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问道:“皇帝现在情况如何?”
“皇帝的处境,没有外界所想的那么乐观,但也不是毫无希望。”陆旋只能这样说。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华太后是矛盾的。她所想要的,根本不能两全。
华太后既想要皇帝在她的掌握之中,一切按照先帝所设想的道路发展,又想要当今皇帝能够独自理事,在她百年后依然能顺利延续王朝。
华太后自知华家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担心愧对赵氏列祖列宗,没有脸面下去见世宗与先帝,也不肯背负放任外戚把持朝政的骂名,但此事如何能两全?
为了将宁王排挤出政权中心,皇帝向华太后服软,华太后为皇帝造势,协助皇帝得到了朝臣的支持。
宁王造反的危机解除,庆王之乱也在平江侯的镇压下平复。得知都城危机,平江侯第一时间带兵返回,都城已然固若金汤。他虽然不曾明确皇帝与华太后之间选择站位,但他手上的军队始终忠于皇权。
一旦皇帝指认华家人谋逆,刀剑就会对准华家,华太后立刻会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
皇帝势弱,才会对扶持他的外戚感恩戴德,可当今皇帝当初就不愿向华太后屈服,更何况是如今他对华太后亦有一战之力?
皇帝不可能让华家成为他掌握全部权力的绊脚石,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能彻底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沉默片刻,班贺忽然开口:“言归。”
陆旋:“嗯?”
稍迟疑,班贺说道:“我想去见宁王一面。”
陆旋抬眼看他,凝视片刻,悠悠道:“你一直不信宁王会造反,他却辜负了你的信任。现在他已成阶下囚,除宁王本人外,满门择日处死,这时候去见他,怕是会沾上是非。”
班贺淡淡一笑:“宁王要做什么,都谈不上辜负我。那些人都急着与宁王撇清关系,到了这时候,想必他也难过,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陆旋叹了口气:“知道你重感情,宁王与你相识多年,还与师父交情匪浅,见他行差踏错,你怎么可能视若无睹。不过此事须得谨慎,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等我消息。”
班贺注视他的目光温和,口中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定能成就一番大事。言归,我可就靠你了。”
这番恭维陆旋很受用,明知班贺是故意为之,听见他愿意依靠自己,还是让陆旋胸腔为之一热,恨不得什么都替他做了。
陆旋翻身坐起,将班贺搂在怀中,黑亮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还有什么一并说了,我通通替你办。”
班贺对他忽然激动的动作感到莫名,却不挣扎,暂时没想到自己还想做什么,便又提醒道:“你受了皇命,在朝中清除宁王党羽,手握重权,定要审慎,不可滥权。”
“知道。我也在都城待了几年,那些人什么德行,看了个七七八八。”陆旋撇撇嘴,眼中多了些不屑嘲弄。
宁王造反失败,朝堂必然要上下清洗一番,正是铲除异己的好时候。
陆旋不与他人结党,打从先帝时就是靠着皇帝信赖,为皇帝办事,如今又立下保卫皇宫与都城的汗马功劳,几乎是得了一块免死金牌,在皇帝跟前的地位无人可撼。
因此,他没有需要铲除的异己,想要铲除异己的人,自然上赶着在他身上动脑筋。
那座往日门可罗雀的将军府,这段时日门庭若市,携带的贵重礼品更是堆积成山。只不过陆旋不稀罕,反而格外嫌烦,让何承慕带人守在将军府前,不许人靠近。
官场上讨好陆旋的人也不在少数,都城遇袭那日,对陆旋释放囚犯一同御敌的请求犹豫不决,要上报刑部获得批准的刑部主事,就被某些“有心人”免去了官职。
那名刑部主事陆旋原本并未在意,是做出这件事的人有意向陆旋邀功,在陆旋跟前明里暗里提起自己动的手脚。
获悉此事,陆旋气不打一处来,他本就为了抓捕宁王党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不背上滥权、以权谋私、残害忠良的骂名,不仅要仔细甄别谁是无辜被陷害的,还得提防手下人的小动作。
这人打着他的旗号撸了那名主事的官职,不是陆旋指使,胜似他指使,岂不是向其他人给出信号,可以以他的名义去公报私仇?
陆旋当即在所有人面前严厉斥责那人,并给予严惩,革除官职,以儆效尤。
做这种事势必讨不了好,再怎么谨言慎行,都是别人嘴里的走狗。但不管别人背地里怎么骂,明面上陆旋自认做得滴水不漏,他已明确表了态,再闹出事来,也休想随意扣到他的头上。
“辛苦你了。”班贺听着都一阵头疼,外人眼里的好差事,真落到自己手里才知道是烫手的山芋。
陆旋轻哼一声:“还是你这儿待着舒心,我都不想走了。”
“等你忙完这一阵吧。”班贺道,“到时候我有东西给你。”
陆旋双眼骤然一亮:“惊喜?”
“算是。”班贺有些含蓄。
“那我就等着了。”陆旋搂着班贺的双臂动起来,喜滋滋把他翻了个面,面对面拥在怀里,最大限度身体相贴。
班贺无奈笑着,配合地揽着他的肩背,陆旋的脸颊贴着他的颈侧,时不时落下几个微痒的亲吻。
吻顺着敞开的衣领向下,印在不常见光的深处。
叹息般的微喘伴随律动,时轻时重。汗珠划过额角,眼尾潮湿氤氲的水汽凝结,沉沉坠在睫毛尖,眼睑闭合,沉醉其间。
隔了一日,班贺得到陆旋确切的消息,傍晚由何承慕带他私下去见宁王一面。
准备了一些酒菜,班贺提上食盒走出门外,何承慕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见人出来,何承慕一下站直了,眉开眼笑:“班大人!”
班贺回以一笑:“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的!不说这是将军的安排,只要是班大人的事,您开了口我在所不辞。”何承慕伸长了手臂撩开马车帘子,“您坐稳了。”
班贺象征性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客气道:“你现在大小也是个指挥使,还让你来给我一个工匠驾车,随便派个闲人来不就行了?”
“给班大人办事,将军肯定得找信得过的人。放眼整个都城,谁比我更能信得过?”作为陆旋最信任的心腹,何承慕引以为豪,“再说了,我现在的身份,不也是靠着将军得来的?”
闻言,班贺笑笑,不再说话,承了这份情。
关押宁王的并非寻常刑部大牢,而是为犯罪的皇亲国戚准备的宗狱。毕竟是皇室血脉,哪怕犯了谋逆死罪,也得给予与其身份相符的体面。
踏入外形如同宫殿的宗狱,班贺径直走向囚禁宁王的地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今日当值的守卫已被买通,正是交班的空当,谁也没瞧见有人来了岂不正常?
班贺站在门外,顺着缝隙往里瞧,囚禁宁王的牢房不大,只能容一桌一椅,一张睡榻。
宁王是当今皇帝的叔叔,身份尊贵,又年事已高,华太后赦免其死罪,往后,宁王只能在这间屋内等待死亡再次赋予他自由。
但仅是如此,也强过不少衣不蔽体,上雨旁风的穷苦百姓。都城里被飞豹帮炸毁房屋,无家可归艰难度日的平民百姓,连这样的住处都暂时只能空想。
在班贺心目中向来心怀百姓的宁王,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心中正唏嘘不已,一旁忽然传来一阵惊惶哀叫,班贺粗略一听,登时意识到,那是宁王之子赵仕君的声音。
与免去死罪的宁王不同,宁王的家眷子嗣虽然也被关押在此地,但并非眼前这样干净的房间,而是比刑部大牢更为阴暗的牢笼。
而宁王就在与他们相隔不远的,象征着安全的“牢室”中,听着自己的子孙在被处死前遭受酷刑发出的惨叫。
班贺闭了闭眼,等待那声音暂时停歇,敲响了眼前的门。
对于班贺的到来,宁王似乎完全没有意料,他坐在床榻上,将屋里唯一的椅子让给班贺。花白的头发与沧桑面容,使得他与此前精神矍铄、面目和善的模样相差甚远,班贺甚至觉得他有些陌生。
将带来的酒菜摆在桌上,班贺低声道:“殿下,一点薄酒,还请不要嫌弃。”
宁王双眼木然,朝着班贺的方向,却似乎没有在看他。
班贺忍不住问出自己的不解:“宁王殿下,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做出如此不明智之举。”
沉默良久,宁王缓缓开口:“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是我罪有应得,但我并未做错。”
班贺痛心道:“那您的家人,府上奴仆,还有满城因您的安排而死伤的百姓,您就没有想过?”
宁王麻木的眼珠动了动,语气也死气沉沉:“发动变革,流血牺牲是必定会有的。我已经极力避免将事态扩大,可天不遂人愿。班贺,难道你要我眼看着皇帝被华太后操控,天下落到华家人手中,任其为所欲为?”
“事情并非一定要走到这一步……”班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宁王打断。
“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宁王冷硬道,“我已经被逐出都城,被赶往封地。若在封地起兵,战争就会扩大至半个国境,迁延日久,牺牲更多的人。”
“难道,现在不是?”班贺疾首蹙眉,“庆王放出谣言,起兵造反,想必是受您鼓动,听信了您要拥立他的话吧?您知晓他不成气候,很快会被镇压,因此不将那些死在混战中的士兵与百姓放在眼里。可您出去看看,那都是一条条性命啊!”
宁王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口中固执地嘟囔:“天下落在华太后手中,那才是灾难。天降灾祸没有看见吗?那是老天在发怒,老天也不会容忍华太后操控皇帝,看着吧,他们一定会遭报应的,他们会遭报应的!”
他一声比一声咬牙切齿,到最后,怒目瞪着班贺,面容狰狞起来。
外面的惨叫又响了起来,宁王像是受了惊,起身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眼神重新归于麻木,再也没有开口。
班贺彻底明白,在宁王的眼中,只剩下了争权夺势,已经不再是当年想要为民请命的贤王了。
又或者,是他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意会错了,宁王本身想要的就是权力,才会多年苦心经营,让自己留在权力漩涡的中心。
班贺自以为有几分识人的眼色,可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他根本看不透人心。
第297章 惭愧
踏出囚禁宁王的监狱,外界天色已晚,班贺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那座空无一人的小院,以往觉得清静,现在班贺有一腔情绪无处倾诉,虽然到了人前也说不出什么来,但多少有些寂寥。
“小何,”班贺开口道,“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到处走走。”
何承慕一听,立刻飞快摇头,差点把脑仁甩出来:“外边不太平,将军让我护送您,要是知道我放任您自己到处走,将军会杀了我的!”
“你是他的得力干将,他怎么会杀你?别看我没你们强壮,还是会点护身的……”班贺话没说完,何承慕已经一脸坚定地上前,直接把他往马车上推。
班贺惆怅地坐在马车里,心中怨念,果然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换个角度,陆旋手下有这些只服从上级命令,执行力又强的兵,是件好事。
“小何啊。”班贺带着怨气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何承慕立刻应声:“班大人请吩咐!”
班贺说道:“你送我去谢兄那儿吧。”
何承慕侧头冲着布帘:“行,我这就送您过去。不过将军说了,不让您在外边待太晚,喝盏茶说两句话就得回了。”
班贺:“……他管得倒是挺宽。”
何承慕嘿嘿一笑:“这不是担心您的安危!”
班贺又气又好笑:“算他有本事,就这么着了。”
何承慕只是接受陆旋的命令,帮着传达陆旋的意思,要找也得找下达命令的那个人。等见到陆旋,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同一片浓墨铺满的穹顶之下,灯火通明的宫殿却亮如白昼。
皇帝赵青炜面色苍白,连日来寝食不安,他的双颊消瘦不少,呆坐在桌前。
门外长赢神情焦急,轻声劝慰,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身后几个小太监端着御膳,等得太久腿脚发麻,忍不住面面相觑。
长赢满面愁容,回身拿手背试了试御膳温度,果然已经凉了。
“再去换些热的来,保证陛下想吃就能吃上热的。”长赢吩咐下去,看着那几个小太监忙不迭跑开,继续守在皇帝门外。他心里也拿不准,皇帝什么时候才会想吃。
宁王与庆王的危机解除,按理皇帝应当能安心些了,可他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痛苦挣扎,同自己较劲一般成日不吃不喝。
全靠薛太后与萧贵妃每日前来,劝着皇帝吃些东西,皇帝这才动筷。可入了嘴的食物很快又被吐了出来。尚未消化的食物与腹中酸液一同倒灌,皇帝难受得双目通红泛泪,咳嗽不止。
太医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皇帝是受了惊,开的药方不功不过,反正最后都会被吐出来。
以往皇帝不适,华太后都会担心皇帝身体,命令太医院务必治好皇帝,两位太后一同前来看望。这回只有薛太后来了,华太后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那日同班贺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于脑海中。
长赢有些恍神,他的主子,不再是当初不受重视的小皇子,也不再是随意胡闹的小王爷,而是当今天子,天下攸关,肩负万民。
心中所想的,绝不能只是自己的性命。他那日好像的确是做错了。
可到底做什么才能帮到皇帝?长赢纠结中似乎感受到了门内皇帝的痛苦,皇帝是否也在为自己的错误抉择而悔恨?
外边匆匆跑来一名内侍,恭敬道:“季总管,贵妃娘娘到了。”
端庄秀丽的萧莲玉缓步走来,季长赢行了个礼:“贵妃娘娘。”
萧莲玉微颔首:“长赢,陛下还未进食?”
季长赢无奈点了点头。
萧莲玉示意身后宫人将保温的食盒交给她,在季长赢向内通报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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