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庞瑞更好的人证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好仵作,要让二殿下以为庞瑞死了。
第065章 作壁上观
杨知府离开之时天色已暗,天幕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细纱黑布,室内燃着烛火,火苗摇曳之下人影也被拉长,房里透着暖烘烘的暗。
门口已无人影,石阶之下,青石被连日雨水洗刷的透亮干净,谢渊玉看着那抹光滑的青石道:“杨知府真是敏锐。”
方才‘大祸’两字表明已经想清楚其中缘由,救下庞瑞之后不声张,来这里看望两人顺便投诚,从庞瑞自缢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已经站好队。
楼津没说话,只是靠在软榻的绣垫上,缓缓喝茶水。
谢渊玉手指轻轻捻了捻,他视线落在对方沾着水意的唇上,沉吟一瞬吐出两个字:“圣上......”
楼津原本摸着杯壁的手缓缓收回,他慢慢倒向软塌,一点猩红的烛火映衬得他眸色似有嘲讽:“他又没有瞎,天下都是打出来的,又做了十七载皇帝,什么没见过?”
谢渊玉敛了敛眸色。
果然,杨知府都能觉察出来兄弟阋墙,陛下也心知肚明。
而他从来不插手儿子间的争斗,作壁上观,也在观察一切的发展。
楼河来河东为名,为此要赈灾救民,顺手又向楼津泼脏水,意图让背一个修缮不利的名。
楼津一开始就向陛下表明自己从未贪一分一毫钱财,这也是想到了日后楼河的手段。
而陛下呢?
对于继承人之间的手段未必不清楚,为君者,仁善、手腕、谋略缺一不可,其中仁善却只占三分,他隔岸观火,要看谁更适合当君王。
楼津慢慢地说:“圣上是天下人的圣上。”
若是楼津真在河东落了下风,被泼脏水落得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陛下想必也不会如何。在两人的斗争中都占不了上风棋差一着,日后如何能驾驭朝臣?更别说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东辰。
谢渊玉看向楼津,对方还是那副万事不过眼的模样,但是不论楼津还是几位皇子,称呼陛下没用过‘父皇’,要不是‘圣人’要不是‘陛下’。
君臣父子,先是君臣后父子。
他用手轻轻摸了摸楼津黑发,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个个想法,语气透出些温来:“东辰参与此事的人可能已被灭口。”
事以秘成,这种事本来就知道的没有几个,下面真正炸毁堤岸人按照首脑命令执行,事发之后对接的那些人已经被灭口,剩下的知情人身份都不低。
楼津手指沿着杯口转了一圈:“不能和东辰人谈让他们反水咬楼河。”再怎么恨楼河恨得要死要活那是大楚的事、楼家的事,要是让东辰人伸手进来,这是通敌。
谢渊玉手指缓缓摩挲着楼津耳垂:“是,楼河能让东辰人办事必是许诺了好处,若是殿下让东辰人反水,哪怕成功也埋下了一颗猜疑的种子。”
圣上迟早会疑心楼津是不是也与东辰有了牵扯。
此时暑气比不过白日强盛,窗外有风丝丝缕缕地吹来,细小虫子绕着烛焰飞舞,偶尔一只扇着翅膀一头撞到火焰上,火苗惊跳着燃起细细黑烟。
谢渊玉看着,忽然道:“此地与东辰药商来往倒是频繁。”
洪水之后有疫,必须得熬药分发,三县买药钱又是一笔不小开支,这个钱需要地方来出。
楼津沉吟:“你的意思是让他揽了买药的活,然后借着东辰药商的手引出和东辰有牵扯?”
他脑子转得快,顷刻间想出其中关键:“你要让圣上怀疑他。”
谢渊玉脸上有微微的笑意:“圣上自有底线。”
一国之君能接受自己儿子们为了皇位争斗,但绝对忍不了为了皇位与东辰有牵扯。
谢渊玉随意拨了拨倒在蜡油里焦黑的飞蛾:“楼河太爱名声,此地本来就与东辰离得近,东辰的药比河东价低些,所以定会找位东辰的药商。”
此外,赈灾的钱不能碰,粮食里参上糠一吃就吃得出来,但药材不一样,品质上好与一般,年份之差炮制技艺区别非专业郎中看不出来,更何况大疫之下死亡本是常事。
楼津扯了扯唇,就算楼河没有从中捞油水,还不会给硬泼吗?
被水冲走这笔账还没有算!
楼津想到这里,笑容便有几分狠厉。
门突然被敲响,侍从端着药进来:“三殿下谢公子,药煎好了。”
谢渊玉道:“放下吧。”
苦涩的味道漫入室内,楼津指着一碗药对谢渊玉道:“你的。”千人千方,两人的药也不相同。
谢渊玉端起碗,接着面不改色地喝下去,楼津在一边看戏一样看他喝完,几息之间就见底,放下的时候只余稠厚一些的渣。
楼津啧了一声:“我时刻怀疑你舌头和我长得不一样。”
那么苦的药,那么酸的果子,谢渊玉次次波澜不惊地咽下去:“你莫不是尝什么都是甜味?”
谢渊玉看着楼津,忽然倾了倾身,唇贴上楼津的唇,厮磨一瞬后退开笑着道:“嗯,确实有些甜。”
楼津抬眼,下巴微扬,伸手勾住谢渊玉脖子,他可不像谢渊玉一般温额柔的触在一起,舌头直接探到口中乱搅一通,末了舌尖舔了舔对方唇角,满意地笑:“嘴巴苦死了,赏你的甜。”
谢渊玉也慢条斯理地舔了舔唇:“多谢赏赐,不过殿下的药再不喝就凉了。”
楼津瞥一眼依旧乌黑的药,笑容微收:“下次不赏你了。”
谢渊玉微笑着端起碗递到对方唇边:“喝。”
楼津这下子就十分不爽地看一眼,然后不爽地喝完,依旧不爽地和谢渊玉睡。
月色入户,温柔地照在两人床榻上,这厢两人已经睡下,那厢杨知府还在工作。
点了一豆烛光的屋子坐着两人,杨知府看着对面人,叹息一声:“庞瑞啊,你看看你,差点就酿成了大祸。”
庞瑞脖上还有一圈红痕,神情有些萎靡,他嗓音沙哑地开口:“是我太欠考虑。”
他低叹:“我只想其一不想其二,根本没有料到此举会引起多少牵扯,要不是大人你......”他闭上眼睛,说不下去,羞愧几乎要将他淹没。
杨知府见他这样也不好受:“罢了,以后行事前三思,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想想妻儿。”
庞瑞睁开眼睛,虚虚看向头顶,他重新推了一遍,从两位殿下接连赈灾到二殿下说的那些话,他慢慢地想:“所以堤岸被东辰人毁这事可能有二殿下——”
嘴被一只手捂住,杨知府吓得胆战心惊:“我的个祖宗啊,你怎么敢说出来?!”
杨知府环视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才低语:“那是天家事,二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别说这只是你心里猜测,就算有证据也不能说出来!”
他见庞瑞瞪大眼睛,这才慢慢移开手:“你以为那些王都里的官没想到吗?官越大越聪明,他们一个个精着呢!寻常人儿子惹了祸老子都得兜底,何况这种丑事,要打也是关起门来打。”
他压低声音:“你不想想,二殿下赈灾是河东都看见的事,要是真让天下人知道天家儿子是害民的凶手,这岂不是要出乱子?!”
庞瑞道:“那该如何?”他嘲讽道:“莫不是找个替死鬼承认自己和东辰勾结,然后把皇子摘干净。”
杨知府呼出一口气,撑着额头:“倒也不会如此颠倒黑白。”
在他看来,不论事情败不败露,圣上绝不会把东辰人身后是二皇子这事公之于众让万民知道,最多只是让百姓知道,堤岸是东辰人炸毁的。
他叹一口气:“庞瑞,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见到的、看到的报上去,至于其他,不是你我之力能及。”
庞瑞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大人请说,明日我该如何。”
杨知府这次起身,他看着庞瑞半响:“也不难,躺下就行,就是得受些臭。”
第066章 作画
午后,太阳挂在天上似大火炉,地上铺的石头被晒得烫脚,街上连只犬都没有,庞县令门口却不声不响地插上了白幡,有家仆已是一身着孝,襟上系着麻绳。
庞瑞有一孩子,年龄尚小,此时懵懂着被她母亲抱到怀里,瞪大眼睛看着庭院中来来往往一行人。
为首带刀的人叫黄福,是二殿下身边人,行走间靴子踏着洒在地上的纸钱:“庞大人怎会突然暴毙?”
庞夫人哭得泪眼婆娑,眼睛都红肿:“妾身也不知啊,大人昨夜在为回房中,原以为是公事繁忙,今早一看,已经自缢了。”
她说到后面几个字,已经是泣不成声,嗓音哽咽,稚子见母亲哭得这般伤心,也哇哇大哭起来,一时之间院中乱成一片。
杨知府进院后就见这副场景,他快步挡在庞夫人身前:“你有什么事和本官说,问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别吓着孩子。”
许是一向和善的杨知府第一次这般不客气,黄福语气比刚才好很多:“大人喜怒,小人是奉二殿下之命来看看庞大人。”
“二殿下......”杨知府表情出现明显的转换,他扬了扬手:“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房中,黄福眼睛一扫,书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一本本律法堆在一侧,砚台内墨汁半干,好似不久前才用过。
杨知府避过众人,如今才抹了把脸,语气沉重:“庞大人自缢了。”他抬首看着头顶横梁:“今早听下人说就吊在这里。”
黄福抬眼去看,果然见横梁处有布料丝线:“大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自缢?”
杨知府面色变了变,冲他发火:“本官怎么会知道?!”
黄福挑了挑眉:“杨大人,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小的弄不清楚,二殿下就不高兴。”
这几乎已是威胁,杨大人似是受不了这气,但碍于威势又不敢发作,只得一甩袖子,把叠好的纸拍在桌上:“自己去看!”
他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再看到某些字眼时呼吸一紧,面上露出一抹喜色,他很快压下去:“大人,这封书信小的得拿回去给二殿下看。”
杨知府呼吸一顿,摆了摆袖子,脸上表情半羞愧半怅然:“拿去吧,只望......”他低低开口:“人都已经死了,就体面安葬了吧。”
那封绝壁信已经交代了自缢缘由,修缮不利有负圣恩,实在觉得无脸面活在世上了。
黄福一笑收在袖中:“自然,殿下宅心仁厚,大抵也不会追究。”他环顾四周:“庞大人尸身如今停放在何处,我去送大人一程。”
杨知府道:“还是莫去了,不雅。”
黄福坚持开口:“最后一面,看看也无妨。”
杨知府似是下了决心:“行,那你跟我来。”
两人出去,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一处屋前,门前有烧纸的火盆,杨知府推门:“就在里面。”
远远一看,一方木板上停着一具尸体,地上有撒的纸钱,黄福踏入房中,却见屋中还有一人,长得也算秀气,正站在木板边忙活着什么,见到两人愣住,接着慌慌张张行礼:“草民姓方,是一位仵作,见过两位大人。”
杨知府语气不善:“你手上的活忙完了吗?”
方仵作忙低头:“小的还在修整。”
自缢而亡的人面目惨烈,脸上发紫眼皮上翻且舌头也会吐出来,方仵作说的修整就是整理仪容,让看起来体面些。
黄福迈步想掀开白布过来看看,却在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闻到一股臭味,他脚步一停:“是什么味道?”
方仵作声音很小:“小的还没来得及给庞大人清理干净。”
黄福反应过来了,自缢而亡的人有时候会大小便失禁,脏污之物会沾染上,他皱了皱眉,本来打算细细查看的心歇了下来。
杨知府道:“赶紧清理,日头这么大,尽快让大人入土为安。”
方仵作应一声,看起来唯唯诺诺。
黄福该拿的东西也拿到了,想赶快回去复命,故而自己扯了一个借口离开,眼见他出去,杨知府松了一口气,累极了一般靠在桌上,伸手摸了把汗:“赶紧下葬了吧。”
再这样下去,他就不单是什么知府了,搭个戏台子能唱戏了。
方仵作一改方才那怯懦老实的样子,他脸上出现笑意:“大人,我一会去看看墓,要是挖好了坑,咱们明日就下葬。”
冬日停灵一般七天,好在如今是夏日,又兼水患一事,停灵消耗物力财力,早些下葬也说的过去。
杨知府摆摆手:“快去。”
杨知府这边急不可耐地想把庞大人下葬,那厢黄福也迫不及待地开口:“禀告殿下,这是属下从庞瑞的房中搜出的绝笔信。”
他将纸呈上去,楼河一目十行地扫过,笑了一声:“好。”
他差人收好那封信:“你看见庞瑞的尸体了吗?”
黄福开口:“属下亲眼看见了,自缢而亡。”
楼河脸上爆发出喜意:“好,除非死人复活,否则我看他如何辩解。”
*
谢渊玉正和楼津见了任老爷,任老爷联系三县良田大户免去了百姓今年要交的粮食,如今客客气气把两人送出门。
楼津和谢渊玉走在街上,水退去后的街道不算干净,路上行人偏少。
谢渊玉瞥见一处宅子前已经有了哭嚎之人,烧着纸的盆内火焰窜起,有燃尽的纸灰在空中打着旋又落下,火焰烈烈,那片空间看起来都扭曲着。
谢渊玉道:“庞大人的宅院。”
楼津漫不经心地瞥一眼:“人不聪明,倒也算尽心。”
谢渊玉笑笑,两人没有进入,沿着街道逛,有些铺子也开着,茶水酒水铺,喝的人大多站在柜台外,要一碗喝了之后就走。
店中除了掌柜只有一个小二,忙里忙外地招呼,见到两人问:“客官,要不要来一碗酒尝尝,还有茶,外面日头烈,坐这歇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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