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庄逼身上前:“他明明可以脱身回来,可他非要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事,那些妖怪,那些所谓的无辜,真的值得你们牺牲至此吗?”
他声音越来越高,体内那些闷燥也随之叫嚣起来,他对着孙祈成控诉道:“你们以为这样就是正义?就是大善?救了几个妖怪,不忍看他们惨死,你们就能慈悲了吗?!”
孙祈成的面孔扭曲模糊起来,张玉庄眼中,面前是成意和司江度的脸在不断变化。
他看得几乎要失控,甚至咆哮起来:“你们想着牺牲去拯救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何等肮脏!他们根本不配!”
孙祈成愣住了,他无端承受这些怒火,不免惊恐起来,好似这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状似疯癫的神仙。
“道……道君。”
张玉庄突然停下来,他视线聚焦一瞬,确认了眼前这个不是成意,也不是司江度。
“药仙。”他声音低沉下来,因着刚才的嘶吼余怒带着些无端沙哑,像一把粗粝的刀,无情地横在孙祈成颈间。
“你的师父也是一样的,他自诩正义,结果呢,还不是死得毫无意义。”
孙祈成不明白这个一向温和的道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可怖,他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张玉庄已经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头顶。
一瞬之间,道君口诵法诀。
可孙祈成却见那光风霁月的道君指尖涌动而出的是黑色幽怨!
他想要挣扎,却已是徒劳。
记忆不容抗拒地随着这些幽怨钻进他魂台里四处奔腾。
孙祈成看到了师父,那位向来正直的老药仙是如何被道君逼至绝境。
他听见张玉庄冰冷地威胁:“要么配合我,要么,整个药师府都将陪葬。”
他看见师父颤抖着手递出了药,龙族覆灭,师父跪地痛哭,最终无法承受这份罪孽而选择了自戕。
心痛难捱,孙祈成几乎要昏厥过去!
当张玉庄收回手,力气才重新回到孙祈成身体里,他难以置信地后退。
张玉庄也平静了下来,眼中不见先前那些疯狂之色。
他颇为优雅地擦了擦手,冰冷地说:“你师父给你传的灵卷,就是这些事,他自觉对不住龙族,又不忍看你后辈因为罪孽而受苦,所以才让你将死之时再打开。”
那声音冰凉无比,不带丝毫怜悯。
“横竖你迟早都要知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孙祈成绝望地看着道君,嘴巴开开合合,终于挤出了一句为什么。
张玉庄讥讽地看着他:“没有为什么,我狠龙族,他们就得死。”
说罢,他还不忘贴心地提醒:“你可千万别想着去找天帝倾诉,莫要忘了,这个秘密若泄露出去,你们药仙府是要覆灭的。”
“还有,你那徒弟朱柳虽然回不来了,可让尘的生死簿还在冥王手里头,你也知道的,冥王可是恩仇分明的,要是让他知道当年是你们药师府害得他在外吃了那么多年苦,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们吗?”
张玉庄享受于孙祈成此时绝望的目光,甚至,一种奇异的畅快感席卷了他全身。
看着这个药仙被真相击垮的样子,他也感受到了病态的兴奋。
终于,有人可以分享这个秘密。
终于,有人见到他内在的黑暗。
即便只是展露了冰山一角,可这样的快/感立时让他上瘾。
那些长期被压制的情绪,那些无人可说的痛苦,在这一瞬间,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得到了宣泄,压在胸口多年的巨石被稍微移开一瞬,带来前所未有的释放感。
思及此,张玉庄由衷地笑起来,他对孙祈成说:“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的人。”
他如此说着,再也听不见魂台里正邪两个元神厮杀争吵。
张玉庄为此而畅快不已,甚至大发慈悲地在此刻原谅了所有背叛一瞬,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
可是眼角莫名滑下两痕温热,不清不楚地挂在脸上。
这样的触感太过陌生,张玉庄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湿润。
张玉庄想控制自己,可视线里,水雾模糊了一切。
*
谢逢野又不管不顾地大闹了一场,他像是生来就会叛逆,轰轰烈烈地把浮念台搬去了幽都。
不世天众神仙只当冥王果真要反天,也不知这些神仙历劫历了些什么,竟然尤其护内。
才听见冥王绑走月老,各司神仙竟然都整顿起来要下去讨个说法。
司江度更是知道月舟不惜破誓出了昆仑虚而躁动起来,他不惜闹到幽都里,要拿回白玉扳指重新镇去白氏万州,换月舟回去。
因着鬼魔神汇聚一处,气氛紧张无比,一触即发。
张玉庄捏了个傀儡跟随众神仙一处下了幽都,待他们离开,他独自去了审罪玉楼。
不世天众神仙被幽都吸引,守卫难得空缺一时。
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或许可以借此取回玉环。
站定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调动灵力,随着施法,神骨上也出现一层薄薄的光膜——那是司家的秘障。
张玉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待蓄力之后,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但预期中的破碎并未出现,相反,秘障仅仅只是泛起了一层微弱涟漪,随即恢复如初。
他皱起眉,再次蓄力。
这回,不仅是动用灵力,他甚至不惜引着幽怨注入掌心。
反噬从未这般强烈过,他嘴角溢出鲜血,可手臂越发用力。
他不能有片刻分心,否则力竭之下幽怨彻底反扑,他会失控。
张玉庄浑身冰凉,忍着痛苦把幽怨之力推向秘障。
那层法光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放出神识钻入裂痕感知,却未察觉到任何玉环的气息……
张玉庄意识几乎要被剧痛折磨至模糊,不肯相信,再次放出神识探询每一寸角落,但结果依然如此——玉环不在这里。
宁恙不在这里。
挫败感最先露头,恐慌接踵而至。
眩晕最后涌现,他几乎要跌倒在地。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玉庄,你在找什么呢?”
张玉庄猛地转身,目光落在声音来源处,待他看清时,所有猜测都在清晰起来。
视线尽头,浓雾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隔着诅咒雾气,张玉庄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月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再简单不过的对视,此刻却异常沉重。
意料之外地,青岁就站在月舟身边,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张玉庄一边发动法诀控制体内的幽怨,一边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浓雾晃动着,送出月舟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此时此刻,刚刚知道。”
张玉庄理不清思绪,问:“是谢逢野。”
月舟道:“是你的恨意太过明显,桩桩件件都指向成意,谢逢野至今都不知道你恨他。”
“甚至在此之前,我都不敢确认是你。”
月舟从浓雾中伸出手,指尖夹着一封散发着微光的灵笺,他对着张玉庄晃了晃,声音既平静,又无奈。
“就在刚才,我收到了这个。”
张玉庄紧紧地盯着那封灵笺,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
月舟继续说:“谢逢野已经和司江度见面了。”
张玉庄低低笑了几声,所有布局在这一刻,都变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声音沙哑无比,他问月舟:“玉环在哪?”
月舟没有作答,却是青岁先开了口。
“在每一任司家继承者身上。”
张玉庄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青岁面上带着几分薄怒,巧妙地隐藏在冷峻之下,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我登临天界之后,第一个来寻我的,便是司家。”
剩下的,他不用说,张玉庄也听得明白。
司家苦于出了一个魔头,多年来几次生死关头险些没扛过来,但生死之上尤其容易悟出些什么。
他们推测着三界之中或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牵制他们,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神骨之上的那层秘障了。
司江度堕魔之后,他们成了不世天众神仙的眼中钉,可闲言碎语是杀不死人的。
况且,入人间历劫已然刷掉了一些族内蛀虫,肯再度回到不世天的,都是心志坚定愿意背负罪孽且为之赎罪之辈。
时间一久,他们也能推断得出:有谁在暗处故意折磨,却又不赶尽杀绝,说明此族尚有牵制之力。
而族内生死相传的那道秘法,便是打开秘障之所在。
为保延续,他们打开秘障取出玉环,附在每一个司家后继者身上。
或是因为物伤其类,司家亲眼目睹龙族之祸,那些开解不得的愤怒终于在青岁破开不世天时寻到了同类。
“所以。”张玉庄低声问,“君上从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了?”
青岁默着看了他半晌,反问:“为何不可?”
张玉庄脑内混沌,一时没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岁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完整地问:“听道君这话的意思,好似是我有错?”
张玉庄回视,当做默认。
青岁继续说:“你戕害龙族,这仇难道我不能报?你祸害三界,这局我不能破?你算计我弟弟多年,难道我不能恨?”
张玉庄一顿,问:“你知道谢逢野是谁了?你知道他是成意转世了?”
问罢,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干脆环首看了一圈如今的审罪玉楼,再问:“你知道这里是你成意的神骨?”
他眼神忽明忽暗,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几分,对着青岁恶劣地笑起来,好似正在揭露一个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张玉庄又说了一遍:“你知道谢逢野就是那个龙神成意。”
面对这样的挑衅和癫狂,青岁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他谁也不是。”青岁向前迈了一步,龙气大作,他沉稳而坚定地说:“他是我弟弟。”
张玉庄的笑意戛然而止,所有癫狂都在此刻凝结为他眼中的恨意,他扯了扯嘴角:“是吗,需要我为你们的兄弟情谊鼓掌吗?”
他此刻行走于理智边缘,半只脚踏出深渊,这是经年压抑不得开解的结果。
他给自己创了个没有出口的牢笼,任凭自己在里头撞得头破血流。
意识逼近模糊,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此景并非绝路,张玉庄也没到无计可施之时。
只是。
多年计划付诸流水,他困惑于为何一切都在同自己作对。
好似兜兜转转,终究命定。
他从未这般累过。
以至于都反应不过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张玉庄如同行尸走肉一具,目光空洞地听月舟问了许多话。
“司江度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要如此恨他?”
“那我和成意呢?我们究竟何处对不住你?”
“玉庄,不要让事情走到不可挽救那一步。”
“张玉庄!”
这些问题,和他魂台中那道声音纠缠到一起,此起彼伏,它们烧着他一身疯骨,把浑身的血烧到沸腾,煮烂他所有尚存理智,留下一层层精细伪装后的谎言做棺椁。
仅剩的善念再也挣扎不动,被捂死在仇怨化成的黏稠烂疮里,幽怨们在高呼万岁。
血色和唳鸣堵住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耳朵。
待意识稍有回笼,成意神骨旁,三道身影交错一瞬。
月舟凤羽化刃,浓雾紧紧跟随如鬼魅残影,青岁龙气势不可挡,战意凛然。
张玉庄只靠灵力,挡不住两个神明全力以赴。
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要尽快赶到幽都去,要去见司江度。
叫他把玉环还回来。
把宁恙还回来。
多耽搁一刻他都无法忍受。
他用尽力气思考着,察觉到月舟或是因为神力有损,动作迟钝一瞬。
张玉庄不假思索地召唤魂台内幽怨凝聚到掌心,化为锋利寒刃刺向月舟。
眼见着即将穿透浓雾,一道青光先他一步挡到了月舟身前。
是青岁。
幽怨之力撞上青岁龙气,爆响震耳欲聋,黑气和青光交织于一处,连成意的神骨都受到同族之光摇晃起来。
张玉庄一掌刺穿了青岁的胸膛。
对方凝了那些黑气片刻,倏尔抬眼,直直地盯着张玉庄。
“果然是你,在动用幽怨吸引妖怪化魔。”
张玉庄不欲同他多纠缠,立时抬起另一只手要攻去。
蓦地发现掌心触感不对劲,他分明已击穿了青岁命门,可手掌仿佛陷入一团柔软云雾之中。
眼前的“青岁”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中倒影那般荡起涟漪。
唯有那双眼,冷峻、锐利。
直直地盯着张玉庄,好似恨不得用目光将他碎尸万段。
被这样的视线锁定,张玉庄猛然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青岁,而是一个由龙脊化出的傀儡!
他想抽回手,但为时已晚,傀儡就此爆裂,化作无数青色光点,在张玉庄身上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又迅速穿梭一圈后聚拢一处,围成一道青光法障,将张玉庄困在其中。
即便今日未能伤到青岁真身,损此化身,想来他也要回复许久。
他和月舟今日到此,不是来杀自己的。
张玉庄意识到这一点,手指却不由衷地颤抖起来,
龙族可开龙脊,恰如谢逢野如此做只为了给玉兰一具化身好让他抗住天道惩罚。
可化身只是傀儡,无法另分意识出去。
青岁破了这规矩,先前对面而立,张玉庄都难以分辨真假之身。
为了困住他。
月舟带着一身浓雾缓步过来,静静地站在张玉庄面前,隔着青岁傀儡破裂化成的青光法障,久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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