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司江度和成意不顾一切,豁了命也要护住月舟和玉兰。
被深爱之人所憎恶,多么可怜。
可是月舟却反问:“玉庄,怎么听起来你比我还恨他?”
他应当是在笑,话音尾巴勾着浅浅上扬的调。
自江度入魔以后,张玉庄也变得尤其爱笑。
他轻轻勾起唇角,眼中没有丝毫温度:“我只不过是替你不值罢了。”
月舟不语。
张玉庄稍稍收敛笑意,语气称得上平和。
“月舟,你这般仁慈,司江度他配不上。”
他说这话时,目光恳切,浑然一个担忧好友的形象。
可他听得见自己心底那道卑劣的声音在叫嚣:“深爱彼此却被命运捉弄,你们痛苦,我才能舒服。”
“配不配的。”月舟又说,“我现在只想关心龙族那个是不是成意转世。”
这次,张玉庄听得分明,月舟没有笑了。
“那么。”他问,“你是如何知道那一定是成意?”
月舟回答:“我略懂一些扶乩之术。”
“是吗。”张玉庄轻声笑笑,又将话题引回了司江度,“那么,你有算出来过如今魔族身藏哪方天地吗?”
“玉庄。”月舟这次又笑了,可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讽刺,“你如此关注司江度,别是当年他也把你一颗心骗走了吧。”
“怎么,你莫不是还要同我抢男人?”
这般打趣,放在万千年前,不过是挚友间随意又轻松的玩笑。
可如今月舟如此说起,却暗藏机锋。
张玉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恢复如常。
月舟不可能知道当年司江度为何入魔。
因为司江度那样的性子,宁愿自己背负骂名,也不愿心上人有半点委屈。
而月舟这样的性子,若是知道有人为自己而死,定会大闹一场,然后殒命殉情。
张玉庄太熟悉他们,所以也听得出这番话中的试探。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了一丝嘲弄:“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被背叛过,如今都不晓得该信谁。”月舟的声音穿透浓雾,裹挟着寒意,“玉庄,你说我可以信你吗?”
试探不再隐晦,而是直接挑明。
张玉庄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谁都不能完全纯粹,抛开私心,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依然是。”
月舟未有片刻停顿,追问道:“那么私心之内呢?”
这个问题触及所有恨意的关键,张玉庄岔开话题:“昆仑虚中那些妖怪可还安分?”
稚子才会用直白热烈的爱恨去追根问底。
他们不是,月舟自然知道盘问不是一件礼貌的事。
张玉庄看不见浓雾之中,覆面背后那个月舟。
却听见他说:“都安分着呢,说到底,你的天道还是过分了些。”
这样的评断,张玉庄几乎都听腻了,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声。
他深深记得,月舟当年特意点了听夏这族妖怪入昆仑虚。
而当时,张玉庄恨火之下,距离听夏一族覆灭也只差毫厘。
他们该死。
这些妖怪活一日,张玉庄就永远被困在那场噩梦里。
他坚信无比,这些妖怪该死。
妖怪不懂真心可贵,张玉庄就亲自下诅咒,让他们不得一人真心赴死不得拜托诅咒。
这么多年,那些妖怪依旧深陷诅咒,难道还不够证明他张玉庄是对的吗?
如今再被月舟当面问起,他只说:“那是他们活该,他们造了孽,成意就是因为他们而死的。”
月舟沉吟片刻,问:“司江度也是因为他们入魔的?”
张玉庄点头说是。
因缘际会上来说,确实如此。
“你知道那么多事,为何都不与我通个气?”月舟笑问,“道君这是看不上我一个破烂神仙?”
随着一句“道君”,张玉庄明显感觉到他和月舟之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
他深吸一口气,说:“月舟这么说,你我之间就生分了。”
其实张玉庄比谁都清楚,当年种种,已是镜花水月不可触碰。
裂隙的根源在他自己。
“我并非有意隐瞒。”张玉庄说。
月舟再次沉默,昆仑虚寒凉,似乎把这只凤凰的性子都给拖累冷了几分。
他说话时再也听不着往日那些欢快和积极。
他问:“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近些时日似乎总有魔族在外作乱,杀妖,杀人,甚至杀神仙。”
张玉庄垂着眼皮听他分析。
“好像,有人要做什么,谁拦着,谁就得死。”
张玉庄微微点头:“我也听说了。”
月舟继续讲:“而且,那些作威作福的魔族,自称有个主人,而且十分畏惧这个所谓的‘主人’。”
“据我所知,江度最恨这样威逼利诱之事,你说这样的结果,可会是他改了性?”
张玉庄语气谨慎:“月舟,心是会变的。”
月舟则是说:“我觉得,那不是他。”
“还是讲讲成意的事吧。”
他再度岔开话题,月舟再次给予礼貌,接着话问:“你预备如何?”
“自然是欢迎他回来。”张玉庄坦然回答。
月舟说:“我会用命护着成意。”
至少,他还剩这一条命可以浪费。
离去时,张玉庄驻足回望,目光越过层层云雾,于苍茫雪峰之巅,一缕若有似无的魔气缭绕盘旋。
那是司江度的神识。
不轻不重,薄薄一缕,化作风雪,围绕在昆仑虚上头做此无望守护。
各人有各人缘法。
恰如此间不可相见的长相守。
月舟从来都知道,但他一回都没拦过。
爱不得圆满,恨不能尽力。
无言成全。
*
月舟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
就算,张玉庄威胁药师府,让他们在生死面前选择,老药师给出了药,随着龙族之难一同覆灭。
张玉庄真是恨不能把成意从记忆里扯回来,好让他看看,所谓药师府,不也为了保住自己,而给出了足以戕害整个万阳府龙族性命的药。
他没有直接去万阳府,而是独自去到审罪玉楼,望着那具承载着上古龙神的骨头。
经年风霜侵蚀,神骨已经不见原本的骨白色,变得冰凉细腻,始终泛着柔和光芒,像极了成意的目光。
张玉庄深知,司家的秘境此刻就打在这具骨头身上,宁恙也在这里。
他的执念,他的挚友。
都在这里。
他得意洋洋地过来,唤了几声成意,告诉了药师的选择。
告诉他有人为了贪生怕死而屈服于威胁,告诉他所谓的牺牲和信念在私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紧紧握拳,用着起誓的姿态向成意控诉。
“我不过是威胁老药师若他不给药,我就杀了药师府上下,他明知道这药会害的你们龙族覆灭,他也给我了。”
“成意,我可真为你不值得,你真可笑。”
他本以为这样的控诉,至少会让自己感到一丝快意。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那场无法忘却的噩梦里,他胸腔开了一个无底洞,如今更是没了道心。
无论吞噬多少仇恨和痛苦,那处血洞回报而来的,只有无尽燥闷和寂寞。
它们郁结着不肯散去,让人窒息。
接着,张玉庄又骂起来,他唾弃成意的高尚,他鄙夷成意的牺牲。
可即便这样,预期中的愉悦却始终没有到来,相反的,失落和迷茫堆山累海,几乎要将他覆灭。
发泄无门,情绪像烂透的果子堆积一处,发酵,膨胀。
最后,意识恍惚,张玉庄开始哀求。
“成意,你都回来了,把宁恙还给我吧,好吗?”
神骨沉默不语,对这哀求置若罔闻,罚张玉庄在他创立的天地道法里,做那个最孤独的罪人。
不语是最大的侮辱。
“啪”地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破碎。
无底洞中烧出滔天怒火,张玉庄魂台中那些幽怨也因这道情绪开始疯狂涌动。
他说:“至少有谁要付出代价。”
他讲:“至少一定有谁要付出代价。”
司江度堕魔真是一把好刀。
张玉庄借天道之力起障,围住整个万阳府,神鬼不知他把药师府给的药散去灵力中落到此境每一条龙身上。
再引妖魔入万阳境去围杀龙族。
龙族再无还手之力,连普通刀斧加身都抵挡不得。
张玉庄于云端看着。
他想,这样才对,无力防抗时,才能把所有精力用来感受痛苦,再生出恨意。
成意,什么是善恶有报。
高居规则之上,才有资格说善恶有报。
龙族之难,血洗万阳。
当日依旧有万钧凤凰神力自昆仑虚渡来,护下了两条龙。
凤凰之力所过之处,云天都燃烧起来,火光落进张玉庄眼底,烫得他神思震颤。
那本该终结的龙族性命,却因为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护住了一颗蛋,被上古神君一并救了去。
听说那个孩子叫青岁。
月舟立了誓言,此生再不出昆仑虚,为救成意这一回,险些没把剩下的命也散了去。
张玉庄再未踏足昆仑虚,成全了那些尚未开口却濒临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那些秘密。
他不知道月舟知道了几分,却也明白彼此之间再无什么话好讲。
司江度入魔是个很好用的借口,张玉庄只需给些利益散布人间,很快就有无数妖怪寻着味来,甘愿化身魔族去围剿这两个落单的孩子。
起初,他们还能多藏在偏僻山林,随着追杀日渐增多,这对兄弟开始四处逃亡。
张玉庄说不清有多少次,想要亲自动用天道抹去这兄弟二人性命。
可恨成意当年那句誓言,若他再私自利用规则更改哪族命数,那么宁恙所在的那枚玉环会一同消亡殆尽。
张玉庄不敢用宁恙去冒险。
只笑,当年一句誓言,兜兜转转,护住的还是成意自己。
青岁变得日益强大,等张玉庄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动手时,情况已经超出了控制。
那个曾因追杀而四处奔逃的少年,举手投足便可翻云覆雨,天地于他眼中,不过尘埃。
生死逼迫,却逼出了一个龙神。
那道青色罡风卷云而上,张玉庄看着这个自己追杀了多年的青岁席卷天界。
气势令人生畏。
眼前这道青色龙影无端于记忆中那道金光重合,如同一记重锤砸去了尘封多年的秘密里。
故人之姿。
他又看到了多年前,那道烟绿身影引得天地灵气沸腾,踏金光而来。
可这次,青岁没有那般温和,他撞开了集英殿。
撞开了张玉庄设置了万千年的法障。
那是张玉庄耗费多年心血凝结而成,如今天界神仙皆历劫归来,三千功满八百行圆。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固步自封的仙城,也不是那个庸碌无为的天界。
即便张玉庄手握天道,也难以轻易瞒过如今这些神仙,为了掩盖集英殿里那个傀儡天帝,张玉庄几乎耗尽灵力拼着野心造就这么一张网。
然而,青岁这一撞,直接冲击到了张玉庄魂台里。
天摇地动之间,他体内灵力被撞得难以为继,幽怨们终于在经年后寻得出口蠢蠢欲动。
龙气大盛,映照云天。
撞开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他告诉世人,老天帝已成为傀儡,而发布施令多年的另有奸邪。
青岁一言一行都踏实而沉稳,他俯瞰众生,不带一丝傲慢。
像他生来就该在山巅之上。
自有了天道限制,许久未有过登神光景了。
张玉庄瞧着那道青色身影,如同望着一道亘古未变的铁律。
各司神仙围聚界门之前,仰首以观。
众生目睹龙神威仪,无不献上敬畏。
法障反噬终于爆发,张玉庄喉咙一天,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
他掩住嘴,保持着镇定,不愿为此引起任何人注意,尤其是那个龙神。
那个曾经被他追杀多年的少年。
一颗道心已剖出来做了天道,剩下那些灵力迅速流失,青岁登天,给张玉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需要尽快赶去幽都休整体内幽怨,离开之前,他回首再望一眼,确定此番只有青岁,成意的转世没有跟着上来。
他想。
无妨的,一个龙神罢了。
压制幽怨并不容易,张玉庄险些没把自己生生熬死在那幽冥之境里。
等他再见天日,已是时过境迁。
青岁当上了天帝,改天界名号为不世天。
要是计较年纪,这位新晋天帝实在年轻,可他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勇气,甚至挑战天道。
青岁不惜以自身修为做代价,改了天道对于妖怪多年的压迫规则。
他那般坚定,好似这天地规则本该如此。
张玉庄闭关多年,即便天道是他的一颗心,却在和本体失联之后,无法听从命令,如今更是无法全然掌控其变化。
创世的神失了本心,如此无力。
他只能看着青岁一点点推翻旧例。
不仅如此,青岁还亲自去北山之丘寻回了当年一件破世劈碎被镇压的那捧黄土,甚至还预备让那捧生了灵智的黄土,坐镇青云殿,当司命之职。
命。
青岁不仅踩在天道上更换规则,更是把命运安排重新引入不世天。
桩桩件件,都让张玉庄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曾经的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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