满身,教得小云谋自幼只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发愁,今日从父王那儿骗来三瓜两枣,明日从母亲那儿哄些金银珠宝,让他的志向从当太子,变成了当财子。
云谋的心一半受着孔方之物的滋养,一半又受着父亲为国为民的训导。由此,在云谋十来岁的时候,最大的志向并不是当国之储君,而是当户部尚书。对权势的渴望若是不伴随着银钱的臭气,他便觉着索然无味,兴致萧条。
那时他还贪玩,瞧着皇祖父拥有四海,仍旧成日地用眉头去夹苍蝇,很是看不上那夙兴夜寐的差事,许愿让父王决不要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云谋打死也没想到,一句在梦中的呓语,竟是未来的谶言。
恪王带兵出征,为救手足惨死沙场。
紧接着就是皇祖父改立太子,皇伯登基,将他带到膝下悉心培养。
他不是没想过父亲的死另有蹊跷,可皇伯待他极好,从不缺吃少穿,还延请名师教他十八般武艺,又在他学有所成之后将暗卫营交给他,让他小小年纪便仿似掌握着朝中的百官脑袋,皇帝半生不过生杀予夺四字,偏给了他生杀两权。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皇帝的走狗,碍于皇帝的优待,他也无怨无悔地做起了狗。
一只狡猾的走狗没什么,一只凶狠的走狗也没什么,可一只有心眼还把心眼藏得密不透风的走狗,就有些让主子头疼了,无论什么样的甜枣和棒子,都会顺着他的嘴吃进去,又从心眼漏下来。
这由心眼撑起来的青年,从身到心,都带着一股阴郁的苍劲,远看顶天立地,近看虚实相映。
八皇子听他所言,犹豫道:“我瞧着……这条官道顺着走下去,也就三四日便可到京城,太子若真是逼宫,我父皇岂不是危在旦夕,做臣做子的,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要赶去救驾的。”
云谋淡笑一声,并不戳破八皇子言辞之间的试探和怀疑,直接拿出了一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毫无退路的东西。
只见他缓缓打开怀中的黑布包裹,拿出了一方木盒,木盒打开后,露出了让八皇子和蹲在旁边偷听的简宁齐齐为之愕然的东西。
玉玺。
八皇子实在不善揣测人心,看着玉玺光顾震惊了,没有想到此时的情景到底坏成了什么样子。
而心眼与云谋不相上下的简宁却猛地明白过来,云世子这是破罐子破摔,硬逼着云澜舟造反了。
他嘴上说的那些去颍州暂避,在这方白玉龙玺跟前,显得毫无诚意。
简宁也顾不上用虚影一样的身子照顾云澜舟,忙飘过来盯着玉玺看了许久,很是绝望地发现,这真的是大齐的传国玉玺,只怕是连皇帝的血迹都没擦干就被云谋悄默声地偷出来了。
太子登基之后确实可以假作恭敬,对外说将玉玺与皇帝的灵柩一起葬入皇陵,但大齐的玉玺乃世代相传,不会因为新帝上任就换一个玉玺,太子就算派人去做个一模一样的,可这流落在外的玉玺又该如何是好?若是有心之人,自然,简宁他们一行人已经就是有心之人了,若是他们拿着玉玺起兵,岂非是明目张胆地打太子的脸么?
甚至可以直接模仿皇帝的字迹,写一封传位诏书,谋反也反得出师有名,太子的屁股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
云谋搓了搓胳臂,不知为何,忽然觉着手臂有些发凉,明明也没有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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