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才听到这句话时,张玉庄百感交集,一腔赤子热忱。
如今回望,曾经那道身影隐入了永恒暮色,轮廓模糊。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往日不可追,可是总忍不住想要从过去那片镜花水月中搜寻些什么。
哪怕只是暖暖手。
他实在憎恶自己这般无能又懦弱,苦笑过后,他召出至纯之石,安置在高殿里作业障镜。
如果万般道法不允宁恙以寻常身份重回世间,那么,他可以破掉一切规则,另辟蹊径。
寒石光滑冰凉,触感带来几分真实。
张玉庄望向镜中,这一眼却让他愣在原地。
他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疲惫和绝望做衣,裹不住他一身迷茫,形容何其枯槁。
张玉庄难以置信到双手颤抖。
这双曾经一剑破世劈碎仙城重造秩序的手。
这双剜心破道改换日月的手。
如今连握紧拳头都异常困难。
他忍不住伸手触碰镜面,以此确认镜中那幅面容是否当真是自己。
冰冷镜面再度传来凉意,昭告真实。
张玉庄垂下眼,收回手,沉默地回到桃树下面,习以为常地一言不发。
布下几道法阵,以此确保自己修养期间不会被打扰。
意识下沉、平静,他重新回到幽怨怀抱之中,任由那些怨气冲刷理智。
时光再度失去意义,经历无数挣扎,体内灵气才有了恢复之象。
如此,又是千年。
待他再回不世天,谢逢野已经成了冥王,而玉兰化了人形,正修无情道。
如此巨变,却鲜见地没有在不世天听到什么闲话。
大家都三缄其口,好似这是什么不可多言的天界秘辛。
其中细节,最后还是土生相告。
这个被安置于青云台的司命,自有一份清澈明朗。
同谁都亲近。
张玉庄与他这算是正儿八经的初见,即便如此也拦不住司命那天生热情。
遥隔几步灵光仙云,土生就热热闹闹地扬臂招手。
“这位仙君瞧着眼生!不知是哪殿仙僚!”
土生一派清朗,声音也亮堂,热情发光,清澈得不染杂尘。
如此一捧怨土都能有次造化,可见青岁当年在人间相陪的数百年光阴并未虚度。
张玉庄远远看着,低声叹:“养得真好。”
待对方行至面前,他已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自报家门:“张玉庄,清净台。”
才听着名字,土生还略愣了片刻,直到听见清净台,他瞬时瞪大了眼,口齿也变得不灵光。
“你……你是,你是清净台的道君!”
张玉庄笑他:“怎的像见了鬼一般,难道我在不世天名声很差?”
“不不不。”土生疯狂甩头否定,又再三表示自己是何等尊敬,最后才愣头愣脑地说,“道君威名在外,我这种新仙从没见过,所以才见了会惊讶。”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如实补充道:“而且,我还以为您这样年纪的神仙肯定是银鬓长须,没想到您年轻得这么好看。”
“……”
张玉庄听过太多恭维话,倒是没听过如此别开生面又直白的。
一个有意装和蔼友善,一个当真没心没肺。
凭着身份做保,张玉庄三言两语就诓得土生道出冥王之时。
土生先是万般幽怨地哀叹几声,摇头道:“要说起这事,都赖我。”
凡是这般说来话长的开头,后面必有长篇大论。
张玉庄诚挚邀请土生留着这一肚子话,随他回清净殿详谈。
土生听了更是感激这个没架子的道君,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
煮了茶,点了香,土生囫囵喝了一盏,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和那小金龙相熟。”土生以此开头,又念及道君久未露面,还贴心地解释过所谓小金龙就是如今青岁天帝的弟弟,成了冥王那个。
张玉庄注意到他说起青岁时面上并无半分异样,眨了眨眼,盖住眸底那些思绪,点头示意他继续。
“也不知怎的,那小金龙尤其爱往浮念台跑,那原本不是有棵玉兰树嘛。”
说到玉兰,他又是一顿,再次贴心解释玉兰就是如今的月老。
如此连番关照,张玉庄无言以对起来。
若这土生不是演的,那当真是个憨直的。
“之后那小金龙跑来告诉我那棵树好似修为不够,连人形都化不了,让我给他想个办法。”土生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君您不知道,我嘛,平日里也没甚爱好,就喜欢搜罗些人间话本子来看。”
人间,话本。
司命一个建议,小金龙剜了心头血给玉兰,被昆仑君接走,醒来也不记得自己曾豁了命救过一树玉兰,修养数年,稀里糊涂收了幽怨冥珠。
天道降下雷劫,青岁更是豁出半条命和这个弟弟一起抗下。
但即便如此,幽冥珠还是砍了谢逢野半身神格,灌入鬼道,让他得此鬼神之身。
张玉庄静静地听完,垂目抿了口茶。
想当年成意为了能给妖怪另开一境有所容身,在满天神佛面前立誓,愿自放一半神力做界。
兜兜转转,两世生死,竟一语成谶。
龙的誓和主人一样,历久弥新。
想到成意的另一个誓言,张玉庄哼笑一声,再紧着眉缓缓吐出浊气一口。
土生一愣,连忙问怎么了?
张玉庄微笑着摇头,问道:“那月老何以修了无情道?”
说到这个,土生就没话讲了。
“我也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仙君,实在和成意上仙不相熟,自然也没有门路去知道这些秘辛。”
成意上仙。
张玉庄听得眼角一跳,蓦地抓紧茶盏,脱口问道:“成意上仙?”
土生眨了眨眼,复又贴心起来:“道君您可能不知,月老化了人形录来仙册时,就说自己叫成意。
玉兰本是无名之妖,当年龙神谋划着把自己性命搭进去都没能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
倒也听过他自称成意。
可那是在龙神陨落之时,那玉兰生不如此地抱着一具尸首理智不清地介绍。
这么万千年过去,他化树苦等,还要在缘分相交之际,言说自己姓名是成意。
看来,玉兰也明白,成意回不来了。
张玉庄默了半晌,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土生却是在对面被道君这几个莫名奇妙的表情弄懵了,正要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哪一句叙述里出了问题。
不然怎么能把道君讲得这么喜怒交加。
“我无事。”张玉庄睫毛盖住眼底晦涩,缓缓摇头道,“只是许久没出来走动,听你说话,觉得新鲜。”
他话风一转,问土生:“你既是司命,那么一干劫数安排都是由你掌笔?”
“算是把。”土生很快回答。
张玉庄:“算是?”
“是这样的,天帝命令要注重善恶排布,死魂先入幽都,观了业障,十方冥殿汇总善恶交到冥王手里头,定此魂入哪一道,我再根据冥王递来的宝册编写命数,绝不多受一分苦,也不能多享一点福,只求他们能如此干干净净地修福积德。”
“仙君入劫就更是严格,同样也要去冥殿观业障,若是德行不够的,就要为人几世,修够了德,才有资格渡劫。”
土生说罢,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天帝治下,万般条理有顺。”
张玉庄回以微笑不做评判,接着问:“我推算过,冥王是不是该入情劫了?”
土生一听,眉头先皱了起来,为难不已:“道理上是这样,凡掌境之主,须得尽快渡劫修一个六根清净。”
“可是那龙实在暴躁,非要说情爱于他不足为提,他不乐意按照不世天的规矩走,反骨得很。”
“而且他又能打,谁也劝不动。”土生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几声。
“不过,道君我可跟您说,那谢逢野是个有趣人物,他长得好看,性子也放纵。虽然看着凶巴巴的,但却是个顶顶聪慧的,什么东西,听一遍看一回就熟记于心。”
他砸砸嘴点评:“其实也不是个多么难相处的。”
弯弯绕绕一堆,到头来还夸上了。
张玉庄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土生,状似不经意道:“我没见过命簿,改日若我去青云台,还请司命仙君一定让我看看。”
土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好说好说。”
送走土生,张玉庄径直去了浮念台。
才听见“无情道”三个字,他心中已有猜测。
摒弃情感,断绝本心。
浮念殿如今红梅浮动,一派繁华,寻不到往昔中的半分孤苦。
小仙童见张玉庄眼生,刚要过来问询,另有一声清冷响在殿前。
“道君。”
浮念台外一派静谧,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旧诗篇里那身烟绿破开云霭,如此唤一声,像要把命运重新改写。
张玉庄一眼看错,险些当做这是成意回来了。
那是玉兰,他再次化成人形,登仙箓,掌浮念。
可浑身上下都见不着往日的样子。
他站在那,如同一尊寒玉,与这漫天浮华格格不入,唯有额前一抹红痕引目,落进观者眼底,自称山水一幅。
张玉庄这才后知后觉:那个活泼机敏的玉兰,也一起死在那一天了。
其实那场灾难里,所谓挚友,巨轮碾压过后,都已体无完肤。
各有执念,各自强撑。
再入浮念殿,霜树依旧,张玉庄终于寻得些往日景色。
旧景、故人。
一种温暖久违地在张玉庄胸腔中蔓延。
而这样的温暖,让他感到恐慌。
他是理应恨这一切的。
三界、挚友、甚至他自己。
如此情难自禁的开怀,对他来说实在不应当。
他拮据不已,此身此心早已伤得片甲不留,唯有这么点扭曲畸形的恨足以支撑。
当年那些妖族没死完。
宁恙没有回来。
他每怀旧一次,心软一回,就是对不住宁恙,亦是对不住自己。
若是连这点恨都不能清醒,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玉庄咬了咬舌头,借痛意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再抬眼看向玉兰,用双眼含笑盖住那些不甘、嫉妒、愤恨、以及怀念。
他问:“你想好了?”
玉兰答:“只有这样了。”
“好。”
修无情道。
好得很。
玉兰苦等那么些年头,如何能舍得断掉,他向来是个倔的,若非不得已而为之,怎会选这条路。
谢逢野生来没了颗心,那小玉兰就把自己的剜出来送作相逢礼物。
再借着天道规则,用无情道修身养魂。
之后呢,之后成意寻回记忆,取回神骨,自然心魂不缺,再物归原主,皆大欢喜。
他们好算计。
天道是张玉庄的心啊,他们扣着玉环,用宁恙做要挟,叫他不得再行杀戮,如今还要用他这颗心来成全当年未尽之情。
张玉庄没那么好心。
他登临青云台,看过谢逢野的命簿,又问土生冥王情劫可安排妥当了。
土生似乎满意得很,直说让谢逢野去好好爱一回。
张玉庄笑笑。
即便他如今浑身灵力都在扛着不让魂台中那些幽怨反噬,但改动一些细节却也做得。
玉兰不惜剜心相赠,那么若他这个无情道修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既然那么难舍难分,不如成全他们。
让玉兰入冥王情劫,让他们好生爱一回。
待他因动心而破了无情道的戒,自会道损身销。
张玉庄会亲自把成意的记忆还给谢逢野,告诉他所爱人因他而死。
他安排好一切,却听昆仑虚来了消息。
说问花妖出逃,遍地寻不得。
问花妖。
好消息真是接连而至。
张玉庄心情大好地去了药师府,同药仙一阵寒暄,彼时那个老药仙因龙族之祸自戕,如今掌药师府的,便是他爱徒。
药师府向来注重传承,护内得很。
药仙孙祈成见道君亲临,也恭恭敬敬来行礼。
张玉庄打量他还不知道自己师父曾经造了什么孽,拐着弯地说:“药仙客气了,我和你师父,说起来也算是有过一段缘分,如今他不在了,我瞧着你这药仙府也心感寂寥。”
他皮笑肉不笑。
毕竟,张玉庄如何能忘记当年在他刻意避开月舟和玉兰收集禅心时,是老药仙不肯放弃追查那些妖怪和神兽的死因,居然让他真的查出来是仙力所为。
他不仅查出来,还将此事告知司江度,以求让他护住月舟上神。
若非如此,司江度也不会和成意寻到他,打了一架,就此扣下了玉环融进司家法障之中,让他再也摸不着宁恙。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那老药仙最爱主持正义,张玉庄就逼着他做龙族覆灭的帮凶。
他受不住愧疚自戕,龙族被杀得只剩两个。
可张玉庄满腔怨恨不仅未得半分平息,更是越发旺盛。
看看,这些高风亮节之辈接连为了大义而死。
好似他才是那个罪孽深重之人。
多么可笑。
张玉庄就是要向成意证明:身死而已,什么都不能解决。
只要那些妖怪还活一天,只要宁恙一天没回来。
甚至,只要药师府还在,他绝不停手。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盖着眼帘抿一口孙祈成泡的茶,才将险些没能控制住的戾气压了回去。
“我闭关了千年,也不知你师父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自戕呢?”
193/211 首页 上一页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