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
张玉庄期待成意能站在他这边一次,或者谁都好,跟他站在一起。
哪怕一次。
他想说服成意和司江度,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多么匮乏。
直到这一刻,张玉庄才看清了自己其实很懦弱。
意料之内,他在成意眼中看到了决然。
金色龙鳞在他身上浮现,磅礴力量席卷开来。
张玉庄皱眉,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力量所困。
这股力量不足以伤害张玉庄,却足以限制他的行动。
混沌之中,张玉庄才意识到成意用了半龙之力将他限制在此。
他们相隔几步,金光为障。
成意似是感知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这枚玉环,复又抬起眼,张了张嘴,终究也没有问玉环中的残魂是谁。
但他却以龙神之名起誓:“此后,若张玉庄再由天地规矩滥杀无辜,那么,这枚玉环也会随之消散。”
这是一道不容拒绝的誓言。
成意说:“我拦不住你使用这本事,只好用这样的下作手法了。”
龙威天生压制幽怨,张玉庄本身元神就未能恢复,挣扎不破这个困局,只能眼睁睁瞧着成意和司江度带走了玉环。
带走了宁恙。
场景交错,他似乎看到了昔年预知中,那个玄衣男子。
他又把宁恙带走了。
*
待张玉庄竭力冲破成意困住他的法障,已是江度堕魔之日。
司江度在天地之外另开一境,自此和月舟再不相见,他们之间连着长相思,神魂早已牵在一处。
若是他们天各一方,张玉庄确实无法从月舟身上掠夺涅槃之力。
这还不算,成意殒身镇魔,带走了玉兰的禅心。
至死,他都没告诉说玉环、宁恙在哪里。
张玉庄不知道成意和司江度究竟商量了什么,竟然让他们做出如此选择。
成意好似深知张玉庄有多么无可救药和疯狂,以至于他不惜做出更为疯狂的选择。
他们宁愿让月舟误会,让玉兰苦恨。
都不愿意听一句解释。
所有无力终于在这一天爆发。
张玉庄实在不明白。
分明,只要成意和司江度装作不知道。
或许再杀几个妖怪神仙,他就能凑够涅槃和神骨了。
为什么他们非要阻拦自己。
*
那是一场盛大的落幕,命中注定一般。
远远地,张玉庄瞧了许久。
玉兰抱着成意,金色光莲包围了他们。
故事走到了尾声。
他们落在了百安城。
那座,上神施法庇护的城。
那蓬光莲是那样耀目,伟大。
可张玉庄分明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巨龙不详,他们不知详情,却恶毒地抨击着成意砸下来毁了他们屋舍。
他们哪里会管这个龙神是为了守护苍生而殒命。
蚂蚁就是这样目光狭隘,他们只顾得上自己。
他们还以为是玉兰杀了妖邪,感恩戴德地向他叩首。
张玉庄遥遥听着,心底那些恶劣再也无所遁形。
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天上地下乱成一锅粥,张玉庄独身去往天帝神殿。
这个老天帝,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见张玉庄闯进殿来也依旧平静。
张玉庄不动声色地布下法障,步步向前,姿态依旧恭敬:“君上,我需要借你的手改换一下规则。”
老天帝平静地看着他,问:“若我也不肯,你便会像对待成意上神那般杀了我?”
张玉庄不由嗤笑:“我可什么都没对他做,有眼睛的都瞧得见,是那成意自己撞去送死的。”
“天界,到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年。”天帝沧桑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张玉庄道,“我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
可恨这个影子生了恨,又见不得光。
天帝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你迷失自我了。”
张玉庄确定道:“我没有。”
随着话音落下,张玉庄慢慢放出身上的幽怨,天帝静静地注视着幽怨扑杀向自己。
“你迟早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张玉庄想起成意,为了苍生殒命的龙神,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此时此刻,他对龙族的恨意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些高尚情操,那些自我牺牲。
何其可笑。
他彻底拧断了老天帝的脖子,把幽怨放入他体内。
张玉庄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这具傀儡:“你们迟早会知道,牺牲愚蠢,正义是伪善,妖怪不容于世。”
张玉庄亲手毁掉了过去的所有规则
自此,力量为唯一真理,慈悲和同情将不存在于任何一条规则之中,所有妖怪都将遭到追杀和驱逐。
他把手伸进自己胸膛,生生剜出心脏,以心祭道。
一个冷酷、强大、无情的天道,就此诞生。
他等得起。
他要听成意亲口承认自己错了。
*
月舟带着一群妖怪去了昆仑虚,包括被张玉庄施下诅咒的听夏花妖。
临走时,和张玉庄吃了最后一回茶。
意外的,他说自己之前去了一趟幽都,发现幽怨不知被谁收成了一棵灵珠。
月舟本想以身接纳那颗灵珠,可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看看我这样,哪还能做什么呢。”
对面而坐,月舟此刻已经因为江度堕魔而浑身缠满诅咒浓雾,张玉庄只能依靠声音分辨他是否在笑。
“我也。”张玉庄摇了摇头,“我也有心无力,只看后来者吧。”
这句倒是实话,创立天道,再逼着神仙们下去历劫,张玉庄若非体内有幽怨撑着,早该魂台枯竭了。
月舟道:“那不如我先收去昆仑虚,正好,我那有幽浮可以看着,比扔在幽都安全。”
张玉庄有心想拿回来,但终究点了头。
二人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
连他自己都压抑此刻的平静。
如今再面对月舟,他没有内疚,没有波澜,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他重塑的规则里,强者才有权主宰一切。
他问:“月舟,你恨司江度吗?”
月舟说,如何不恨。
听了这话,张玉庄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再次确认,只有自己能掌控规则,才能评定善恶。
送走月舟,他又来到成意神骨面前。
成意在自己的神骨上,打了一层司家的秘障。
而这层法障,彰显了成意和司江度最后的倔强。
他们确实成功了。
涅槃夺不走,神骨上了秘障,再也没有凤凰成神,妖怪们断了修行之路,轻易生不出禅心。
谁都没赢。
张玉庄只收获了与日俱增的孤独和恨意。
司江度,却把宁恙那枚玉环融到护住神骨的法障里,他们笃定张玉庄不会为了神骨而毁掉那块玉。
即便在死后,还要作对。
张玉庄细细抚摸着那层秘障:“既然如此,那就让所有人都看看,曾经高贵的龙神,如今沦为什么样子。”
他把成意的神骨放到了天界最显眼的地方,随着金光笼罩。
自此,这座玉楼成了天界的象征。
审罪玉楼。
小玉兰在天界化身成一棵树,苦苦等在天地尽头。
张玉庄时常想,成意当真心狠,否则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好说话的玉兰来吃苦,他说什么,玉兰就信什么。
给了他一个无妄念想,那玉兰当真愿意就这么等下去。
天道规定神仙们若修为得了进境,必得身入凡尘历劫,之后身受雷劫,方能劫成。
之前的天界,神仙们的地位、法力都来得太过容易。
张玉庄偶尔也会去昆仑虚看完月舟,那座冰寒雪山深处,总有一缕风带着司江度的气息。
司江度确实有本事,他另开魔界,即便张玉庄可以靠着天道左右三界。
仍然对魔界无措可施。
但,这么许多年来,司江度一直都捏一缕灵识化作昆仑山雪,不言不语。
月舟知道。
张玉庄更是清楚,但谁都没有点破。
这样才对,这样就好,谁都不能好过,谁都不要好过。
张玉庄开始更为频繁地下界去桃树那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就靠着树干一直呆着。
他在桃树前立了一块石碑,想起宁恙在他扇子上留下的那两句诗。
君留高崖听山雨,我往人间卖杏花。
于是张玉庄在石碑上刻。
旧城苦留千山恨,不见归燕赴暖风。
刻完,张玉庄退后一步看了半晌,却又苦笑着摇头。
他曾经以为重塑天道,方能掌控一切。
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玉庄徘徊于人间和天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只有这一具空壳,在桃树下浑浑噩噩。
直到灵笺不远万里而来,张玉庄认出那是月舟的字迹。
“成意好像转世了。”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张玉庄的手却微微颤抖,他仔仔细细地把这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
目光里有恨意,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释然。
第146章 疏阔
都讲天道最是无情,这么万千年中,青岁几乎都听腻了这句话。
他是如何看待成意的呢?
一个光风伟正的龙神,一个以同归于尽作为要挟来庇佑苍生的无私之辈。
一个。
未能战胜过的宿敌。
张玉庄赶往昆仑虚去和月舟见面。
“你倒是许久没有来寻我了。”
时隔数年,月舟身上那些诅咒浓雾愈发遮掩,见不着面,看不着笑。
张玉庄只能依靠耳朵辨别他话中语气。
“倒是天界对我诸多防备。”浓雾中伸出一指,“你看看这些仙兵,这是把我当罪人守呢。”
他话中所指,张玉庄自然明白,毕竟——这些仙兵自从江度堕魔之后便长守昆仑虚,这道指令是从天帝仙殿中发出。
但那天帝早已沦为傀儡,什么指令,不过都是张玉庄一句话罢了。
他多年未来昆仑虚,除了实在无话可讲,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月舟。
张玉庄早已看清了自己的本质。
他不过是一个懦弱不敢反抗之辈,任由命运蹉跎,到头来即便心有愤恨,也只会凌弱以发泄。
无数次,他想起成意和司江度用玉环威胁自己的那一幕。
想起一回,恨就浓烈几分。
他也曾报复性地上天入地抓了不少凤凰,可无论如何都取不走涅槃之力。
不仅如此,禅心亦然。
待他杀业满身,才悚然发觉:妖怪们因为压迫而生出的禅心竟然比所谓神仙们的道心都要坚韧。
除非心灰意冷而自裁者,于世间万般再无留恋之辈,才可遗道心于天地之间。
可当年他只告诉了小玉兰说成意还会回来,他就听了进去,在浮念台前化作一树苦等。
妖怪们就是这样,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可以维持执念,他们总会等下去。
行过数年,本是随口诓骗的一句话,居然在如今成了真。
月舟道:“龙族向来是天生地养的,不久前几声惊雷劈向万阳城,焦土中就此凭空多了一枚龙蛋,虽未出生,已有灵光缭绕。”
张玉庄静静地听着,眼皮都没掀一下,问道:“你如何肯定,那就是成意。”
话虽如此问,可张玉庄心中确实没底。
恨意和不甘被孕育多年,却不知最后会诞下个什么东西。
他希望成意回来,只有那样,张玉庄才能向他证明所谓道德究竟如何廉价,所谓妖怪,根本不值得庇护。
只有成意回来,张玉庄才能向他证明,他错的有多么离谱。
可如今玉环被锁在司家秘境之中,司家祖辈都是倔骨头,张玉庄本以为自己祸水东引那一套使得很熟练了。
恰似当年人间道场,那些世家子弟因着他被皇帝欺凌而羞辱。
如今天界之上,张玉庄有意宣扬当年正是因为司家出了个魔族,险些害得三界覆灭。
话说起来容易,让司家被恨到无法立足更是容易。
何况天道自从立下神仙需要下凡历劫的规矩之后,许多神仙下了界就再也没本事攀上天界的槛,只因世俗浮华实在容易蛊惑心智。
偏偏,又是司家。
再有万般磨难,司家依旧昂首挺胸地过来了。
好似这一辈所有不堪和肮脏都被司江度曾经那个妄图戮神的叔父带走,从司江度之后,一脉刚毅。
可张玉庄恨透了这样的正直。
若司江度当真这么正直,又怎会在临去之前,把玉环融进秘障中,再附于神骨之上,叫张玉庄万千年破不开,碰不着。
司家更是以如此手段,代代相传这个秘密,无论在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如何打开秘障。
张玉庄杀过几个司家仙君,尤其了解他们是何等倔强。
“我们可要做些什么。”月舟出声,把张玉庄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担心江度对他不利。”
恨意仍在操控他的神经,张玉庄想也没想,先脱口而出:“你还唤他江度啊。”
他笑得冰冷,下意识想用手掌去寻腰间那枚玉环。
指尖一空,才恍然想起今夕是何年。
神思尚明一瞬,他说:“我以为,于所恨之人,至少连命带姓才是尊重自己。”
张玉庄抬起眼,隔着浓雾去看月舟。
他几乎是迫切不已地想听见月舟倾诉他有如何恨司江度,恨他毁了一腔情意,恨他抛弃自己。
这是张玉庄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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