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玉闭上嘴不说话了。
楼津站起来往外看,底下是茂盛树木,在那一抹苍郁中瞥见一颗野桃树,零星果子挂在枝杈,半红半绿。
他伸手摘了两个,抛给对方一个,谢渊玉看着这小野桃,有些迟疑地咬了一口,牙齿触到果肉后一顿,旋即面色依旧地咽了下去。
楼津见状想都没想地啃,咔嚓一声眉头拧起,然后偏头吐出去,胳膊一晃把野桃一扔,犹嫌不够,又把谢渊玉手里的一抓,远远地掷出去,看那架势,若不是手里没工具,恨不得把树也扔了。
谢渊玉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沉思一瞬,倒也不至于到如此程度吧......
楼津嘴巴里都是酸涩的感觉,他厌恶地吐了两下:“望州人果真能吃酸。”
谢渊玉:“......倒也未必。”
楼津又想着下去捞鱼上来吃,谢渊玉阻止对方,给出的理由是河鱼味腥,这地方无油无料,就算生火烤熟了楼津大概率也咽不下,还不如省省力气让两人恢复一下体力。
楼津觉得对方说的有几分道理,他道:“但是你可以吃点补充体力。”
谢渊玉舌尖还残存着桃子的酸涩,他沉默一瞬,委婉开口:“昨夜吃过东西,尚且能忍。”
#只要饿不死,就还能忍#
三殿下的厨艺不敢恭维。
楼津:......
两人都累,干脆靠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岩壁上歇息,楼津望着远处青峰,突然道:“还不如在孤月崖。”
孤月崖下有凭空掣出来的木板平台,小路也明显,哪里似这?入眼都是葱茏草木不见土色。
谢渊玉慢慢一笑,嗓音很轻:“孤月崖上有方石洞,里面我存了一些米粮和外伤药物。”
楼津诧异,一瞬后回味过来:“就说那里怎么凭空有个台子,原来是你搭的。”
谢渊玉有些困,强撑着和楼津说话:“嗯,没想到有人真会跳下去。”
楼津扯了扯唇,不以为然:“本来是打算藏在石缝中,结果刺客还来查看,干脆就把他拽下去,反正要是死了还有个垫背的。”
他态度是一种全然的无所谓,但骨子里的狠绝一点没变。
楼津舌尖抵过牙齿,突然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搭个平台?”
谢渊玉温和地开口:“说不定与殿下有缘,命中注定。”
楼津低低嗤笑一声,半个字都不信:“别拿这些话来敷衍我。”
谢渊玉笑一声,他看向远山,目光仿佛穿透一抹时光,语气淡淡地开口:“我母亲王氏与父亲和离后的第三年,坠下孤月崖。”
楼津一凝。
佳宁公主当年的闹剧他听过一些,陛下一纸婚约拆散一对鸳鸯,只听得一个另娶一个重嫁,至于再多的无人在意。
就连他也不知道谢渊玉的母亲坠崖而亡。
楼津想:早知道就不问了。
谢渊玉似乎知道他想什么,语气如常:“无事,过去很久了。”他唇边是惯常的笑容:“那年冬,我母亲乘车回城,大雪封路,连人带车坠入崖底。”
楼津听着,他慢慢眯了眯眼,牢牢盯着对方:“你怪圣上吗?”
皇权在上,逼得鸳鸯分离。
谢渊玉顿住,他缓缓看向楼津,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你知道我母为什么回城吗?”
他道:“我母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既然一拍两散后为何还要回城?”仿佛是窖井里落下的泥土重新上浮,多年秘事宣之于口:“那年我曾高热,事后全家上下统一口径称我母绝不知道生病。”
分明说着这些旧事,谢渊玉的语气却像是局外人:“你问我怪不怪圣上,大抵是怪的,可又一想,都和离三载,我怎么怪陛下。”
太阳明晃晃地晒着,树上蝉鸣越发焦躁,谢渊玉的嗓音冷静而克制:“我母亲的族人是前朝旧臣,圣上登基后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倾覆下人人自危,谢家本就乍眼,那时候圣上一纸婚书,既是敲打又是赏赐,焉有不从之说?”他脸上出现一抹笑容,似是讥讽又像是自嘲,薄刃一般的目光看向远处:“我要是谢壁,我也会和离!”
“佳宁公主寡居在宫,皇命难为,我要是她,我也会嫁。”
“家族落败,夫君又要另娶,哪能俯首甘做妾?我要是王氏,我也会离。”
“谢家盘踞望州已久,谢壁之妻又是王家之人,我若是陛下也会敲打试探,拆了谢王姻亲,最好撕破了脸。”
那些字句一声声地吐露出来,像是急剧幻化的精怪,每说一声,谢渊玉又轻松痛快又疼。
他能理解很多人。
谢壁、佳宁公主、母亲、天子.......
他能想明白很多事。
旧主、新王、氏族、新朝不稳......
各有各的思虑,各有各的立场,所有的一切都被裹挟,然后投入熊熊大火中,业火烈烈席卷而来。
他也曾想,到底是不是来谢家,来谢家是不是为了看他。
他也曾想,生死有命,与他无关。
可惜灼烫已久,所有一切火轮倾转,天火乍泄,然后日日夜夜,永不安宁。
谢渊玉觉得自己累极了。
这些从未见天光的字眼带着他的温度和清醒一并而出,他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和困倦,这种毫无方法躲避的冷让他想彻底睡去,他妥协般的闭上眼睛,只想沉入黑渊一般的深眠中。
然后,他恍惚中又听到了声音。
像是很久很久之后才传入耳中。
楼津压在他身上,伸手去扯他衣袍,阴鸷的语调跋山涉水挤他耳中:“谢渊玉,你要是敢睡,我现在就艹了你。”
第063章 纠缠不休
天气炎热得树叶都卷起边打褶,蝉撕心裂肺地叫喊,身上伤口在钝钝发烫,一切都搅得神志不清。
谢渊玉脑子开始混沌,唯独被压倒在地时脉络还跳上一跳,在楼津嗓音传到耳中后,仿佛一把火被人用湿草压住,数股青烟盘旋而上直冲脑门,他浊浊地吐出一口气:“你——”
竟然被硬生生地气醒。
楼津单手撑在谢渊玉上方支起自己,另一手还扯着他衣袍,他垂睨着身下人,眸光里有分阴鸷的柔色,见人清醒,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我怎么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拖长调子:“我要是没记错,你还说过‘拭目以待’这句话。”视线下瞥,眸中收拢过情形,兴致盎然地开口:“现在此番情景,没想到吧?”
谢渊玉:......
他闭眼,语气很轻:“没想到。”
楼津唇角轻微地扬了一下,他手掌沿着对方衣袍探了进去,避过伤口,掌心缓缓下压,看模样是琢磨着从哪里下口。
事实上,楼津也确实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啃一口,毕竟谢渊玉虚成这样的时候也不多见,机会向来稍纵即逝。
他舌尖抵过牙齿,手缓缓地往腹部下滑,眼看着要解开裤子,谢渊玉一下子睁眼,眸中浸着清晰的震惊:“殿下!”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激的,声音比刚才都要大上几分。
楼津曲指勾缠住细细的腰带,就那么随意地一捻,鸦羽似的眼睫抬起来:“嗯?”
似乎还疑惑对方为什么叫他。
谢渊玉手掌蜷紧又松开,额角都是突突地跳,他稳住嗓音:“这种情景,殿下真能下得去口?”
幕天席地,天灼蝉鸣,一方窄窄的覆着灰尘的石壁,两个从大水中死里逃生的人,还都虚弱,别说身体能不能有反应,这时候起色心都得叫一声壮士强悍。
楼津静静地凝视了谢渊玉几息,对方脸色苍白,泥水在脸上干涸结痂,浑身也脏,但那双眼睛却很出彩,似宝石装在落满灰尘的盒子里,他舔了舔唇,笃定开口:“能入口。”
谢渊玉:......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嗓音很轻:“我不行。”
似乎在忍着痛,他呼吸的时候胸腹上肌肉在绷紧,缠着伤口的布条微微松垮,露出粉白的伤痕:“殿下到一半,我就得昏过去,要是三日无药,我就会高烧死去。”
楼津眸中骤然迸出一道刀刃般的寒色,外间石壁被晒得发烫,他语中却淬了一层令人胆寒的冰霜:“你不会死。”
他伸手摁住谢渊玉肩膀,手掌钳住对方骨骼皮肉,直直看进对方眸底,目光沉得似昨夜的雨,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让你死。”
这几个字一出口,空气一静。
楼津慢慢地松开掌心,发白的指甲缓缓涌上血色,凸起的血管重新贴在皮肉,他一点一点地松开对方,一寸寸地抬起手臂。
待手掌彻底移开后,楼津好像突然没了兴致,他意兴阑珊地往周围一滚,无所谓地躺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盯着头顶。
因为他不想谢渊玉死,所以他拽着羊浮囊跳下水。
因为他不想谢渊玉死,所以他死死拽住对方漂了一夜。
谢渊玉闭了闭眼。
仿佛是一记重锤擂在心脏,在这样的一瞬间,全身血液都在逆流,他只能听见自己鼓噪激烈的心跳声。
谢渊玉眸中一抹色彩滑过,他几次张了张口,唇边浅薄的话语却没有泄出一分。
他自认也读过几本书,不算嘴笨舌拙之人,此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述自己恰若飓风刮过的心跳。
楼津半身躺在阴影里,自腰腹处形成分割,他神色漠然:“你那么聪明的人,在我跳下去的时候就窥见了我所有心思。”
早在入水的一刻,谢渊玉便看破所有,他们在这里凝视对方的时候,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他清楚了自己心思,谢渊玉知道他清楚了自己心思。
楼津伸手盖住眼睛,突然道:“你知道我会对你心软。”
就像刚才,要是还在望州那几日,谢渊玉绝不会说自己会晕过去一类的话,因为知道这些理由没有任何用处。
谢渊玉默然片刻,嗓子绷得发哑:“殿下......”
楼津又笑了一声,他眉间压上几抹阴影,短促的笑意和微勾的唇角染上几分深意:“你昨日去找任老爷谈话,你们达成了什么?是因为族中有人是大官吧?你在望州笼络了多少官员?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把宝全压我身上?就那么笃信日后我一定会登基?”
所有的质问在这一瞬全部倾倒,之前一直被刻意忽略的东西摆在面前。
谢渊玉慢慢拉起楼津的手:“楼津......”他沿着血管经络亲吻,掌心和手背那些细小的伤口被轻柔细致地触碰,他嗓音微低,吐出来的字句却像是镌刻在石头上:“我和你往后此生,都会纠缠在一起。”
就算楼河倒台,王家没了依靠。
就算以后谢家不若今时这番被动。
就算......
就算楼津没有登基......
他们都会纠缠在一起,就像是缠在一起的蛛丝,绞在一起的麻线,缠在一起的墨发......
契约或是以手指天的誓言都单薄,谢渊玉这一刻都不知道彼此间感情算不算爱情,也许也算,可人心易变,感情之事最不稳妥,他只愿意往后余生,他们都固执而浓烈的出现对方生命中。
楼津偏过头,他目光从头顶青石挪到谢渊玉身上,喉结发紧,语调阴狠:“我是不信什么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之类的屁话楓,你既然说是此生往后都纠缠,那就得纠缠一辈子,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他本就是性情狠绝之人,走投无路之时都会给自己拉上垫背,自从他跳水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可能有什么体面分离的可能,就算以后两人相看两生厌得忍着,憎恨悔怨得受着,是苦果也需得吞,如此至死方休,谁都别想解脱!
谢渊玉竟然觉得这一瞬是如此畅快,那些带着戾气的话语能让他达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他脸上带着笑容:“好,我记住了。”
他看向外面天空,湛蓝天幕之下全然的浩瀚与广阔,一条晶亮的河水在碧色苍穹中向前奔腾,骄阳热烈。
同样是这般湛蓝深远的蓝天下,启县议事厅几人却心里焦灼。
凤县县令看着门口带刀的守卫,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一边的户县县令:“李大人,你可还受的了?”
他们几人俱是昨日下午启县发大水后被二殿下传唤而来,如今已在这房中枯坐一夜,滴水未尽,年龄大的李县令脸色已经发黄。
户县县令摆了摆手:“无事,还能撑住。”他苦笑一声,也不顾忌门外看守的侍从:“我们几人这次大抵是自身难保。”
本身县中堤岸冲垮就已经是大事,昨日启县再次决堤,听说被冲走的人里还有皇子,这次是一定要被问罪的。
庞瑞端坐在椅上岿然不动:“天灾使然,人力不及。”
其余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叹息。
门口带着刀的侍卫忽然厉声开口:“谁是庞瑞庞大人?”刀身寒光映得人心头发怵,室内人皆是面色惊惧,唯独庞瑞面不改色:“本官在此。”
“二殿下有请。”
庞瑞跨步,从容进了另一间室内。
楼河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他仔细瞧了几眼来人,面色刚毅,似一把固执的木头,楼河脸上扬起了一抹笑意:“庞大人,可知本殿为何召你倒此?”
庞瑞道:“自是为了河堤冲垮一事。”
楼河慢慢一笑,压着声音:“河东河堤使用不过两载,其余县域都无损,偏偏只有三个县垮了,身为县令你可知罪?”
庞瑞抬头,目光不避不闪:“小官行事,无愧天地百姓。”
楼河大笑:“好!”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庞瑞面前:“庞大人磊落,本殿下平生最喜坦荡之人。”他一抬手:“给庞大人斟茶。”
天青色茶杯中茶汤徐徐落下,侍女轻轻放下茶壶退至室外,门被合上,只有茶叶翻滚浮沉。
庞瑞不解:“殿下,这是何意?”
楼河看着他,用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河堤是东辰人炸开的,三县都是。”
庞瑞一震,他猛地抬头目光惊愕,旋即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外族之人毁我大楚河堤,我们的百姓就不活了吗?!”
46/79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