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年,谢逢野早已熟悉这样被人眨眼就忘,好似全世界都不记得他才是正常的。
缘分纵起而瞬灭,现在对所有人来说,谢逢野只是一个蹲在地上逗狗的公子。
只是这个公子正笑着威胁道:“记不记得?”
用玉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
可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呀。
他眨了眨自己黑亮的豆豆眼:“记不得,没听说过。”
“你倒诚实。”谢逢野熟练地拎着它的后脖站起来,“不急。”
用玉此刻被压制得只有狗崽大小,巴掌大的身子拼尽全力在挣扎:“你要带我去哪!”
谢逢野看它小手小脚乱挣,莞尔笑问:“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吗?”
用玉回答得也干脆:“我当然知道自己今年正好四百岁!”
谢逢野甩了甩它软软的身子,感慨道:“运气真好。”
就这智商能活着已是奇世大运了。
他又接着问:“你很怕死?”
用玉鼻哼一声:“谁不怕死?”
“那你还上赶着帮人实现愿望?”谢逢野把狗崽拎到面前,打量过后确信他实在是缺点脑子,怕死还上赶着去魂飞魄散玩。
“你们这种生来就做神仙的懂什么?”狗崽翻了个很不屑的白眼,“那是我们用玉一族至高无上的荣耀。”
它生疏地将爪子抱在胸前,骄傲又嚣张地说:“反正我族极讲信用,特别有原则。”
“很好。”谢逢野满意地绽开一笑,偏头递了个眼神给梁辰,随即踏地而上,眨眼已至云巅。
疾风在脚下奔旋,他两只捻着狗脖子,好让它看清此刻风光如何。
“你族讲信用,可你族好像都不会飞啊。”
灰狗用玉毛发瞬时被吓成惨白,半个字答不了,骨气瞬间离家出走。
谢逢野捻着僵硬的狗皮风轻云淡地问:“你说,要是我现在松手,你会不会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用玉咬着奶牙回答:“我会东一块西一块。”
“对嘛。”谢逢野哈哈笑道,“那你现在想起我来了?”
“没……”
“嗯?”
狗崽垂着耳朵,大义凛然地昧着良心道:“……你如此诚心实意,我自然想起来了!”
谢逢野满意地揉揉狗头:“乖~”
用玉一族的结契十分简单,双方需要刺破中指相接为盟,谢逢野抬指尖点了点用玉的狗爪:“以后你就得跟着我,直到我口诉愿望,不然你都不能死。”
用玉对于这人一言不合就飞天的行为心有余悸,它搓着自己的爪爪,眨巴着眼问:“那你好歹给我个时间,大概什么时候会说,不然总让我跟着你混吃混喝,这样不好。”
谢逢野闻言低头去看才到脚踝的狗崽子,愣了会,随后哑然而笑:“等我什么时候烦你了,想要你魂飞魄散,自然会告诉你听,不急啊。”
说完,他自个都笑了。
多么幼稚,非要逼着它承认记得,但这样却叫他莫名心安,落地时嘴角噙着悠闲笑意。
梁辰这才把天帝亲自送来的玉石交到尊上手里,换得半晌沉默。
“这是昨天的阵眼吧。”谢逢野摩挲着温润的玉石,骄傲放纵的睫毛也不由自主地微垂,连声音都低顺了几分,“怎的他拿去了还要还回来。”
梁辰琢磨不透这个语气,不知他是在说天帝还是……故人。
只好如实回禀:“昨日尊上唤我们前去时,此物确实压在阵心中,后来群鬼出动去寻另一个阵眼,属下则直奔月老庙捉人,那会附在那人身上的东西已经跑了。”
所以也只抓了个普通平凡的宽袍男子,事后他只记得自己是百安城人,其余一概不知。
可见附身之物定是阴寒妖魔,才会如此损人心智。
“回来救见尊上和天帝平心静气地站着,阵已破了。”
谢逢野把玉石收进袖袋,摇头说:“所以他昨天来了两趟,还要在第二次到的时候装作才来的样子。”
梁辰不对天帝多加妄言,只说:“他来时,讲了句话。”
谢逢野好心情地收好石头,并揉了一把狗脑袋:“说什么了?”
“君上说,他心软了。”
“我这个哥啊,我从来都看不透。”谢逢野怪笑一声,又问,“昨天俞思化一直都在?”
梁辰点头,随即又说:“方才出门前,俞公子还叫我提醒你记得回去吃饭。”
“吃饭?”谢逢野嘴角挑笑,“他还能记着,这倒有趣,关于他家你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些。”梁辰细细想过,凑近告诉尊上。
*
回到百安城,谢逢野将用玉递给梁辰,自己进了丧事铺。
用玉缩在梁辰怀里,探出头来目送谢逢野离开,晃着脑袋说:“他怎么这样……”
梁辰平静道:“他是这样的。”
余下那些话,尽数散去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里。
用玉仰头去看这个面如寒铁的男子,没从话语里听出作为幽都副使对于自家尊上的与有荣焉,反而有许多老父亲操碎了心的意思。
它接着去看冥王,高束于顶的黑发晕染进光斑里,明明暗暗间,人已远去。
“可是。”用玉不解地问,“冥王也会有烦恼吗?”
“他烦的事情很多。”梁辰按下打量的狗头,“且等他自己走出来。”
梁辰记得尊上情劫才了之时,常常醉酒寒殿,半梦半醒地经常会说约了跟什么人一起看花。
似是有人未能如约前来,此一别就成了过去。
之后他更是自暴自弃地闯上不世天乱打乱砸,三界无不为其心惊胆战。
自家尊上如此,幽都上下焦心不已,今见他来人间才逐渐鲜活些,鬼众们也跟着开心起来。
梁辰私心里是希望尊上同俞少爷多做一段时间的邻居的,有人吵嘴玩闹,总比独自憋闷要好。
只是……查出来俞府的那件事,不知尊上会如何。
谢逢野如今灵力全被压下,自然听不着梁辰这段心中感慨,且现在也顾不上了。
他一如既往地想用打趣捉弄开始一段谈话,却硬生生被这一桌子精致碗碟盛着的碳块堵了回去。
想不出形容,只好咂着嘴说:“俞少爷真是……”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诚说烹饪算是门手艺活,可能同俞思化这般将各色菜肉烹煮成千篇一律的碳块,也不失为一种天赋。
俞思化脸上微泛的汗光将这个小少爷之前的辛苦都写得明明白白,柔和如玉的脸侧还挂着些烟燎焦黑,可见是下了十成的决心。
可他越是如此认真,就越显得这桌子菜处境尴尬。
饶是冥王殿见惯了大风大浪,如今在这桌菜面前,谢逢野也难以维持住表情:“你管这叫能进口的东西?”
俞思化不卑不亢:“不然呢。”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嫌凉,我可以再热一遍。”
“你要毒死我。”谢逢野过去坐下,如此笃定道。
俞思化也直接说:“你又毒不死。”
俞少爷自然知道自己手艺如何,张罗这一顿,无非就为了两样。
一则,要吃饭这话可是谢逢野自个说的,那么他就做。
二则。
冥王说世人不可记神鬼恩仇,必要转眼即忘,原本昨夜土地庙中答应张罗一桌饭菜,他也是有几分敷衍。
未曾想早起还能记得,字句画面皆为清晰。
所以此时直面他的身份也十分坦然。
人生处处是意外,大部分时候,人自己就是意外。
思及此,俞思化说:“你来迟了。”
“我这不是来吃了吗?”谢逢野拾起筷子准备翻找看看有没有可以送进嘴巴的东西,毫无诚意地解释,“我向来不爱守时,刚才去收拾了个小妖怪,把它一顿胖揍。”
俞思化眉心微蹙:“你好像特别喜欢针对妖怪。”
谢逢野只管用筷子把碗碟撞得脆响,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说:“我是神仙,和妖鬼走得近些很正常,倒是你,好像特别喜欢接近妖怪。”
讲完才凝起冷眸盯着人:“恰如你府中那位,我说的对吗俞少爷?他好像快要老死了吧。”
第18章 相逢
秋月皎皎,净空无云。
听过这话,俞思化抬碗过来的脚步轻了几分,但面上却瞧不出什么端倪,更没有谢逢野预想中的慌张。
“管家自是上了年纪,可身体还算硬朗,还请谢公子嘴下留情吧。至于你说拘着不让走,这个我听不明白。”
他这是不肯承认了。
“我可没说那妖怪是管家。”谢逢野懒懒地撑桌朝他笑,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但话要说明白,“我告诉你,有些事情还是及早收手为好,看不出来啊,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公子,你当跟妖怪定命契是闹着玩呢?”
梁辰查到俞思化府里有个妖怪,谢逢野倒并不惊讶,但命契就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字里行间带“命”字的,都很邪性。
他乐于把话挑清,就喜欢奔人不堪开口去讲。
是以此时他也不着急走,反倒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俞思化。
初见时夏日朗朗,阳光刺目地摊开在无尽蝉声之中,俞思化身在其中,即便嘴角带笑,也是清浅不已。
如今转瞬即秋,带着温润少爷越发地不尽人意起来。
“俞府上下都是可从生死簿中寻得由来的凡人,俞少爷也是,并无异处,生死簿上他这条命长得很,不过幼时有些坎坷。”
“只是管家除外,似乎是刻意收敛了妖力,难辨本形,只能看出身带印契,还是命契,被锁在俞少爷的八字里。”
也就是说,俞思化同妖怪签了命契。
他可太敢做了。
进丧事铺前梁辰说的这些话,倒叫谢逢野对俞思化很是刮目相看。
敛了妖气是真,想谢逢野才来百安城时,就是这个管家来同他签的租契,其形貌灵气皆同凡人无异。
妖怪不同,结下契约的方式也不同。
和妖怪结契,就像做买卖一般,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双方都有要达成的目的。
命契就不一样了,那是能对妖怪降下的最具有威严的契约,妖怪此生都只能为一人卖命。
若是结契之人身死,妖怪也要跟着一同葬命。
一般来说,是没有妖怪愿意白搭一条命,迟早要报复回去,轻则一人,重则全家。
而且,除非命门被拿捏,否则谁也不乐意上赶着送死。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样的契约对于动辄能活几百大千年的妖怪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所以最后都要出事。
这种契约,简单来讲是捏着对方软肋来威胁。
只是愿意用身子承载妖魂的俞思化能做威胁妖怪的这种事,这就说不通了。
除非他果真演技精湛,骗到了冥王眼前。
“你说你,好不好的活着,总爱去沾染神鬼妖魔的徒增孽缘。”谢逢野以夸做讽,“俞少爷很厉害。”
俞思化也不知听明白了几分,垂目说:“不过都是庸人自扰。”
“自扰也罢,牟利也罢。”谢逢野问,“我倒是很好奇,你不会害怕吗?”
毕竟,狗急跳墙从来都是血的教训。
当日张山父子恶语相向,谢逢野肯耐着性子多周旋几句,全是为了累恶积罚,好让梁辰去给他们下口疮咒。
可要说当天被说得最厉害的,是俞思化。
即便昨夜此人自己都承认了晦气一说,但那担风承月的模样实在清朗得很,让人很难相信。
谢逢野可还记得,当天张山父子遭受的报复里,还有俞府管家一份。
就连他今个出去找用玉,路过张府随便一瞟都见上方怨气愁云一片。
不就是因为俞府那管家当日贴符诅咒?
若被人诅咒气运,若能从此行善诚修慈悲或许能解,可按照张山父子那个德性,只怕离家道中落也就数月的事情。
对那样爱财如命的人来说,这算是极狠的惩罚。
但这样也算张山父子罪有应得,有德报德有怨报怨,自该如此。
谢逢野没什么好点评的,毕竟对他来说,有仇必报,向来是一个优良品格。
就是用命契拘着妖怪不放这个东西,落到俞思化头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谢逢野如今看着他,就像看见端庄持重的青岁天帝嘴出粗鄙之语提着大砍刀在街巷巡街一般的别扭。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来问我。”
俞思化看他上上下下瞧了自己半天,却是再没说什么犀利话语,反而问:“还当你不会为了妖怪主持公道。”
“我本来就不会。”谢逢野说,“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主持公道。”
俞思化静静地看他,心说我信你个鬼。
“那就是了,世间妖妖鬼鬼多如繁星,若是我身边有,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值得劳动冥王亲自来说。”他话锋一转,引到了谢逢野的身份上面。
人神相隔天堑,冥王好似是个例外。
“俞少爷。”谢逢野眯起眼,“好似连敬畏都没有。”
“俞某不才。”俞思化低笑道,“不曾行那违心之举,所以自当光明磊落。”
谢逢野:“……”
我可是才说完你拘着个妖怪不让走,还结了命契。
不承认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吗?
这还光明磊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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