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荀颢才抬眸,“时也,运也,既然至此……总不能空手而归阿叔,我说得可对?”
荀柔望向他那双眼睛,似蒙障渐开,竟露出金石一般坚硬的内质。
他回忆起他自幼,以及这段时日表现,荀颢虽然偶尔一两句不周全,偶尔不冷静,却始终未露出害怕任何时候。
“阿贤,你的志向是什么?”
荀颢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移了。他静了一静,低声开口道,“曾祖父当年以断案公平而称’神君‘,文若叔父与阿叔都曾论刑名事,传赞郡中,我也想学断案诀狱,父亲说,当初阿叔论’其父攘羊‘之时,我也在……”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可惜就记不清了。”
荀柔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阿贤说他和荀彧论刑名,只的是他说“其父攘羊”以及阿兄“闻鼓识人”,这……要怎么说?
人看事物的角度,当真是各有不同。与其说阿贤因为他们才对断案感兴趣,不如说,阿贤本来就对此感兴趣,才会从这样角度理解。
“不错,不错,”荀柔含笑点头,“我们阿贤心细又公正,想来将来做廷尉,定能断案如神。”
正好,郭嘉那小子也不想接家里的班,可算是两全其美。
荀颢被小叔夸得脸红,正要说话,就见波才又气又急的快步走来,他为多想,一下挡在荀柔面前。
荀柔心下转过无奈,阿贤还不够稳重,这姿势就有那么点不打自招。
“是你送走了华佗?”波才怒道。
“谁?元华先生?”荀柔无辜的看向他,“先生走了?何时的事?”
波才怒气稍敛,看看荀颢,又看看他,“你当真不知?”
荀柔委实镇定,至于另一个荀家公子,经常都是一副防狼的样子,他虽然疑惑,但心底不想怀疑他们。
荀柔没有回答,而是提醒他,“是你师父又不好了,这才发现先生不在?”
现状的确不是追究这事的时候,波才连忙点头,“烦请公子帮忙!”
“好说好说,”荀柔点头。
“阿叔,我随你一起。”荀颢立即跟上来。
荀柔望了他一眼,没有如先前一般拒绝,轻轻一点头,对上他故作严肃的兴奋眼神,轻声道了一句“慎言、三思”,这才迈步出门。
荀柔到的时候,张角正疼得全身发抖。
方才还看得过去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青黄似鬼。
他倒在榻上,已经呼气多,进气少,满头都是汗,几如雨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居然还能忍着不出声,的确是不得不让人敬佩他的毅力。
“如今要配麻沸散来不及了,这银针止痛的手段,我还是这些日子跟华佗先生学的,”荀柔凑近仔细看了看,“若是技术不佳,还叫张君担待。”
张角竭力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却还是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华佗的医箱太显眼,没有带走,正好借来用用,荀柔这手针法,也的确不如人家,忙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看着好点。
张角缓着气,呼吸都弱了,疲惫的望着荀柔,“公子难怪不走,是我猜错了。”
荀柔看着他,又是一笑,“你现在还是猜错了。”
“不是你?”
“是我。”和方才的含糊不同,此时荀柔大方承认了。
“你”想起方才自己的信任,甚至还为误会对方感到愤怒,波才顿时又气又急。
与他相比,荀柔镇定得多,“今日胜利,你们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他看向波才,“你明日可以一数,黄巾营中还剩多少人。”
“朝廷之兵,源源不绝,而黄巾每战必损,越战越难,人越来越少,今日之胜,你们还能再胜几次?颍川将定,皇甫嵩将至,朝廷兵众,只要如南阳宛城,围城而战,你们扪心自问,纵使明白他们会如此,你们有办法赢吗?
波才呼吸一滞,突然又想起荀柔之前那句话你真的还记得,自己为何抛家舍业至此吗?
“今日几乎是最好逃脱之机,你自己也明白,说不定下一次,再下一次,朝廷军再至,便不是今日这般。”荀柔似乎没有注意他,而是看着张角,“董卓已经输了两阵,他若是不想如卢植一般下场,下一次会同你拼命。你见过拼命的凉州军吗?”
张角呼吸都顿了。
“我也没见过。”荀柔轻轻一笑,“我不走,却放元华先生走,张君以为,我是要拿捏你?不,因为华佗先生,比我、比你、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更要紧。”
他眼中的光芒张角不明白,但却仿佛被摄住了灵魂,他很疲惫,疲惫得几乎无法思考,但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楔进心里。
为什么?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你已经病入膏肓,你死在这里,最终不过是史书中,皇甫等辈的功勋;如果城破我还在这里,我会让自己死得灰都不剩,绝不会让我族蒙羞,而他,”荀柔指了指波才,“他大概会是史书缝里都找不到的人。”
“但元华先生,他注定是会照耀史册的人。
“他活着,要救更多人,要更精研医术,要将本事传承下去。”荀柔并不知原本历史,或者另一个时空中,华佗是否被请来为张角治病,最后成功离开,但他并不想赌这个可能,这里会越来越乱,战事会越来越凶险,危险会时刻到来。
“若是真有苍天、黄天在上,这便是元华先生的天命所在咳咳”荀柔一把捂住口鼻。
果然血势汹涌。
“阿叔!”阿贤震惊得睁大眼,被荀柔一手血按住。
“你”张角陡然睁大狭长的眼睛。
荀柔随手擦掉唇边的血,不留反应的时间之后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想,随便他们怎么想。
“对付骑卒,其实,我可以帮你一点忙。制作拒马太浪费,有一种更简单方法,你听说过壕沟吗?”
如果此战之胜,能让董卓进中枢,成为尸位素餐的堂官,从此远离凉州兵马,他现在就开始准备,半个月内让这座城池崩溃。
但不行。
荀柔清楚,凉州要反了,就在这一二年间,董卓一定会被选派镇压,所以,黄巾的确会败,但一定不能败在董卓手里。
除此之外,他自然还有一点别的打算,就像小侄说的,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不是?
第60章 战斗将至
夜过中宵,广宗城里两个最要紧的人物,都不太好过。
张角那样自然已经习惯了。黄巾军最后一败,与他病逝不无关系,这几个月,黄巾一路消耗,却毫无进展,虽然账面上看与朝廷军队你来我往,不分胜负,但其实是一点点蚕食殆尽。
他们只要不能打出去,继续扩大地方,最后只能被消灭。
荀柔是意外,他原本没意识到这句话要紧,但说出口那句话瞬间,整个大脑一空,心跳停止,血液凝固,肌肉失去控制,直到下一刻血涌出来。
那时候,他根本没意识到血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
只是因为,之前正在说话,声带咽喉正处于这个状态,噎在嗓眼里,不由自主咳嗽出声。
他表现得一点事都没有,但确确实实感觉到,那一刻血液逆涌,瞬间几乎死过去的滋味。
警告。
这一回来得尤为凶猛。
甚至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冥冥中有感觉,如果当初他对荀彧说出曹老板,可能当时就暴毙而亡了。
“阿叔,你真的没事吗?”荀颢十分担忧。
“没事,”他借着安抚的动作,在阿贤手上撑了一下。
然后神色如常的坐下来,就着席上的经纬线,给波才讲壕沟。
战壕似乎是火器时代才大量使用的。
由于大量使用杀伤性大、灵活不足、只能直线伤害的武器,而对应产生的,用于遮挡隐蔽的战争工具。
在以步卒为主,近距离格斗的东汉,荀柔还没见过。
寻常攻城之战,城池被围城,城中人龟缩城内,别说挖沟,就是出城都不敢。攻城方更不可能吃饱撑着,干这种自找麻烦的事。
两军对垒,则更不必废这工夫。
战壕,几乎是为如今的黄巾量身定做。
“寻常攻守之战,攻守之势先定,守城有护城河以及围墙足够,但你们不同,城中住不下这么多人,需得在城外结营,故少依凭,防御工事,次次修造,也消耗不起。故而需要一点别的办法。”
他在席上缓缓勾出一个“壕”。
波才低头看着他沾血的手指,在灯光中越剔透得让人心惊。
“这个东西,有两种使用方式,都尤其针对骑兵,一则,掘出沟渠,插上竹木等物,洒上浮土,道道设伏,待骑兵过时,马蹄陷下,可瞬间令敌自乱,趁此出击,必多杀伤,只是此法费力,一战即毁,颇耗劳力。”
荀柔缓了口气,“另一种方法,挖深沟五尺,选悍勇无畏之士伏于其中,待战马驰至,以刀斧斩马足腹,骑兵摔马,又下深坑,绝难自存。此法亦可对步卒,攻其下盘,避无可避。”
“兵法之中高下之势,常言当取高而临下,然物极必反,极低之势,亦可化为地利之便。”荀柔抬头,笑意若隐若现,“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董卓极可能要上重兵,搏命一战,若要准备,可要趁早才行。”
整个广宗城忙碌起来,按照荀柔画下的图纸,修造前后五重的深沟。
壕沟蜿蜒盘曲,相互勾连,不当让人一目而尽……
当前壁前凹,而后方斜切,可尽量躲避射来的弓矢……
入沟之人,需熟悉前后,若对方令士卒下沟追逐,当相互接应,围而剿之……
沟中留备浮土,以免火攻……
纵使做好一切准备,当再次站在城楼之上,荀柔还是感到明显的紧张。
这一仗,的确和上次的规模完全不同。
放眼望去,几乎沿着地平线密布的兵士,仿佛无穷无尽,玄色的铠甲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趁着本来就晦暗的天空,越发杀气森森,赤色的旗帜在风中烈烈招展,如同黑暗之中一团团火焰。
再往后,隐约能看到井栏、长梯之类攻城之器。
千数的骑兵,头戴兜鍪,跨着战马,在队伍最前列,特别威武雄壮。
“公子果然猜对了,”张角身着黄色道袍,手持九节杖,站在城墙之上,他转头向荀柔道,“董卓要在各路兵马前立威,就要让西凉骑兵率先立功。”
对面高高树起的大纛,在层层兵卒之后,荀柔只能看见那个赤旗上的“董”,看不到战车上是不是又个大胖子。
他压了下头上的斗笠,“所以,重创西凉骑兵才是今日的关键。为了出其不意,今日你的表演先憋着。”
一次没有开场表演的黄巾之战,如果取得胜利,不知能否带来些什么不同。
……
隔阵相对的董卓,同样看不清广宗城楼上的人影。
他眯起小眼睛,注视着不同以往的广宗城门。
应该列阵在前的黄巾不见踪影,高立在城上的人,似乎也对列阵在前的朝廷军队毫无反应,城门前一片坦途,竟似无人守卫,仿佛诱惑着人长驱直入。
“明公,”与铠甲兜鍪的董卓同车的,是一个头戴高冠的青年儒士,狭长的眼睛眼尾微挑,露出狐狸一般神态,“贼寇今日这般,恐怕有什么计谋,当小心为上啊。”
“嗤”相近之处,一声冷笑。
儒士回头一看,却是个全身披挂的青年将领,将领见他望过来,不避不让,高傲地又冷哼一声,“若是畏战便直说。”
“公孙将军,”儒士好脾气地拱拱手,“将军英雄了得,自然不会畏战,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蛾贼向来狡猾,今日这般,恐怕暗中埋伏,还是小心为上。”
“此地平原,广宗城门就在眼前,周围土丘一座,最多能埋伏万把人,还能在什么地方暗中埋伏?”公孙瓒朗声大笑,眼含轻蔑,“我看你这是在蛾贼前输怕了。”
他声音极为洪亮,气势纠纠,一笑之下,竟引得大纛附近几个幽州系将领,都笑起来。
其中公孙瓒身后不远,一个红脸小将和一个满脸虬髯的小将笑得格外大声,只他们身前一人,微含笑意,到底没笑得那样夸张。
“你若是怕了,”公孙瓒高声道,“我来做前锋,攻破了广宗城,你再同你家主公随后入内,怎么样?”
而另一边,冀州本地新任州牧,虽然未笑,却神色莫测,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
儒士心知此处将领,原本都是跟着卢植前来,多为幽州人,对明公上位就是心存不满,如今明公两败于黄巾,这些人就更是不服。
如今也的确骑虎难下。
明公贿赂宫中宦官,才得成为主帅,未明情况贸然出击,未想蛾贼竟比鲜卑人更难对付,弄得狼狈。若要从长计议,又怕军心不稳,北宫责怪,可若持续如此……
比起李儒,董卓当然更清楚如今情势,但他毕竟是做能主帅之人,此时一抬手,“区区蛾贼岂能劳动公孙司马樊稠何在?”
“是。”一名小将应声下马到董卓面前。
“你引一千骑兵为先锋,冲城!”
“是!”
苍凉的角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雄浑的鼓点。
“出阵!出阵!出阵!”
皮盾敲击这剑锋,汉军气势恢宏。
玄甲骑兵在将领带领向城下冲来,隆隆的马蹄,震动大地。
第61章 战火无情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
十、
五铛!
城楼上的黄钟终于被敲响。
一根爆竹从城楼扔下,噼噼啪啪响得热烈。
43/241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