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如此感慨:“冥王,难道还是个留恋风尘之辈?”
梁辰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
俞思化低头避开四周投来的暧昧视线,转头诚心发问:“我觉得,我在门外等他也是一样的吧?”
未料在梁辰脸上看见了别的表情,竟是视死如归。
“不,尊上说我一定要把你带进去。”
“……”
谢逢野不难找,出尘的长像,出手又那般阔绰,稍一打听便有人带着他们上了楼上雅间,只讲那位公子在里面。
结果推门进去,倒是酒肉饭菜准备齐整妥当,又听歌女轻吟软词细调。
就是没有谢逢野。
此情此景,俞思化竟然觉得习惯起来——那个凡事无规无矩的冥王,是爱如此捉弄人的。
他们被迎着进去坐下,俞思化抬着掌心推开了递过来的酒樽,转头要了壶热茶。
“他没在这,没想到,他连你都骗。”
梁辰直白地说:“他谁都骗。”
大概只有那位传说中的冥君没被骗过了吧。
“只是。”梁辰略加思忖,还是问了出来,“凡人寿数短暂,你也舍得?”
俞思化垂眸低笑:“都是我自作自受罢了,也没想到还能有机会结识冥王。”
不然这个秘密至死都不该有人知道的。
既然他逆转命数之事已被撞破,那也没什么好再遮遮掩掩的。
梁辰闻言,关于此事不再多言,只讲:“尊上今日正在火头上,你……你多保重吧。”
尊上性子上来,掀天翻地都能做,得知俞少爷被蒙骗,恐怕要带着他杀上不世天。
也不是凡人之身可受得住上天入地的折腾。
俞思化点头:“我明白了。”
他想,冥王果然是要找自己算账。
又坐了一会,还是不见谢逢野身影,门外似有异动,梁辰去看,没多会就回来了。
他挨着俞思化坐下,继而推开面前还没动过一口的茶盏,拎了酒樽过来。
未见唇启,便听话语声。
“跑花楼里头喝清茶,你可真出息。”
……
这话里话外饱含冥王做派。
不知谢逢野这是为何,要特意换了梁辰的模样过来。
俞思化将他这些言行敛在眼底,盖下长睫抿了口茶,轻声说:“冥王好兴致。”
“兴致好不好我不知道。”谢逢野转头看他,“但你应该趁我还没发火的时候,乖乖坐着就行。”
他是有些火气。
一则,江书姐姐的命簿显然被人动过,将她从生死簿上抹去,可知凡人命簿动不得,此举无异于让她今后被出名于三界,神志渐消,灵窍永生永世被困于身体中。
若无俞家精心照料,谢逢野都不愿去想如今的江书姐姐是何情况。
柴江书虽为女流之辈,却朗若旭日明星,即便结仇也只是因教训市井流氓。
如此害她,只会因为冥王情劫中,她是个很重要的存在罢了。
二则,若俞家是江书姐姐的后代,那面前这个俞玉兰就也得唤他谢逢野一声曾祖。
毛头小子瞧着冰冷冷的,面上从不显山露水,却敢做这偷换命数的疯事。
换就换了,再大的锅,他冥王都能兜底。
可既然柴江书被从命簿上抹了名,那俞思化如今续命,便是续给了别人!
打狗还要问主人,敢动他曾孙的命,也不往上看看祖宗是谁!
他之前就好奇,之前沐风阿净一事,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借那听夏花妖之手弄得他冥王都措手不及。
连捉人都去晚了一步。
幸而背后之人贼心不死,依旧留在百安城,否则也查不到这来。
他今天就是为了带着俞思化先把自己的命数取回来,回家再关上门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曾孙。
对方似乎是半点情没领啊
谢逢野闷了口酒,转头剜了人一眼:“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做。”
俞思化:“你在冲我发火?”
他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从方才那匆匆一瞥中,看出些威严地长辈之情……
谢逢野已然把自个儿放到了爷爷这个辈分上,此刻正气这娃娃胡闹,又一激灵想起另一件事。
当日诘问一过,这俞思化在仙树下偷亲人的画面总会冷不丁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先前谢逢野只觉得这事不过是俞少爷少年情动,如今既然当了人家祖宗,那自该为孩子操心一二。
“我问你,那人是谁?”
听冥王画风陡然一转,俞思化没明白:“你说谁?”
谢逢野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还跟我装,你亲的那人是谁?”
又提这茬。
俞思化:“……”
这冥王不知发哪门子疯,狗一样,见人就要信誓旦旦地说他俞思化有什么钟情之人,还说他偷亲人家。
实在心烦!
可如今祖母为重,俞思化无论如何得捧着冥王,骂是骂不得,笑也勉强。
只能正儿八经陈述清白。
“我从未对哪位姑娘有过逾矩。”
谢逢野又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你亲的是个男的。”
“我……”俞思化只觉得自己额头在突突乱跳,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谢逢野。
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
“我不知你为何要叫我来此处,但你若要罚我,我都认。”
他今夜出门就做好了准备,想着冥王指定要作妖,但也不能如此侮辱他。
“你以为我想来?”谢逢野难以置信地看他,“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末了,又讲,“你就嘴硬吧,你咬死不说,我想帮你都没处帮去。”
俞思化听去了这句,莫名其妙道:“我真的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
包厢里歌声未歇,桌边两人对视出八百个心思,默默盖下这个话题。
最后,谢逢野问:“小玉兰,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俞思化逼自己忽略过这个称呼才答:“我多少识些字。”
“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谢逢野咬牙切齿地问,“你可知……”
“——我也看得出来此处都是妖怪。”俞思化接着说,“我不瞎的。”
谢逢野操心道:“我没有问你这个。”
“凡人改了命数,定要受严厉惩罚。”俞思化平静道,“即便我不知你们规矩,也知你不会放过我的。”
他说得乖巧。
“我知道你若要报复,手段必定非同凡响。”
谢逢野觉得不对劲起来。
“但是你要是敢让祖母她知道我命丧于柳烟楼。”俞思化凶狠地瞪着他,“那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第24章 黄泉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逢野被这句不讲道理的鲁莽给引出了好心情。
幽都是什么地方,抬头不见天,低头无尽头。
扫眼望去皆是幽魂鬼怪的地方,谢逢野执掌幽都那么长时间,什么鬼没见过?
倒真没见过如此嘴硬的小鬼。
谢逢野推开面前的酒盏好笑地问:“你觉得呢?”
“若不是为此,冥王何必劳动大架带我来这出胭脂妖怪地。”俞思化借着茶碗遮掩嘴形,“总不能,是带我来见见世面?”
“你能见妖鬼神魔,自然早该知道此处。”谢逢野反问道,“何以一直当做瞧不着?”
“难道因为有这本事,就要一力抗下降妖伏魔?”俞思化叹道,“要让我有这本事,也没人同我商量过。”
有所能并非都是好事,更别提他这么多年因为这本事受了多少冷眼排斥,如今重重“异类”二字扣在他头上,想起来就令人烦。
谢逢野转过脸去,第一回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单薄孤傲的少年人。
——倒也是个倔的。
初见只觉他心怀冷清,不喜欢同人言笑谈欢,后知他能见鬼神亦能悠然自处,再到沐风一事,天雷命劫如巨山震天而坠,凡人若是置身其中想要改变什么,犹如螳臂当车。
可俞思化半点没过问,不论是替沐风藏身,乃至亲自帮他们操办婚仪,似乎,他在这寥寥俗世,只活自己心中所向。
而今,分明是自己冒大不韪犯了错,被无端带来这虎狼窝也能淡然处之。
言里话间,在乎的也没有自己一人性命。
每次遇到事,小少爷都能让谢逢野刮目相看。
而今,一语“难道因我有这本事就该我去做吗,也没人问我过我愿不愿意。”
尤为让冥王殿顺耳。
想当年,他被诓去昆仑虚山收纳那些万古幽怨,身承这冥王之职,也无人过问那只小龙可曾愿意。
听了这话,倒叫谢逢野感同身受起来。
他好心情地漾开脸侧酒窝,低笑时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温和阴影。
玉兰,绽于春寒料峭,迎着残冬之未尽寒凉,独放净透于自身。
如此,骨子里是该带着些傲的。
“我现在有些喜欢你这脾气了。”
俞思化琢磨不透谢逢野此时究竟要做什么,也不好顺着他的话讲,只说:“也不知被冥王欣赏,可能算作一种福气。”
“算。”谢逢野牵着嘴角说,“怎么不算,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说过了这个,谢逢野闲适地喝酒听曲。
虽然心里已经做实了俞思化得叫他一声祖宗这件事,可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带着小辈到风月场是为老不尊这件事。
听得尽兴时,还能跟着调打拍子。
俞思化见过冥王不羁猖狂,也见过他谈笑中顶于乱流之前,倒从未见过他如此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喜欢听曲吗?”
或许,他们神仙就是这样的?
凡人找乐子,无非吃喝玩。
那么,神仙找些妖怪来唱曲子或许都是这样的?
“曲调婉转牵动心弦,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谢逢野回道,“只是美好的东西若只是一层精美外皮,披附在可怖骨架之上,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俞思化明白他在说什么,放目望去,一屋子的美娇娘皆是白骨森森,或是尾带蛇鳞,或者高扬蝎刺。
如此心态,似乎……当日食肆中,也有过几蝎子精怪。
俞思化侧目去瞧谢逢野,见他仍是那幅闲适之态。
难道,冥王此来,是为降妖伏魔?
那特意带着自己来又是为何。
谢逢野察觉到有个小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自己半晌,问他:“我鲜少得见人间志怪,不知对于我这么个执掌阴司的神仙,凡世都是如何说我的?”
对于这个问题,俞思化没有半分迟疑,如实道:“世人皆畏惧于你,传言见得冥王一面,可止小儿夜啼。”
谢逢野闻言,酒窝愈发深了,好似盛着无涯无际的好心情:“那岂不是也要说我青面獠牙形容可怖?”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打趣,倒是带着俞思化也漾起轻笑一抹:“却非因你外貌,只因你掌管死境。”
他笑过,又去看谢逢野:“世人怕死,也怕你。”
世人只是神鬼无情,幽司阴寒,应该……很少有人能知道,那个执掌阴司的冥王,是如此一位人物吧。
是个很爱笑的冥王。
谢逢野听不着这些心声,只当俞思化看自己还是为了猜测为何要带他来这地方,又问:“你从小能见这些,既知妖鬼凶狠无度,为何还愿意帮助他们?”
俞思化默了片刻,才回:“人心尚且分着善恶,又遑论妖怪?”
他自是见过凶狠取人性命的,但也见过奔走世间小心谨慎,只为能活命的。
或许,不是每一种妖怪都该被杀的吧。
“好。”谢逢野对这个说法不多评价。
这边聊过几回,那面歌女也唱过几曲,她搁下琵琶摇着柳腰绕了过来,请“梁辰”喝过一杯才问:“郎君可还有想听的曲子,只管告诉奴家。”
她的声音似是刻意练过,一句话说下来咬字轻重得当,如同吟唱一般。
美人倩影在旁,烛光明暗间好不悠然。
若没有看到她身后那条招摇的尾巴就好了……
画面带着些破碎的美感。
“有啊。”谢逢野朝她和煦一笑,从精致的果盘里捻出一朵花来嚼,其色赤红鲜亮如血。
他明朗地说:“但不想听你唱,想叫一个熟悉的姑娘来。”
歌女闻言挑起红唇娇笑:“哦?原来郎君已有中意的姑娘,竟不知是谁有如此好运。”
她应承得自然,俞思化在旁默默喝茶,不知该如何点评。
被冥王亲自上门来寻事,能算是好运当头吗。
谢逢野:“中意说不上,只是见过几面,有些缘分,你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欢乐场里,酒过三巡之后,常有这般迷蒙眼神里回忆过往的,或是夸大自己功绩,或是抬出某段露水姻缘来做炫耀。
不管如何,应承着他往下说便是。
歌女见他如此,表示愿听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逢野把花嚼碎咽下,“就是之前有个姑娘,喜欢穿红色衣裳,跑到我家闹了一通,最后……”
他刻意地压着语调:“最后被弄得魂飞魄散,那灰飞烟灭的场面真是我见尤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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