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昆仑君答得快,“有缘者,自能入禅。”
“那为何这么多年只有阿净走了出来?”谢逢野明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变化,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因为只有她,走完了第二条路。”老怪物的笑声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他没有说“选择”,而是说“走完”。
谢逢野记得,当年就是老怪物给了阿净两条路,阿净选择第二条,用她这条命去成全因果,才救了她全族脱离天道桎梏。
“只有她走完了因果,我当年惜她慈悲之怀,敛了她的魂魄,还送她去轮回,没想到被有心之人找到,生生把她拉扯回上辈子的因果里去。”昆仑君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问道,“你说,她可怜吗?”
谢逢野不禁皱眉:“是那红仙?”
“他不重要,却也重要。”昆仑君声音中攀上许多慨然,“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她是特别的,但特别,不一定是幸运的。”
谢逢野只觉一股凉意爬上背脊,问:“禅心?”
“是啊,妖族生了禅心,可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昆仑君声音中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严肃,“可要走那第二条路,面对世人不解甚至是发难,最后众叛亲离,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折磨,所以只有她做到了。”
谢逢野听得认真,脑海里早已浮现一种可能,他沉声问:“那么,其它的,生了禅心的妖怪呢?其他没能走完第二条路的妖怪呢?”
“都被我杀了。”昆仑君声音陌生起来,“阿净如果当时选的是第一条路,我也会杀了她。”
谢逢野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昆仑君说话时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听到了,生禅心的妖怪,要么走完第二条路,要么就得死。”
“你不是不惜损耗命数也要护他们在昆仑虚吗?”谢逢野质问道,“你不是一直在保护妖族吗?”
“我是。”昆仑君说,“可我不能让他们的禅心被夺走。”
“我不明白。”谢逢野深吸一口气,“谁在抢妖怪的禅心?”
“一个很坏的好人。”昆仑君平静地说。
谢逢野只觉得思绪被青岁和老怪物拽来拽去,如今他瞧谁都觉得陌生。
“你……”谢逢野看向那团浓雾,猝然发现,好像这么许多年,他也从没看清过老怪物。
恰如他会觉得陌生。
“要让他抢走会怎么样?”
昆仑君默了几息,缓声说:“你们会很危险。”
“我们?”谢逢野还要问,却被一阵脚步踏乱了思绪。
俞思化从姻缘铺里面出来,他手上还握着喜棍,似准备持械行凶。
自从昆仑君来,土生就往远了站,如今瞧见这一幕,他算是看明白了,月老这尊大神仙本就很不得了,如今失了记忆也是个狠角。
想这俞少爷见了那么多妖魔鬼怪不吭声问就算了,发起狠来,也敢拿棍子打神仙的……
冥王和月老,一个是张扬跋扈的温柔,一个是心平气和的狠戾。
这么看来,当初那个情劫把这两位凑一块是有几分道理的呀。
那作为司命的他,也是没什么错的呀!
俞思化才出门就瞧见一团浓雾在谢逢野旁边,又见后者满面痛苦,连忙握着喜棍就过来。
谢逢野被他这架势看傻了眼,一时间连方才那些震惊困惑都给甩开了。
他一言难尽地问这小少爷:“你这是?”
“沐风说想请你去说话。”俞思化将喜棍递出去。
“还当你是要来打我呢。”昆仑君忽而低低的笑了,那团浓雾中伸出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捏了捏俞思化的脸,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宠溺和戏谑。
“小玉兰,别来无恙啊。”
俞思化被这突如其来亲昵举动吓了一跳,但却并未从中感到恐惧或是反感。
谢逢野愣愣地看着,表情难以形容。
俞思化满面茫然:“我们认识吗?”
“咱们很熟的,说这寒心话做什么?”昆仑君笑声在空中回荡,“不知你们这礼到了哪一步,但我得走了。”
“老混蛋!你别走!把话说清楚!”
谢逢野额头暴起的青筋显示了他当下准备将谈话诉诸武力的决心。
土生没能瞧见昆仑君是如何带走的阿净和沐风,因为他光是拉住冥王不动手已拼尽全力——毕竟,他当街大吼已经很丢人了……
直到身边再也没有半分昆仑君的雾气,他才满头大汗地松开手。
“你丫的力气……是真大啊!”
谢逢野不予理睬,盯着灰雾消失的地方瞧了半天。
妖怪的义无反顾,仙君的舍命不渝。
那些让胆怯转为勇敢的情愫,终于在流年偷换中开出最炙热的花来。
不能否认,此时的谢逢野,很嫉妒他们。
但又想着方才老怪物说的那些话,怎么想都不是个滋味,随即扭头去看俞思化。
后者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多说,点点头准备要走。
谢逢野正处于一种看谁都相当不顺眼的状态:“你干什么去?”
俞思化自己都懵懂着,没心思哄这喜怒无常的冥王,只丢下一句:“拜土地。”
自个走了。
“就没见过那么爱拜土地的!没出息!”谢逢野朝他背影喊,之后又回头朝土生撒气,“你还在这干什么,留着等我请你吃饭吗?”
“我……。”土生愣愣眨眼,“你知道我打算走?”
“北山之丘有灵土不养木石,不落飞禽,久羡世间恩怨情仇最终化为人身。”谢逢野讽道,“你就是一捧傻土。”
还是生来就是神仙的傻土。
而这般无劫而成仙,于仙格而言是有残缺的,否则当年降于谢逢野的雷劫也无需青岁舍了半条命来抗。
至于土生,没历过劫难而书写情仇,就会越来越离谱。
司命如此,迟早引来大乱。
所以青岁才亲自讲让他好好看,看他人如何在命里挣扎沉沦。
旁观沐风情劫已使他几度垂泪,土生终于起了去历劫的想法。
“对,我若不亲历,凭什么掌司命殿。”土生说得颇有悲壮之意,只是面上泛起不忍,小心地问,“昆仑君他……他把沐风和阿净带回去,虽然不世天无权干涉昆仑虚,但那位大人他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我怎么知道。”谢逢野不爽道,他又上下扫了眼土生,“你怕什么,据我所知他是不吃人的。”
再说了,劳他亲自出山带回去,从此安然无恙才能对上沐风的命簿。
但这些话,谢逢野不是很想对土生讲。
“你还有心思可怜他们,怎么不见你可怜可怜自己?”
“你喜欢附庸风雅,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又土又笨。你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也只是因为你不敢承认自己的平凡,你就是一个自负又自卑的神仙。”
土生被说得抬不起头:“……你如果不会说话,可以少说几句的,我这不是要改了吗。”
“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事。”谢逢野抱着手和他擦肩而过,“世间皆为庸碌,若不能率先承认自己平庸,如何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若不能抗住悲欢疾苦,凭什么去享受风清明月?若你不晓何为粗俗,又凭什么去文雅。”
晚风轻柔垂挂树梢,送来闲风几两轻轻挂在冥王肩头,他迎光而行,全然是位得清风明月偏爱的飒朗公子。
衣袖飘扬间,身在人间的神君轻声说来道理,实在令人动容。
再察觉时,土生嘴角染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
“我真是操了。”一句话,那飒郎神君形象全无,仰头对着天就骂起来,“教会我那么多破道理你们倒是一个接一个杀人玩是吗!是不是有病!”
是。
冥王是这样的才对味。
土生一腔感动碎成渣,真心实意地说:“我看你才像有病。”
见谢逢野止住脚步,缓缓转身瞧过来,目光似乎有千斤重,那烦躁也跟着这一眼化成怒火传了过来。
他说:“狗东西。”
尚在感动中的土生:“……”
接着谢逢野几步就窜过去,把刚才俊朗无双的风度踩得粉碎,他一把拎起土生的脖领:“你说此地会现一名男子额带红痕,那是月老历劫的人身。”
“你这个也是在骗我的?”
他怒冲冲问完,却在土生眼中见到了许多……同情?
土生记得自己被警告过,也知道不能多言语,只是看冥王这般……实在很难不同情。
这个上天入地狂妄无极的冥王,在青岁眼中是需要庇护的弟弟,在昆仑君眼中是尚未长大的孩子,那……在月老眼中呢?
如今,土生帮不了冥王太多。
却忍不住心热起来,实在不忍瞧他如此煎熬。
于是认命一般地说:“有没有可能,莫要太执迷于过去,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他说完还心虚地低头紧张闭眼,生怕青岁天帝当场就一道雷给他劈成灰。
好在,雷没来。
谢逢野却默了半晌,忽而表情一言难尽地撒开手:“我为了你那乌龙命案,差点生生被天道弄死,我还好心劝导你。”
冥王这是把他当做朋友的,土生越发不安起来:“我知道……这些话我真的很难开口,可是我不知此去何时才能和你再见,所以只好现在说了。”
谢逢野表情更扭曲了。
“你突然这么肉麻干什么?”
土生低着脑袋“嗯”了一声,才抬起五官地震的脸:?
谢逢野嫌弃地问:“你居然敢对我起那般心思?还眼前人就是心上人,你也配?”
土生一脸麻木,问得发自真心:“您是真的没有脑子,是吗?”
*
送走了所有人,谢逢野回自己姻缘铺,除了承受不住怒意被一掌劈成两半的桌案,其余一切如常,好像之前那惊心动魄的命盘翻转不过只是梦一场。
梁辰等在屋中,待尊上进来递去一个荷包。
沿着花灯河道出城一小段路便是土地庙,门头残败,砖石破旧,里面隐隐可见暗烛辉光。
俞思化当真如他所说来拜土地,香烛和供奉果盘一应俱全。
那原本残脚的老头,如今正乐呵呵地坐在香案上抱着自己的脚笑得不行。
“看来是用不着了啊。”谢逢野掂掂手中的东西。
当日一指,只能暂时缓和他腿疾。谢逢野记挂着这小老头的腿,为此梁辰特地去寻了孟婆讨药,谁知如今百安城运势一解,再加上俞少爷三天两日诚心来拜,土地也算得福了。
“神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可知你在拜什么?”谢逢野抬脚进了土地庙,“或许这一尊小神庇佑不了你什么,怎的如此诚心?”
俞思化在烛火明暗间起身回头,见这刚才还暴躁不已的冥王此刻又转晴了,孩子心性。
思及此,他眸底晕开浅浅一片辉亮:“那冥王呢,若是诚心拜冥王,可能得到庇佑?”
“能啊。”谢逢野当着土地讶异的脸光明磊落顺了个鲜脆果子来嚼,“可以庇佑你早死几年。”
他嚼着没味,眼睛瞄了几眼俞思化,问:“你和那老怪物什么关系?”
想来,大抵是因为天道那诘问走了神,连带着劈了这凡人俞思化。
可那场面里,神境之树,面具……
俞思化没有回答,陷入了沉思。
谢逢野却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你该不会,上辈子和他有缘吧。”
那么就说得通了,俞思化亲神近鬼的。
俞思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谢逢野,摇了摇头。
“谢公子”即便他知道了冥王身份,但依旧这么称呼他,“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和那位大神仙又什么渊源。”他声音平静而坚定,“也许你说得对,也许那是上辈子的事,但是……”
他顿了一会,似乎在斟酌自己话。
“但是,我觉得过去都过去了,无论我上辈子是谁,和谁有什么关系,那都是前尘往事了。”
“而且,玉兰是我……”俞思化抿了抿嘴才说完,“玉兰是我的小名,家里人都知道,神仙或许也能知道。”
“对我来说,过去的事,不记得的事,都不该拿来折磨现在的自己。”
他说完,才意识到这冥王居然破天荒地耐心听完,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仿佛陷入回忆里。
谢逢野的思绪不由得飘回自己的情劫。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谢逢野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哪有那么容易。”
“要是我和谁有缘,我指定得赖他上下八百辈子没完没了。”
俞思化微笑:“您真是霸道。”
“你说前尘往事不重要。”谢逢野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但没有过去,何来的现在。因因果果,总能理出未了的缘分。”
俞思化轻轻摇头:“我觉得顾好当下最重要。”
谢逢野立时反驳:“你那是逃避。”
“或许吧。”俞思化坦然承认,“毕竟我不像你们神仙可以展望前尘,可以畅言来日,我凡人一个,只看得到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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