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高塔所关押着的都是投靠了艾德利的叛兵,他们的牢房成回廊状分布在高塔的上下各层之中,中间空出了一块地方,那里最中央则是一座高台,当有人站在那座高台上的时候,塔内所有人都可以看见那里的景象——主要是用来作为杀鸡儆猴的刑罚之地。
阿蒙森听着同伴的怒骂,他敛下自己的双眸没有说话,双手挪动身体让自己靠坐在墙上,蜷缩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你们说。”
他沉默了许久,才向身边的同伴搭话。
“说什么,”左牢房中人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阿蒙森,我看你不会还相信艾德利所说的假大空的话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蒙森摇头,摇到一半反应到同伴也看不见之时兀地顿住,又重新组织语言,“只是,我们之前为什么要那样对那些孩子呢。”
阿蒙森的暴露,是因为他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出现在了地下的空洞之中,从而被八十九号一眼认出,当时和他一起被认出的叛兵当场自尽,而他却是没有自杀也没有抵抗地被抓获。
阿蒙森摊开双手的手掌,静静地注视着,他出现在地下空洞是作为行刑官去工作的,在那里他亲手以最凶残的手段折磨一个哭喊着求饶的无辜女孩。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只是看见了她手上被烫出的‘二十八’的字样。
阿蒙森的手段是用来逼迫罪恶滔天的杀人犯吐露自己罪行的,那时却是被他用在无辜稚子的身上,但是他在那时没有办法阻止他们的行动,也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说艾德利所许诺的荣华富贵,单是这样的行为就让阿蒙森内心充满抵触,他当时折磨的另外一个孩子的最后一击因为阿蒙森心灵上的折磨而留有余地。
所以,当阿蒙森看见仍然活着的八十九号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就算艾德利没有欺骗我们,但——”阿蒙森有些激动,摊开的手掌握成拳,他深呼吸几下,才平复了自己的心境,“他所做的真的那么义正词严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应该听他的吩咐那么做。”
“杀害无辜的稚子……那到底算什么啊。”
阿蒙森的话落地,空气之中一片冷寂,除却囚徒的呼吸声之外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硬质的靴底踏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高塔从未打开的正门敞开,照进了明亮的火光,灿红的焰光照在来者肩上披着的黑色长袍上,衣袍的布料低调而奢华、垂坠感极佳,绣作其上的暗纹流光溢彩。
正门并不是所有的囚室都能看见的,但是阿蒙森可以看见,他刚刚义愤填膺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敞开的正门中走进的身影。
金色长发宛若世间最顺滑而昂贵的布匹。
在看见那样的金色之后阿蒙森下意识地急忙低头,却是在低头的瞬间心脏怦怦地持续跳动着。
他刚刚看见了——是蓝色的眼睛。
等等,那个人是在看自己吗?
谢尔登踏上通向高台的第一节阶梯,受伤而被绷带扎紧的左腿被松紧程度适中的长裤所包裹,一直向下没入遮盖脚踝的短靴之中。
他前进的脚步没有一丝的阻滞,也没有半分的迟缓,让不知情的旁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左腿受了伤。
谢尔登在第一节阶梯上站好,他握住身旁之人的手将其带上台阶,他微弯的眉眼着上温柔之色,“八十九,你可以走上去吗。”
他将眼神递向跟在他们之后有一段距离的卫兵,“还是说可以让别人带你上去。”
八十九号身上包满了纱布,材质上佳的药敷在他的伤口上带去微凉的质感,他脸色仍旧苍白,声音细微,怯懦的孩子执拗地摇了摇头,“不,我可以自己上去。”
八十九号身为经历过被提上地洞的刑罚,而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人,自然是需要他在场的帮助,即使是在之前已经有了可信的证言,但那与亲自陪同是不一样的。
当谢尔登去邀请的时候,一直躲在哥哥阿格瑞身后的孩子不顾阿格瑞的反对固执地站出来,浑圆的杏目之中表露决心,“我要和谢尔登大人你一起去,因为……那些人之中有杀害我同伴的凶手,谢尔登大人可以毫无芥蒂地信任那些人吗。”
“并不是谢尔登大人你邀请我,而是我请求陪同谢尔登大人你一起前往,前往……恕免罪行的现场。”
八十九号很聪明,不然也不会在前往死亡之地时默默记录下地洞中长梯的长度以及地洞中的布局,他瞬间就从身周士兵的反应中察觉谢尔登前往囚禁叛兵的高塔的目的。
此时。
八十九号他抬起自己的眼睛,直视谢尔登的双目,“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高台之上,请让我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亲眼看见审判的现场。”
就如同今早在地洞之上,召唤出常人触之即死的非常之焰,并且将独自赴死的五十五号护得毫发无损。
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他们呢……明明他们只是身份低微的寻常人士而已,就算是弃之不顾,那也不是谢尔登的过错,而且还能往讨伐艾德利的名号上再增多一项难以饶恕的罪行。
谢尔登莞尔,却是没说话,他松开了搀扶八十九号的手,转身缓慢而沉稳地朝台阶之上走去。
他左腿受了伤,在走动间刺疼难忍,流出的血液似乎从包裹着的绷带挤出漫下地面,但是谢尔登的脑间清醒地知道那样的感觉只不过是疼痛伴随的错觉而已。
嗒。
走下的每一步都以标准的姿势落地,走下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丈量过准确无误地踏在阶梯的正中。
肩上披着的黑色披风飞扬,披风之下着一身白色劲装,被藏在异空间内的黄金挂饰取出一部分带在身上,胸前的吊坠摇晃,手上的金环碰撞,头顶的王冠闪耀。
八十九号的话说出没多久,谢尔登还记得住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审判’吗……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谢尔登曾经对自己说过——不要想去审判他人,因为自己没有审判别人的资格。
但是啊,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就好像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因为杀人而失眠的谢尔登一样——他被改变了。
嗒。
谢尔登最后站上了高台的正中,同时也是这座囚徒之塔万众瞩目的地界,他微微昂首,脸上带上笑意。
湛蓝之目宛若苍空。
就如同最初的最初站在室外的高台之上,哈米什为一无所知的自己加冕。
可是自己所看见的不再是底下成群的民众,而是……等待自己审判的罪人。
蓝眸之中的复杂一寸寸褪去,就犹如雨洗之后的碧空。
“我为菲茨帕特之王谢尔登,艾德利已投靠背叛本国的原公爵加拉赫·巴布。”
加拉赫接连引诱怒神,利用怒神之力,先后布下巴威雅之祸,玛佩黑鼠,格伦地动,那可都是菲茨帕特的国土以及菲茨帕特的国民。
早应该被称为叛国之人。
“而尔等背叛了原先侍奉之人拉曼纽尔·埃尔伯,前往叛国者艾德利的麾下。”
自己成为王,审判并不是值得畏惧的事情,审判又绝对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黑色的披风长扬,虽是黑色,但也足够夺目。
“我,特来惩治尔等的罪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3章 效忠我
阿蒙森将自己的面埋进双膝间,鼻间却是能嗅到高塔宽大正门吹进的徐徐冷风,伴随着夜色中火焰的灼烧味道。
不管是拉曼纽尔执政长失望的目光,亦或是菲茨帕特之王的审判。
那都不是阿蒙森所担忧的,都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了,就算是死,那又如何。
自己为什么当初会相信艾德利的鼓吹呢……
他握紧了手中的拳,自己的双手上已经染上了无辜者的鲜血——那样的罪孽,用死亡也无法洗清。
虽然是将脸进双膝,好让自己的视线看不见附近的情形,但因为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落在空荡而寂静的牢房外回廊上的脚步清晰无比。
那并非是独自一人的脚步声,而是很多人的脚步声,然而在其中硬质靴底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格外突出。
那道声音落地,就好像是踏在阿蒙森的心头,让明明陷入死寂状态的心脏重新跳地更加剧烈。
自右侧而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停在阿蒙森的牢房门前。
“中士阿蒙森·列奥。”如同冷泉清冽的嗓音平淡地喊出牢房内龟缩之人的名字。
当自己的名字被唤出第一个音节,阿蒙森早就开始发抖的身体奇迹一般冷静下来,他伸展自己的双腿,犹如剑刃出鞘一般迅疾地站起立正在原地。
数年参军的经历让他的军靴啪的一声踏在地上。
“是!属下阿蒙森·列奥在。”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冷静的身体兀地僵直,涔涔的冷汗从肃穆的脸上滑落。
站起军姿的他下意识昂首,让他得以借助廊上的火光看清楚牢房外的情景。
跟随着为首者的士兵剑刃刚刚入鞘,整齐的衣间留下溅上的血液——那是受刑者的血液,按照阿蒙森直觉一般的判断,那处出击定是一击毙命。
阿蒙森所站立的军姿是直视呼唤他名字的长官的,方才特意错开的眼神逐渐回到正轨,他看见了立在那里的人影。
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成长期,澄澈的蓝眸仿佛一面水镜能将阿蒙森照得原形毕露,俊美得让人无法形容的脸上充斥着坚决。
让人相形见绌。
——并非是面前之人的容貌,更多的是阿蒙森听闻其将被困于地牢中的幼子一并救出的举动。
“谢尔登大人。”略带着沙哑的童音脱口,八十九号抬起眼幽幽地注视着阿蒙森的面容,“他就是将二十八号折磨致死的刽子手。”
阿蒙森听见八十九号开口的一瞬间,全身的精力都被其吸引,下意识地转头对准了站在谢尔登身边的低矮身影,熟悉的脸撞入他的眼帘,一时之间竟是让他鼻头发酸。
原来那个女孩的称呼是二十八吗,居然连她的真名都不得而知。
谢尔登还没说话,他的蓝眸扫视,瞥过室内,他在阿蒙森的脸上看见了求死之志与必死之心。
“噗通。”
挺立得笔直的腿骤然弯曲,坚硬的膝盖几乎是以砸的姿态落地,方才还是军姿严正的阿蒙森瞬间就跪倒在地上,条件反射散去,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抱歉……我杀死了她……抱歉。”
声音中痛苦与绝望并存,哭得红了眼的阿蒙森膝行向前,砰的一声抓住了牢房的栏杆,此时护佑在谢尔登左右两侧的士兵尽皆刀枪出鞘,直指阿蒙森的首级。
谢尔登轻扫一眼因为哭腔而说不出话的阿蒙森,道:“退下吧,这个慢慢来。”
“是。”士兵点头应是,锋利的利刃随即收拢,退后半步以示尊敬。
阿蒙森哽咽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的头抵在冰凉的地上,“我不奢望乞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不,你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
赤诚与真挚同时被阿蒙森从自己的心灵深处剖出,赤|裸|裸地摆在八十九号的面前,虽是涕泗横流,但意外地不会令人生厌。
八十九号原先暗藏的怨恨之情在表面弥散,他连连退后几步,不能理解阿蒙森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向信赖之人求助,“谢尔登大人……”
谢尔登收到了八十九号眼神中的意思,他想了想,然后抽出自己的剑鞘,将其从栏杆的空隙伸入,“抬起头来,阿蒙森·列奥。”
鞘端抬起阿蒙森的头,他的脸上已脏污不堪,他发滞的眼神地望着谢尔登。
谢尔登逐字逐句地缓慢说着:“阿蒙森·列奥,你只是杀死了二十八吗。”
阿蒙森的大脑发空,沉浸在悲切与悔恨情绪中的他直白地回答着谢尔登的话,“是的,那次我是自叛变之后第一次接到艾德利的命令,他要求我以毕生所学的全部手段都用在那两个孩子的身上,我……我不想的,如果不顺从他们的命令,我会和她一起死在那里,但是在之后我就借病再未去过地牢。”
说道最后,他没有借助谢尔登伸进的剑鞘,就直直地抬起头,“我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躲避罪罚,事实上那就是我犯下的错,请让我以死赎罪。”
抬起的头再一次噗通一声砸在地面,阿蒙森久久不语。
谢尔登收了鞘,稍稍侧目问八十九号,“八十九,你有什么看法,想要他死吗。”
身为阿蒙森最直接的受害者,谢尔登尊重八十九号做出的任何决定,包括在之前就已经审理了的叛兵之中,有数个是将二十八号杀死的囚徒,八十九号也没有犹豫地让他们死去。
然而此时,面对跪地磕头的阿蒙森,八十九号却是迟疑了,他的耳边似乎出现了那天二十八的求饶声,垂落在身侧的手兀然成拳,指腹摸到的是厚实的绷带。
“他真的……悔恨吗。”
八十九号这样问谢尔登。
“嗯。”谢尔登信得过自己的观察力,“是发自内心的。”
八十九号记得之前被判处死刑当场执行的几个人,他们都是艾德利的忠实拥趸,对地牢中的八十九号以及其余同伴毫无同理之心,即使是伪装也被谢尔登一眼识破。
只是……谢尔登大人不屑于以刑罚折磨他人,死刑不过是一击毙命。
相比起二十八号死前的痛苦……那实在是微不足道。
八十九号心中隐隐有了决定,他抬起自己的眼睛望向谢尔登,心中早有预料的谢尔登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勇气在八十九号心中升起,原先因为懦弱带来的畏惧消退,他从谢尔登身后好几步飞快走向前,铮的一声握上铁栏杆。
“你死只不过是头点地,那样对你死在是太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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