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显然说去了孙祈成的痛点上。
孙祈成勤恳得很,对自己的规矩比谁都多,尤其是在天道规定神仙要下界历劫之后。
许多神仙都不愿意,他们深知自己道心不稳,下界一次或许再也不能回来。
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司家,还有一个药仙府。
药仙府自认掌医道万象,对内尤其严格,药师府上下几乎是逮着空就下界历劫。
正因如此,孙祈成愣是把自己从一个毛头小子折腾成如今须发苍苍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个,药师府如今能留下的,堪称真正的仙才。
可规矩愈发严苛,能留下来的就不会多了。
药师府如今已见倾颓之势。
孙祈成座下如今就两个徒弟堪负重任,他如今操劳半身,每得半点做神仙的好。
可道君这般老资历的神仙问起师长,就不可敷衍过去。
何况,对于孙祈成而言,师父自戕实在是一桩心痛大痛。
“或许道君知道其中内情吗?”
张玉庄惊讶道:“难道,你师父没有告诉你?”
孙祈成惭愧:“或是我修为不够,师父倒是交给过一卷灵轴,说等我将至身死之时方能打开,而且不得向外传这个灵卷内容。”
“之后他便……”
看来这是什么都没讲,张玉庄卑劣地满足起来。
正要再谈,门外似乎是有谁被责怪了几句。
“朱柳!你小子再偷吃灵药,我今日就把你腿打断!”
张玉庄循声望去,两个小仙官在外头吵嚷,一个眉目端肃,另一个则是咧嘴笑着挑衅,听了这话甚至还故意把手中草药往嘴里送。
孙祈成瞧了一眼,脸色大变,连忙向张玉庄致歉:“道君赎罪,容我去处理一下。”
说完,匆匆出门去。
外面立时响起几声训斥,后面又跟了几句笑,直到孙祈成折返回来,门后探出个头来,好奇地往里头打量。
少年发束于顶,笑得洒脱。
张玉庄看了一眼,孙祈成顺着道君视线往身后看,更是火大。
“朱柳!还要放肆,去受罚!”
那叫做朱柳的小仙君丝毫不惧,咧嘴露着一口白牙,浑身有使不完的活泼劲儿。
“师父,您不是常说学医之人要有好奇心嘛,我这是在实践您的教诲呀!”
孙祈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身抬手装作要打,后头刚才那个眉目严肃的小仙君见状,三两步跨过来拉那朱柳。
药仙连忙道:“让尘,快把你这不成气的师弟拉回去!”
孙祈成嘴上严厉,但眼中的宠溺却半分做不得假。
这三位哪里像是师徒,倒更像是爷孙。
张玉庄平静地看着,耐心等孙祈成教训完徒弟再次落座。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连声抱歉,说自己药仙府里这小泼猴没个体统。
另一个则是连说不碍事,不世天近来太过严肃,多些玩笑,他听着也欢喜。
孙祈成轻咳一声,终于问:“敢问道君今日来是……”
张玉庄哀叹一声,故作为难道:“我今日登门,还是为了一桩旧时官司,此时牵连司家那个魔族,又牵连你们药师府,我以为你师父告诉过你。”
三言两语,他又将话头引向了老药仙,但目前他并没有将当年老药仙如何被他威胁到自戕的真相告知孙祈成的打算。
他要看着孙祈成这药师府彻底无以为继,再亲手落下最后一笔。
他说,当年司家堕魔,那魔头嫉妒心强得很,想那昆仑君慈悲心肠,带着一干妖怪进了昆仑虚。
可总有不知足的往外头跑,这不,前些日子那问花妖就逃了出来,本来一族妖怪逃了便罢了。
张玉庄说到这个,顿了一下,又是连连摇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瞧见孙祈成果然听得仔细,
他才继续说:“可恨那司家魔头给这些妖怪下了诅咒,而这问花原先就是一味药草成灵,那魔头对昆仑君仰慕得很,又恨你们药仙府当年昆仑君涅槃没有好好医治,就把那问花妖的诅咒和你们药仙府给连在一起了。”
提及司江度,张玉庄恨得真实,愤愤地砸了砸手。
孙祈成眉头紧扭,连忙行礼请教:“还请道君言明一二,我们也好做准备!”
“这我可怎么说起。”张玉庄似是挣扎片刻。
孙祈成一再相求,他才从容道来。
说那魔头下的诅咒,问花妖若是怨气不得解,那么,你们作为药师府终将消亡。
也不是没有法子,派仙君下去几世总能化解。
离开前,张玉庄讲:“我看你那小徒弟就挺不错,是叫什么?朱柳对吧?”
此后谢逢野无论如何都不愿去渡劫,张玉庄也好性子地等着,只是自他从不名镇回来之后,司家后代凡是下界,都会传一个宝鼎作为庇护带在身上。
月舟再次传来灵笺邀张玉庄去详谈,说魔族有了异动,他恐怕司江度利用成意转世回来这次情劫。
时隔数千年,再次对面饮茶,谈过许多,临走时月舟忽地开口唤住张玉庄。
声音迷迷蒙蒙藏再浓雾后头,听着总有几分迷茫,云天裹着风雪,似乎在刻意尝试揭露即将来临的血光。
他问:“玉庄,我们同路吗?”
张玉庄凝着他,片刻转身。
他改了谢逢野和玉兰命簿,亲自把玉兰送进情劫里,安排了他身死魂消。
又设计让药师府两个宝贝徒弟赶往一场有去无回的劫。
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头盘桓。
他言不由衷地回:“自然同路。”
*
本以为药师府会让朱柳下去,却听说那大徒弟让尘不忍师弟受苦,自个下去化解问花怨气。
一劫度的倒也顺遂,可他医者仁心,即便在那场劫难中不得好死,还是放不下,不惜来清净殿询问。
药师府首徒身如青松,气质沉稳。
他坚定地问可有办法救那一族问花妖摆脱诅咒。
即便人间苦恨数十年,再回头,他依旧纤尘不染。
张玉庄打量着他,却没在他眼中发现半点男女之情的痕迹。
他来寻度化之法,全然出于救世之心。
而这样的救世之心,只会让张玉庄想起当年在因慈悲一场而沦落万劫不复的自己。
这样纯净的慈悲让他神魂发烫,一把火烧进了魂台里。
他笑笑,向这个虚心求问的后辈说:“妖之怨,仙君身往,十世可消。”
再热忱的心,十世也该凉了。
问花那族妖怪必须灭,即便搭上药师府也无所谓。
让尘果真一去不回,朱柳也跟着下界去了。
*
天道催着冥王去历劫,也不知青岁去了趟幽都应承了什么话,那成意转世才肯入劫。
再得到消息时,朱柳以凡人之身破了问花妖族的诅咒。
他爱上了那个肮脏卑劣的妖怪。
甚至不惜自己背负血债以屠城之名,把罪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要说这药师府果真同龙族有缘分,谢逢野入场情劫,还能遇着下界的朱柳。
张玉庄凝了幻像,化作柴江意的样子,寻了那只问花妖,哄骗他亲手杀了朱柳,赠他一场血意背叛。
他无比希望朱柳能这样回返不世天,说明妖怪不值得怜惜,更不值得拯救。
可朱柳竟然没有回头,他不惜以自己魂魄抗下那只问花妖所有杀业,即便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张玉庄看得充满困惑。
明明那只问花妖不懂感恩还背叛了他,朱柳没有愤怒,笑着赴死便罢,他理应回到不世天,选择和天道站在一边。
为什么要如此坚定地相信善良和牺牲能够带来改变?
三界好似已然无可救药了。
自朱柳后,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玉兰中途离开,甚至为了不让谢逢野想起当年,不惜设下法障封锁本心,甚至回天界做月老,不惜砍了他们的命缘线。
谢逢野未能渡成情劫,那只龙数千年也未能得点长进,上天入地吵嚷着非要找谁要个公道。
为了一个“情”字,闹得三界不宁。
混乱一片,也给了张玉庄机会。
他坚信,所谓命数何其不公,绝不可留在天界凌驾于众生之上。
青岁却在此时贬了谢逢野入人间,等张玉庄杀了青云台的土生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傀儡一具。
甚至,谢逢野重回人间,见了听夏花妖何其令人憎恶也不肯下手。
张玉庄百思不得其解。
谢逢野除了和成意有着一样的脸,本质却毫不相同。
可他偏偏玩笑纵情,混账行径,却总在最后时刻展露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仁慈和智慧。
即便张玉庄亲自下界挑唆,他也没有杀那个听夏花妖。
明明,谢逢野那般想要寻回柴江意,张玉庄把用玉妖送到他面前,只要他杀了那只用玉妖,即刻便能知道真相。
他没有。
甚至把那只妖怪当儿子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像成意。
行远自迩,玉汝于成。
困惑迷茫翻江倒海,天地之间,好似只有他无安置之处,同万事万物背道而驰。
站在孤崖上四面都不见路。
第148章 重叠
张玉庄最后一回和月舟对面饮茶,是在他让蛟龙族那遗孤迫害玉兰之后。
谢逢野入那场情劫,所爱之人,张玉庄都恨不能亲手除去,他尤其想让谢逢野感受失去的感受。
可那蛟龙族遗孤却在最后一刻收了手。
计划再一次落空,未等张玉庄再准备什么,月舟已从昆仑虚发了灵笺过来。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踏足昆仑虚。
此处依旧风雪凄寒,浓雾缭绕,万千年来从未变过。
月舟却未同往日一般,在神殿里,反而用灵笺引着他一路行至山巅陡崖旁。
凤凰如今更加憔悴,身影彻底被浓雾笼罩。
“你来了。”月舟开口,声音沙哑。
张玉庄点头致意,在月舟对面坐下。
一壶清茶搁置于风雪之中,无人动手。
他们这般在寒风中对坐许久,月舟才问:“天道给冥王下了死咒,这事你知道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问询,倒不如讲是陈述。
张玉庄当然知道,毕竟那是他命令天道去做的。
也是那一次,天道第一次违逆了他。
他的道心,因为不愿伤害谢逢野而违逆了主人。
“我知道。”
张玉庄平静地回答,本以为月舟会问他为何天道要如此。
可他却是话头一转,兀自说:“当年我放神力去万阳府救下青岁和谢逢野,但没能救下蛟龙族。”
言迄,月舟从浓雾中伸出手取了壶,往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茶,却也没喝,挥袖洒出一圈水痕,末了,盖下茶盏。
“虽未救得,我却也在那生死境中寻到一缕那蛟龙族遗孤的残魂,带回昆仑虚养了许多年。”
风雪陡然凄厉起来,呼啸着翻山越岭而来,张玉庄也为此感到一阵寒意,久久未能言语。
蛟龙族……
这么恶劣肮脏的一族妖怪,张玉庄拼尽一切也要将其覆灭的妖怪。
当年,成意和司江度威胁他不能杀。
如今,月舟又如此云淡风轻地说自己要护住那族妖怪。
命运掉转帆头,从未有要向张玉庄靠岸的想法。
他面上不动声色地问:“是吗,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说这个。”
“也没什么。”月舟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听夏也好,问花也罢,我当日收留他们进昆仑虚,不过也是因着一念不忍罢了。”
“要说司江度因为嫉妒他们相伴于我左右,此话别人信得,难道你也信得?”
风声愈发喧嚣,张玉庄被寒风刮得有些烦躁起来。
因为司江度入魔,是他背弃在先,所以张玉庄可以无所顾忌地,将所有脏水泼向魔族。
所谓魔头嫉妒诅咒,自然也是从他口中出。
在不世天传了许久,嚼来嚼去地,自然有神仙当真,更是将那魔族实为眼中钉。
可月舟为何要此时提起这个。
张玉庄摸不准,模糊地说:“不知是哪来的说法,讲多了,大家便都信了。”
“谢逢野。”月舟轻声说出这个名字,“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挚友,如今师徒,情意深厚。”
“司江度要杀他,我尚能理解。玉庄,不若你告诉我,天道为何也要杀他?”
“因他和神仙殒命相关联,天道也只是按规矩罢了。”张玉庄垂目回答。
“规矩?”月舟敞亮地笑了一声,“如今天上地下,难道不都是你的规矩?”
“我没问过你,当年江度究竟为何入魔,是因我认为你也是苦主一个,同我一样被挚友背叛。”
“我也没问过你,为何非要成意的转世去收万古幽怨,做那冥王。”月舟字字清晰,他说,“玉庄,你当我是个傻的吗?”
“那幽冥之珠我带回昆仑虚时就晓得数量不对,当年万古幽冥怎可能只有这么些,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幽怨造作了多年,就是在蛟龙族、不对,那借风一族覆面前后才消停的。”
“说是司江度对蛟龙族赶尽杀绝,玉庄,我记得当年我和成意去蛟龙族老巢时,是你站在血海之中。”
“我也没问过,你消失的那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如今,这些当年没能问出口的话,我想听你给我一个回答。”
月舟缓声说来,像是递了张纸到张玉庄面前,留下最后的距离,给他体面和机会让他自己捅破。
其实,本质上来说凤凰和龙族是一个样的。
完美又高贵。
再不堪愤恨的话,过了一遍脑子,从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着几分得体。
194/211 首页 上一页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