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汗国建立,划分行省,大兴土木,各聚落间的“马路”也已在重新修整,等打通了和南面的商路,还得再把这官道也修通。
谢晏靠着软枕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边盘算着修路的计划。
风景看得无聊了,又望向骑马随行的阿斯尔。
男人觉察到他的注视,略微俯身,低头问他:“谢晏渴了么?饿不饿,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谢晏摇头,支着下巴对上阿斯尔关切的眼神,随口说:“就是看你好看。”
阿斯尔一下子顿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奈又惋惜地低声说:“路上人多,马车上不方便,等到了南面……”
意会到对方未尽之言的谢晏:“……”
一天到晚能不能思想健康一点!
他瞪一眼阿斯尔,刷地拉上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两个人在后面“打情骂俏”,身后跟随着一队赫勒护卫,前方则是带路的景朝使团。
春日的天气晴好,没有大雨泥泞,也不像冬日有风雪阻拦,一路走走停停,脚程倒还算快,约莫一个半月便到了景朝边境。
因为他们这次是跟着使节来“外交访问”,也不必费功夫去造假路引之类的通行证件,一行人径直就奔向了北境最大的关口、背靠关山天险的云中城。
云中城隶属于安北都护府,是边境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厚重的城墙巍峨高耸,其上斑驳风化的痕迹显出历史的久远,墙体沿着关隘口向两侧延伸,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望台,自平原蜿蜒至起伏的山峦间,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如卧倒的长龙般蔚为壮观。
过了关口后,不远便是关城。
越往南走,越能感觉到气候的变化,明显更加湿润温暖。
城外军户开垦的田地已长出青苗,城内似正有什么节庆,四处张灯结彩、坊市大开,百姓们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车马行过城中官道,路人纷纷避让。
谢晏这时已换成骑马,征用了苏布达当座驾,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四下张望打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他在现代当然见过比这热闹百倍的古城商业街,但真正身临其境的体验感,还是胜过游览仿古的景区。
这里的环境与草原上截然不同,对于景人来说稍显贫瘠的边城,在赫勒人眼里已是难得的富庶安乐之地。
更不必说再往南的中原地带,可以想象是何等的沃土——没有哪个首领会不想得到这样的领地,阿斯尔也不例外。
男人单手抓着缰绳,与谢晏并辔同行,视线随着青年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还是落在对方身上。
既已立下誓言、签下盟书,他便绝不会违背承诺。
阿斯尔看得出谢晏对南朝的向往,他相信终有一天,赫勒人也能靠自己的努力与智慧,过上这样富足的生活。
而他会尽自己所能,让这一切早日实现,让谢晏得偿所愿。
谢晏左顾右盼了一路,来到专门的礼宾馆下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热水。
赶路的时候只能在河边或湖泊随便洗洗,这么多天下来感觉人都要臭了,必须得先洗个热水澡!
洗完果然神清气爽,还打发阿斯尔也赶紧洗,谢晏又问使者们要了两套景人的衣裳,打算入乡随俗,换身装扮到街上逛逛。
反正离都护将军府的夜宴时辰还早,足够他先去城里转一圈了。
谢晏对着铜镜鼓捣着换衣服,把自己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束了又拆、拆了又束,始终弄不出像谢纭他们那样的发型,又不想再叫侍女,干脆只拿发带松松挽起,就当走休闲风了。
他刚收拾停当,转头就见阿斯尔也沐浴更衣完毕。
阿斯尔也换了一身景朝衣袍,样式却与谢晏的不同,窄袖和翻领的设计隐约有赫勒服饰的风格,布料和纹样又是景人的款式,朱红的色泽十分亮眼;腰间配有牛皮革带,尺寸略显紧窄,正勾勒出男人猿臂蜂腰的健美身材,裹不住的力量感呼之欲出。
他显然也不会束发,半湿的金发仍披散着,谢晏欣赏地点头:“不错,够帅气,和我很般配。”
谢晏说着,还特意在阿斯尔面前转了一圈,让自己的袖子和衣摆散开,问他道:“怎么样,我穿这身好看吧?”
虽说嘱咐了要简单些的衣裳,使者们还是不敢怠慢,送来的都是质地上好的簇新成衣,只见青年身着一袭朱紫直裾长衫,外罩一层淡色的蝉翼纱衣,乌发半挽,长身玉立。
这样宽大的袍服,穿在那景人使者身上,阿斯尔只觉得累赘又难看,但若换成谢晏穿,便怎样都是好看的,衣袂轻盈飘逸,更衬托出青年神仙般的潇洒俊美。
阿斯尔看得目不转睛,愣了愣才道:“好看……”
谢晏笑起来,牵起他的手便拉着他往外跑:“走,我们去逛街!”
两人微服出行,也没让随从跟着。
云中城本就有一支赫勒人定居,加上往来的商队,阿斯尔的异族面孔混在其中也并不打眼,反而是谢晏,看起来活像是那家贵族的公子,气质格外出众,频频惹人侧目。
他循着来时的记忆找到街市,竟比远远看着还要繁华,坊间卖什么的都有,有蔬菜水果、蜜饯糕点、现蒸的馒头和热气腾腾的烧饼,还有泥人陶偶之类的玩具,日用的陶器布匹、茶叶玉石,甚至有卖西域香料的,除了粮坊外,酒肆也多,沽酒的旗帜迎风招展,酒香混着面食和茶水的清香扑面而来,勾引得谢晏都不知该先往哪处去了。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全部都要,就一个字,买!
谢晏兴冲冲走到最近的烧饼摊前,指着那饼对老板道:“我要两个,多少钱?”
“两个饼三钱,现吃还是带走?”
卖饼的老汉满脸带笑,还自来熟地搭话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我这胡麻饼又香又耐放,多买些路上也能当干粮呢!”
胡麻饼,也就是撒了芝麻的烧饼,原料是小麦粉。
赫勒人的主食是糜子,适宜在春夏干旱、土地贫瘠的地区种植,自有了肥料和水车后,也在试着种些别的,只是都还未成气候。
谢晏许久没有尝过纯正的面食,对那味道很是怀念,一边掏钱一边道:“现吃。”
他从袖子里的钱袋中摸出三枚赫勒铜币,才想起这里已是景朝地界,又换了枚银币,不大好意思地问那老汉:“老板,你这里收银子么?”
景朝民间主要用的是一种铜质的三铢钱,黄金多用于贵人赏赐和大宗交易,白银也是贵重金属,至少中等额度的贸易才用得上。
日常买点小菜小吃,通常用不上银子,虽说也能铰碎银换铜钱,但看着那崭新漂亮的银白钱币,老汉还是有些犯难。
他想了想,拿叶子一折,包上两个刚出锅的胡饼,也没接谢晏的钱,只将饼递过去:“不过是两个胡饼,也不值多少钱,便送给两位贵客尝尝罢!”
“今日是迎夏节,听闻赫勒人的可汗和可敦来到云中城,要同我大景通商交好,你们也是商人吧?”老汉憨厚笑道,“日后若在城中行走,再来照顾我的生意便是,换了钱再给也是一样的。”
这消息还传得挺快,谢晏笑了笑,也没推拒,接过烧饼,朝那老汉道谢:“那就多谢老板了,生意兴隆!”
阿斯尔也不知他们两个交流了些什么,总之胡饼到手,最后走之前,余光还瞥见谢晏悄悄往那老板放钱的篮子里塞了枚银币。
谢晏和他对上视线,朝他狡黠地眨眨眼,分了一个烧饼给他。
阿斯尔拿着饼,跟上谢晏的步伐,又去往下一处摊位。
阔绰豪横的谢大少爷,带着“仆人”到处买买买,什么都先尝一口,又塞给阿斯尔,让他帮自己拿着。
新鲜的吃食最后大都进了阿斯尔的肚子,一点也没浪费;谢晏还让卖小玩意的手艺人照着自己和阿斯尔的模样捏了两个泥人,有鼻子有眼的,一个黑发一个金发,活灵活现。
他从东市逛到西市,又在一间书肆买了两册书——准确来说是竹简,景朝此时还没有发明纸,谢纭在赫勒看见纸质文书时,就想向他们学习造纸之术。
谢晏欣然答应,还附赠了一项印刷术,唯一的条件是往后景人的书籍,都要以最惠的价格向赫勒贩运。
轻飘飘的一张纸,却是造福天下读书人的大事。
待此物推广,大景必定文风盛行;而景人的书籍传到赫勒,影响他们的思想文化,于景朝亦非坏事。
谢纭自然应下这事,谢晏还等着将来更轻便的纸质书,这次就只买了两册幼儿启蒙的诗集,准备先自学一下这里的文字。
最让谢晏欣慰的还是茶叶,他终于又在茶坊喝上了真正的茶,还有各种不同的口味,包括赫勒人的奶茶,甚至有“抹茶”!
他照例每样都浅尝一口,简直快要喝到水饱,总算心满意足,拉着阿斯尔打道回府。
离开市集前,谢晏在热闹的人声中忽而听见似有小动物嘤嘤的叫声,循着那声音看过去,竟是有人在卖狗崽。
已经是最后一只了,一窝里最小最弱的小黄狗被客人们挑剩下,孤零零的一团蜷缩在草席上,眼睛紧闭着,微微发颤的模样可怜极了。
谢晏忍不住走过去,那卖狗的小贩见有主顾上门,热情地推销道:“这位郎君,您看,纯种的獢獢狗,只要五十钱,养大了看家护院、打猎逐禽都是一把好手啊!”
小小狗?确实挺小的。
谢晏把那还没自己巴掌大的小奶狗捧起来,感觉到掌心一片温热柔软。
小家伙就在这时睁开了眼,黝黑湿润的眼眸圆溜溜的,看得人心生爱怜。
它的毛发是浅淡的金色,谢晏看看小狗,又看看阿斯尔,笑眯眯地掏出最后几枚银币,都给了那小贩:“喏,不用找了。”
赫勒银币一枚有近一两重,能换两百三铢钱,小贩捏着那钱币仔细看,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咬了一口才确定是真的。
真是遇上财神爷了,他立即笑得牙不见眼,连声多谢贵客。
小狗直勾勾盯着新主人,谢晏捧着这小家伙举起来,脑海里突然响起狮子王的旋律。
阿斯尔听见谢晏哼唱了几句,什么巴巴尼、吉娃娃,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又听他对小黄狗说:“以后你就叫大黄吧。”
说完转头看向自己,笑吟吟地接着说:“小黑都学会牧羊了,等大黄长大,可以给小黑作伴,我们再一起去打猎……”
小黑是谢晏养的白狼,如今已养得膘肥体壮,很是威风,但阿斯尔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白色的狼要叫小黑,那么一丁点大的小玩意,又要叫“大”黄?
谢晏的奇思妙想,总是那么可爱。
阿斯尔也笑起来,眼神温柔深邃,抱着对方买来的各种杂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与他并肩往回走。
第57章 为你而来
夜幕降临,都护将军府内,晚宴开席。
桌案上各色菜肴丰盛精致,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烹饪方式也多种多样,蒸煮煎炸炒、焖烩拌腌卤,对比赫勒人简单的饮食习惯,简直是降维打击。
谢晏还注意到菜里有香菜、葱姜蒜等佐料,他记得香菜,也就是芫荽,还有蒜和之前胡饼上的芝麻,都不是中原地区的本土物种,那些经过赫勒的西域商人应是也来过景朝。
同样的香料作物,赫勒人拿来跳大神,一生爱种田的中原人,早已经种起来并发明各种吃法了。
谢晏心中感慨,琢磨着得人才引进几个厨子回去。
大抵是为了照顾客人的口味,菜品中也有烤肉和奶制品,酒水中亦有赫勒的烈酒。
谢晏对景朝的米酒、高粱酒更感兴趣,先前在酒肆各尝了一点,还是将军府里的酒更好,喝起来味道清甜绵软,度数又不高,更适合他这种酒量差的菜鸟。
他就这么轻松愉快地开始吃席,吃到味道不错的,便夹给阿斯尔也尝尝,投喂得十分熟稔。
宴席上给他们做陪客的,正是朔州刺史谢纭与都护将军赵延。
谢纭早已大致摸清这位可敦的脾性,心知他是心思纯善之人,加上两人又是同姓,祖上或许还是同宗,总对他有种没来由的亲近和信任。
赵延却不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无名小卒,能在短短两三年间将分裂混乱数百年的可达尔草原统一,还以男子之身当上赫勒的“可敦”,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赵延早从探子手上得到过赫勒的烈酒,那东西用若只来宴饮作乐,纯然是暴殄天物。
他命下属从黑市上收购这种酒,军医们用来给伤员清洗伤口,效果比劣酒和盐水不知好了多少。
还有马鞍马镫、反曲式赫勒弓和三棱箭镞,都是这位名叫谢晏的可敦所发明;赫勒人的花纹钢在黑市上买不到,赵延今日才真正见到赫勒武士的佩刀和甲胄,眼珠子都盯得发红,满心想着若是能给自己的士兵换上该多好?
传说“神使可敦”还能引来天雷、惩罚恶人,赵延亦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直觉这“天雷”也应是一种新式武器,如雷霆震动般威力极大。
赵延从谢纭口中得知,谢晏自称是商人之子,他只当这是对方的托词,推测此人许是什么不世出的高人之后,例如前朝灭亡后便销声匿迹的“墨家”。
这样的人才留在赫勒助长异族气焰,迟早养狼为患,威胁边境安定,但若能让他为景朝所用……
武将打扮的男人虎目微眯,指节轻叩桌案,一旁侍女适时为他斟满酒杯。
赵延眼中含笑,双手举杯,向上座的两位贵客敬酒。
又有侍女为贵人添酒,到谢晏身侧时却不慎手抖,将酒液洒出,沾湿了他的衣襟。
“可敦恕罪!”
那侍女慌忙下跪,口中连连告罪,眼看着便要以额抢地。
谢晏赶紧拦她:“没事没事,你起来吧……”
“底下的人粗手笨脚,还望可敦见谅。”
赵延开口抢白,凌厉的目光瞪一眼那“犯错”的侍女,语气责怪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可敦去更衣?”
“真没什么事,不用那么麻烦。”谢晏笑着摆手,再多说两句,那点酒都要干了。
但看那花容月貌的小姑娘楚楚可怜,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到底不忍心,还是站起身来,跟她去往后室换衣服。
42/45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