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交代了曾经六七岁时期的小狗事件,将自己能听到简宁灵魂心声的事情和盘托出,再将小狗死后,他再次偶遇恢复人身的简家三公子简宁之事徐徐道来,最后又将颍州遇到三年后回来的简宁据实相告。
说了半个时辰,他似乎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时连喝了三杯茶,再不言语。
听完这些跌宕起伏的天方夜谭之后,二皇子呆若木鸡,许久后对简宁说出了他眼下集万万才学,推演出的唯一一句话。
“你是狗仙?”
简宁:“……”
穿过被时间尘封的记忆,八皇子面对着这位气定神闲的仙师大人,恍惚之间回忆起他那愚蠢的十一弟在封任仙师大典上提起过的一句话——
“阿宁本来就是小神仙。”
这何止是小神仙,这是野神仙吧。
哪家神仙下凡先当个狗来耍一耍?
云澜舟略去了简宁知晓过去和未来之事的本事,将他说成了一位比民间黄大仙还没本事的狗仙,就从讲故事的能力来看,云澜舟是一位原创鬼才。
不过这也不怪他,在他眼里,知晓过去未来,叫做泄露天机,泄露给他一个人就罢了,现在还要泄露给那两位没出息的皇兄,实在是划不来的买卖。好在这点也符合简宁的心意,他自己也不打算告诉其他人他的真实来历,实际上,他本就是这个世界的角色,算不上来自其他世界的灵魂。
在给二皇子和八皇子沏茶压惊后,他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二皇子为何会假死。
他亲眼看见林雪衣把匕首插进了二皇子的心口,亲眼看到二皇子含恨气绝,亲眼在成为灵魂之时看到二皇子被焚毁的尸骸。
总不能当日在沧州,他陪同的那位二殿下,本就不是二皇子,是替身么?
这件事不必明说,二皇子就憋不住了,喝完茶水后,在弟弟们殷切的目光中,先是把林雪衣痛骂了一顿,又把沧州知州数落了一顿,再把死去的顺昌帝狠批了一顿,最后才把太子放在嘴上凌迟了一顿。
等他的火气逐渐发泄出来,他才歇了歇道:“那日我没死,被林雪衣那个混账东西救了。”
简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愤愤不平地想,林公子这个混账东西为什么不救我,当然,脸上的笑意一如始终,慈爱地看着二皇子,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二皇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惨笑了一下,道:“那日的匕首本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乃西域的小把戏,刀尖看似锋利,实则刺入皮肉后立刻就缩回了刀柄中,我当时痛得麻木了,也没感觉到胸口到底有没有多受一刀,随后便不省人事,约莫那刀还抹了迷药,总之我的晕过去了,再醒来时,我已经被人关在大木箱里,不知运往何处,我像个包袱一样被人扔来扔去,只有到晚上才能被放出来透气。”
“是林公子救了你吧?”八皇子道。
二皇子脸色古怪了一瞬,最终仍旧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被他那些江湖朋友运到了曲州,曲州那么个偏僻小城,离皇城又远,他估计是怕太子或者父皇起疑后再找到我,所以将我支去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在那里修养了半年,身上的伤才逐渐好转。”
简宁听着,颇为心酸道:“二殿下受苦了。”
这可是连吃个橘子都要命人把橘络细细挑干净的二殿下,也不知在运送途中有多少次仰天怒骂,可怜那群江湖兄弟了。
没有如简宁所想,因为当时的二皇子成日都被人下迷药,他初次醒来时本就气血两亏,浑身伤痛难忍,只骂了一句“林雪衣你个乌龟王八蛋给我滚出来”,就被人捂住口鼻弄晕了过去。
所以“文静”的二皇子就这么平安地到达了曲州。
“这王八蛋一直躲着,不来见我,估计也是于心有愧,把自己愧死了。”二皇子道:“我在曲州养伤时,多次想找人传消息出去,但都一无所获,后来我听伺候的下人说,反贼怀王起兵,直逼京城,我就知道一定是老十一发疯了,但是我不敢确定,万一不是你们,我突然冒出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万一是你们,我怎么能自己躲在曲州偷闲,于是我找了几个下人,买通了看门的江湖护卫,自己跑了出来。”
“然后被人拍晕,原样送了回去。”八皇子嗤笑了一声,“你这点本事怎么好意思跑出来的?”
二皇子大怒,瞪了八皇子一眼,眼眶却微微发红了,他知道这也说得对,若不是自己没本事,怎么会轻信那沧州都吏的谎话,还真的大张旗鼓带着简宁去面见所谓的盐商卢家,那个局漏洞百出,那时的他却眼拙到没察觉半分异样。
老十一一直被他和老八护着的,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得知消息之时有多无助。
随老八回京的路上,他想过万种托词,可到现在,面对三年不见、少年意气荡然无存,更为沉默内敛的十一弟,他是心中有愧的。
“是,我没本事。”二皇子坦然地低下了头。
八皇子心里也是一酸,天知道他在庆州偶遇穿得像个叫花子的二皇兄有多欣喜。
可他不知道云澜舟的想法,十一弟这些年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害怕骑马便躲在哥哥身后的孩子,他在得知二皇子和简宁身死之际,纵马疾驰两千里,日夜不休,别说害怕,累得吐血也未吭声。
若说二皇子不知道,可他是清楚的,早在一切平静的三年前,老十一就对身边这个仙师大人有了非分之想,他真的能毫不介怀地欢迎这个曾经带着他心悦之人去死的哥哥吗?
云澜舟喝着茶,听到二皇兄说完后,桌上一时安静了下来,他才抬起头,冷冷道:“回来就好。”
众人都愣了愣,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冷了,可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到二皇子几乎不敢确认这就是自己那个狼心狗肺的傻弟弟。
二皇子猛地摁住了双眼,手掌紧紧地捂住眼皮,他不想哭得这么狼狈,奈何他也控制不住。
“好了,好了。”八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回来了就好,也不枉你流浪这么久才……”
二皇子捂住眼睛的手很快松懈下来,擦干眼泪后猛地捂住了八皇子的嘴巴,警告道:“君子一言。”
简宁好奇道:“流浪什么?”
八皇子艰难地挣脱了二皇子的手,整了整衣服,没好气地把此前经过补齐了。
原来二皇子被困曲州两年后,还是想到了法子溜出去,他先是扮做院里做事的妇人模样,在运送恭桶时随管家离开了主院,可奈何这院子在庄子上,四处都是农田,他身上又没几个银子,只好在农家借住,还帮忙干活,那农家见他身材高大,长得也好,如此颜色又好生养的女子怎可放过,非要留他做媳妇。
二皇子吓得魂不附体,怎料这只是流浪生涯的伊始。
从农家逃出之后,他跟着牛车去了县城,彼时的钱几乎用光了,他就去找了个抄书的活计瞎干,因换回了男儿身,没人要他做媳妇了,还算安稳了些,可他实在做不来扫地跑腿的差事,抄书抄得手要断了,也没个住处,就去当地的镖局晃了晃,毕竟还是有些本事在身的,很快在镖局中待了下去。
祸不单行可谓是古今圣言,麻绳偏挑细处断,可怜的二皇子去镖局押镖,在北方边关遭了劫匪,镖局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他滚落河渠后被农家所救,耽搁许久后才花了无数的力气从边关往京城赶。
这回他做过账房先生,在达官贵人的商队下做过小厮和马夫,可见这世间的人真是不爱惜皮囊,无人怜香惜玉,只把容貌倾国倾城的二皇子殿下当牛做马地使唤。
这么跌跌撞撞兜兜转转,他才堪堪到了庆州,在庆州已经听闻怀王和新帝僵持许久,大战一触即发,怀王三路兵马包抄京城,胜利在望。
庆州本是云澜舟第二个起兵之地,多有优待,庆州百姓虽然对这个反王的身份颇有微词,可一想到新帝上位广加赋税的事情,便果断地投靠了怀王,大家都对这场胜利引颈相望。
只有二皇子心情复杂。
他自希望自己弟弟取胜,可若是取胜,他这会子回去,岂不是像个白捡便宜的无赖么?
他真的还能回去,如以前那样回到那个面目全非的皇宫么?
林雪衣背弃了他,父皇要杀他,曾经的宿敌登基,只怕把他的王府霍霍一空了,如今弟弟造反他什么忙也没帮上,有何颜面回去现眼呢?
踌躇的二皇子就这么在庆州讨起饭来,实际上是做着一些账房先生的活计,粗茶淡饭,衣衫简陋,在二皇子眼里和讨饭也没什么区别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心灰意冷心乱如麻的二皇子遇到了来粮庄收粮的八皇子,俩人在店门口一打照面,二皇子认清楚来人是谁后,立刻慌不择路地准备逃跑。
“但老八当街嚎哭,众人围观,给我好大个没脸,我才被他擒获,押送至京。”二皇子补充道。
“放屁!”八皇子断然否认,“我是看你长得像我那死去的二皇兄,还以为你是易容伪装,要抓你审问背后阴谋的!我嚎哭什么了?”
二皇子瘪了瘪嘴,“你说没有就没有呗。”
实际上有没有简宁和云澜舟是不知道的,但是简宁觉得,看似端正自持的八皇子其实是个很感性的人,当日多半不止嚎哭,还抱着二皇子的大腿不让他走来着。
“其实我知道,我哪有这么顺利就能到庆州,哪有这么好运能被人救,还总是被救,我心想一定是林雪衣那个混账东西在背后戏弄我,所以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个王八蛋抓起来,狠狠拷打一顿!”二皇子凤眸微眯,大有要翻遍天下的气势。
知道内情的八皇子和云澜舟默默对视了一眼,同样知道内情的简宁也很是纠结,诚然,八皇子知道这个消息,估计是三年前听云谋说的,那时说得浮光掠影,并不详细。而这些日子,面见林棠之后,简宁和云澜舟是知道细节的,他们很清楚,林雪衣找不到了。
这该怎么说呢?
简宁不知道二皇子对林雪衣到底是什么心思,林雪衣又为何大费周章地设计二皇子假死,把人关起来不准出去,但这一切都无法给二皇子一个交代。
所以完全没有情爱经验,且也没有参悟别人情爱经验的简宁得出结论——
二皇子估计是真的憎恶了林雪衣。
于是他只好在旁劝二皇子消气,并道:“林公子已经死了。”
二皇子猛地一顿,起身直直地看着简宁,打翻的茶水果子撒了一地,他那刚换上的华服满是脏污。
许久后他强笑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还找人救过我,一路都是他的人在耍我,他不可能死的。”
第94章
八皇子带走了强颜欢笑的二皇子,在那个勉强的笑容背后,简宁看到了一股难言的悲哀,故作镇定的愤怒,不知所措的、如孩童般的慌乱。
这一切都是因为简宁的那句话,也是其余两人心知肚明的那句话:林雪衣死了。
林雪衣的死因几乎没有任何悬念,蛊毒发作。
曾经的简宁以为,林雪衣是忠义难两全后,追随二皇子而去,如今却得出了一个更加悲哀的事实——
皇帝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让这个代表自己毒杀亲子的刽子手活下去。
也不知林棠当年劝说林雪衣接手这个暗杀任务时,有没有想过他心心念念的、最成器的儿子,已经踏上了一条没有希望的绝路。
简宁不知道林雪衣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了什么手段,最终保住了二皇子的性命,彼时的他已经对林雪衣没救自己释然了,从二皇子被救的经过来说,讲句实话,还是身体好的人有福气。
他那个时候身中数刀,毫无内力,不通武学,和这群动不动就飞檐走壁的武功高手来比,他俨然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废物书生。
如果把被砍得稀烂的他打包装箱,跌跌撞撞地送往曲州,不出半刻他就一命归西了。
加之时间紧迫,林雪衣估计是确认他已经死去,死得不能再活了,索性就把他的尸体留下来,以作二皇子和他双双遇害的证据。
八皇子承诺会继续帮二皇子寻找林雪衣,像哄孩子一样的话,如今由他这个弟弟对哥哥说,听起来总叫人无比的心酸。
自然,二皇子不是疯了,他只是在坚信自己相信的事实。
那么没有疯掉的、好端端回京的二皇子本人,成为摆在云澜舟眼前的难题。
用了夕食,简宁就察觉云澜舟眉间的郁气加重了些许,在书案上看奏折的时候,屡屡走神,时而暗自叹息。
简宁也跟着看了几个奏折,几乎都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之类的意思,当然还有一些忠实的旧太子党,上折子把云澜舟痛骂了一顿。
简宁单是看了四五个,也跟着头疼起来,他和云澜舟没什么好瞒的,靠在凭几上捏了个点心,边吃边道:“殿下如何打算的?想让二皇子登基吗?”
此时天色微暗,烛火相接,屋中冷风和暖意交织,云澜舟的手在纸上顿了顿,携着一丝凉风,在奏折上落下一字:允。
写完他才道:“我会登基,不会让给二皇兄,就算让给他,他也不能镇住我手底下的三十万大军,与其让他始终在忌惮中称帝,不如我一开始就登上那个位置,阿宁,你觉得我自私吗?”
无论为公为私,简宁都不觉得云澜舟自私,他果断地摇了摇头,“殿下打出来的位置,殿下去坐,理所应当。”
云澜舟露出了一个十分生动的苦笑,因为那笑里藏着他们两人都明白的无奈,“二皇兄若是还想要这个位置,阿宁觉得我应该给他吗?”
“他镇不住大军,殿下不是说了吗?”简宁慢慢地蹭了过去,靠在书案上斜身看着云澜舟,他想知道云澜舟的野心和欲望。
哪怕是对权力有图谋,也并无不可。
原著中所谓的黑化,写得不是云澜舟这个大反派从此草菅人命,干尽丧良心的恶事,写的是他打到太子家门口,差点把主角整死,那算什么黑化呢。
云澜舟并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人,相反,要不是逼不得已,他连马都不想骑。
大齐内忧外患许久,是时候休养生息,若是按照旧太子的想法,此时的大齐已经人尽可兵,老弱病残也得上站杀敌了。
暗忖许久的云澜舟似乎终于卸下了平日的伪装,像个赖皮虫一样瘫在简宁身上,慢慢地滑到地毯一角,侧首拉着简宁的衣摆,轻轻摇了两下,“我有点累,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一直这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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