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王殿下,请留步。华太后请您前去会面,请您随奴婢移驾。”说话的是那名叫福禄的大太监。
他是华太后身边贴身伺候几十年的人,每回华太后要见赵靖珩,都是他代为传话。
赵靖珩停下脚步,调转方向。
如非意外,这或许将是他最后一次踏入后宫。
进入仁寿宫,华太后已经在正殿候着了。
赵靖珩进入门内,俯身跪拜,口中向太后请安。等到一句平身,他起身再抬头,看清对方模样,两人俱是一愣。
赵靖珩眼神闪了闪:“太后……”
眼前人不知何时老态尽显,甚至没有心思遮掩花白的发。记忆中当年风华绝代艳冠后宫的皇嫂,此时一身素净,发髻只做了些简单装饰,浑身上下不见一点颜色。
而那少年志满,盛气凌人的天之骄子,不知何时失了所有锐气。
两人心中几乎发出同样的困惑,距离上次离京见过最后一面,不过短短数年,怎会老得这样快?
他们看清彼此眼中如出一辙的疲惫,心下了然,默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华清夷开口问道:“淳王长途跋涉,休息好没有?”
赵靖珩回道:“回太后话,臣府上一直有人打理,回来就歇下了,没有劳累。今日陛下也问过臣身体,多谢太后与陛下关心。”
华清夷沉默片刻,又道:“听闻,淳王不愿去往封地,是么?”
想到因强制离京引起的宁王之乱,赵靖珩猜出她的顾忌,立刻解释道:“太后放心,臣不会插手任何朝廷政务,也不会留在都城内。”
“你不留在都城里?”华清夷眉心微蹙,既不去封地,又不留在都城,他还能上哪儿去?
赵靖珩道:“正好太后召见,臣便趁此机会直言。太后,请准许臣去为先皇守皇陵。”
华清夷双唇微颤,片刻,才重新发出声音:“哪儿有让有功之臣去守皇陵的,这样安排岂不是苛待了你?”
赵靖珩双膝着地,垂首表现出顺从的姿态:“臣只有这一个请求,请太后让臣为先皇守皇陵。有生之年,臣不会再踏出皇陵一步。”
许久没有人同自己提起先帝,华清夷眼中泪光闪烁,不期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来。
“怀熠从前就最喜欢你这个五叔,每回你回京,他都高兴不已。若是他知道,你愿意陪他,他该多高兴……”话说到一半,华清夷喉头堵了一块巨石,哽咽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泪水如同珠串似的止不住下淌,打湿了衣襟。
赵靖珩只是浅浅一笑:“对朝廷,先帝尽了自己的职责,我也尽了自己的本分。太后与当今天子仁厚,让臣得以善终,不如再宽容些,让臣为先帝最后做一些事吧。”
华清夷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点头,这样的请求,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赵靖珩再三劝导,太后不宜过度悲伤,保重凤体要紧。华清夷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红着眼眶问道:“淳王离宫后,不知何时还能再入宫,怀熠寝宫我一直命人保持着原样,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犹豫片刻,赵靖珩点头应下。
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先帝寝宫,赵靖珩踏入殿门,一股物是人非的凄凉涌上心头。在华太后面前维持住的平稳情绪却被这里的一砖一瓦击溃,心中一阵酸涩,视野瞬间朦胧。
这处冷清的宫殿与数年前陈设不差一分一毫,每日有人来清扫,也不见灰尘堆积,但长期空置以致房屋没什么人气儿,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那样黯淡无光,仿佛所有光彩都随着曾经的居住者离开而被带走。
赵靖珩没有再更进一步,只站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周身似乎已经被这里的味道浸透,也没能从风中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半晌,他转身离开,孤寂萧条的背影被缩窄的门缝吞噬,也斩断了他对这座皇城所有的念想。
离开皇宫回到王府,没多久便有人来通报,工部尚书班贺前来拜访。
没有递拜帖就敢前来拜访的,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赵靖珩有些不太想再见客,坐下捏着前额大力揉了揉。亲卫适时端上一盏热茶,他浅饮一口,迟迟不语。
良久,赵靖珩问道,班贺是否还在外面等着?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吩咐道:“让班尚书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等亲卫走出几步,赵靖珩又反悔了,说道:“等等,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班贺站到跟前,行过大礼,问道:“殿下,身体可大好?”
“差不多了。”赵靖珩道,“班尚书,对你的承诺,我已然实现。从今往后,我再也帮不了你们什么了。”
班贺愣了愣,淳王竟像是在对他说诀别之语。
第318章 治军
乍一听见这样的话,班贺脑中闪过的,尽是些远称不得好的联想。
他面上不显,口中说道:“殿下不辞辛苦,未尝有一日懈怠,劳苦功高,是时候好好休息了,下官万不敢拿些小事叨扰殿下。下官还担心殿下过于谦躬下士,请殿下安心静养,不必为下官劳心费神。”
“我向华太后请命,交还兵权,只留一队亲卫在身边。今后为先帝守皇陵,不再过问朝政。”赵靖珩淡淡道,“太后也已经应允。”
班贺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比起他脑中方才闪过的种种猜测,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自古以来,手握重兵的权臣有几人能得善终?淳王能被重用至今,虽然落了一身伤病,至少算是全身而退。离开权力漩涡中心,安度余生是不用担心的。
对于有野心、有抱负之人,看守皇陵或许是惩罚,但对只想平稳度日的人而言,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眼前的淳王的神情,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平和。
班贺不失礼节地小心观察淳王,从前的野望与威严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下一切的淡然。
赵靖珩望着班贺,神态平静祥和,目光却似透过他看向千里外:“我戎马一生,大半辈子都在为大兖守疆土,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只余一具残病之躯,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只想留最后这点时间,守着他一人。”
他所要守护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亦或者说,他所守护的东西从来是先帝所在的江山。只不过
班贺久久无言,俯身长拜。
“我回来时,陆旋让我给你带一句话。我料想,说了你也不会听。”赵靖珩道,“原本不想白费口舌,但想想,受人之托,还是得做到。”
班贺抬头望着他,不知陆旋说了什么,连淳王都觉得自己不会听?
赵靖珩平铺直叙:“陆旋让我转告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为他强出头。”
闻言,班贺深深皱起眉心,虽未开口,不赞同的意味已从每一处流露出来。
赵靖珩面露果然,他就料到班贺会是这样的反应。
陆旋也知道,因此托他转述这句话时,面上尽是无奈。
他们都不是愚笨之人,对彼此熟悉,深知对方的想法。
班贺何尝不清楚,陆旋明知他不会认可也还是要说,因此这份心意他不能毫不顾及,当着淳王的面应承了下来。
陆旋独自在西北挑大梁,给他做靠山的淳王功成身退,往后只能倚仗当今皇帝的支持。
要办事,怎么可能不得罪人?
班贺几乎可以想见,陆旋正筹备着要干出多得罪人的事,当今皇帝能顶得住朝中大臣的笔诛墨伐,无视舆论保下他么?
班贺的目光从边疆转到了朝堂之上,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陆旋信念之坚定,不需要别人操心,更需要支持的人,其实是稳坐九重禁宫中的皇帝。
只要皇帝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就会自发成为陆旋坚实的后盾。
“我明白了。”班贺注视淳王,浅浅一笑,“我不会冲动行事的,请殿下安心。”
言归敢做,势必心中有数,他也该对言归多几分信心。
没过多久,西北的消息传到了都城,班贺终于知晓,陆旋到底做出了怎样的事。
犯下奸淫妇女之罪的,共有七人,按照陆旋定下的军法,违者当众处决,不容说情。
淳王在时,陆旋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去请示了淳王,这给了某些人心存侥幸的机会,总以为淳王能保下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冷眼旁观。
谁曾想,淳王没有留下一句话便出发回了都城。他前脚刚离开肃州,陆旋处决的命令立刻发出,将那七人于一日后开刀问斩。
不留余地的果决,终于让某些人慌张起来。
其中尤以那七人的直属上司主将黄韫最为焦急,再也坐不住要去向陆旋求情,却被经略郭世禄劝阻。
郭世禄道:“黄将军稍安勿躁,依我看,陆旋绝不敢杀他们,你何必折辱自己去求他?不过是装腔作势的手段,你若去了,正中他的下怀,顺势收手,还能立威。不信你试试,那几个都是勋贵子弟,他敢杀哪一个?”
“我试试?我用谁的命去试,用你的吗?”黄韫恶狠狠盯着郭世禄,令他不由得退却一步。
黄韫逼近一步:“要是现在被关在那儿的是你,你还能如此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敢吗?”
郭世禄嗫嚅片刻,不敢应答。
“即便他真的不敢,我若胆敢冷眼旁观,拿他们的命作赌注,他们朝中那些叔伯父兄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黄韫越想越不安,传令下去,立刻前去拜见陆元帅。
见到陆旋,黄韫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陆元帅,眼下正是用兵之际,与其杀了他们,不如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上战场杀敌。就算不能将功赎过,等战事平定后,再杀也不迟啊!”
陆旋目光落在眼前文书上,没有丝毫偏移,口中回道:“触犯军法者不得严惩,无以治军。现在是要用人的时候,但也不缺区区七颗人头。”
“可……”黄韫刚一开口,就被陆旋打断。
陆旋冷冷道:“陛下派我前来总督西北,为的是扫清边乱,所图家国大事。留着他们不杀,其他人触犯军法又当如何处置?都留着战后再议,军法岂不是成了摆设,还有谁会遵守?”
还是有些拉不下脸面的黄韫站着不肯走,陆旋只看手中公文,视若无睹,那几人他非杀不可。
经略郭世禄紧跟着赶来,帮着黄韫一同说好话,劝陆旋放那几人一命。
郭世禄觑了黄韫一眼,叫了声陆元帅,见陆旋没个好脸色,硬着头皮说道:“为一个蛮女,要杀手下战士,陆元帅,何至于此啊?”
陆旋挑眉反问:“和那是不是蛮女有什么关系?我要严惩的是触犯军法之人,他们胆敢触犯军法,就得付出代价。若是因此军心涣散,失了约束,以致误国,谁来承担恶果?”
郭世禄赔笑道:“将士们驻守边境,离家甚远,没个好吃穿,要是连女人都不让他们碰,这……陆元帅,我话说得难听些,您多担待。将士们岂不是要不满主将、不满朝廷,万一哪一天哗变,也未可知啊。”
陆旋斜眼睨着他:“你是在威胁我?”
郭世禄连忙道:“下官不敢。只是,总要给下面人一些机会,一点小事就喊打喊杀的……法不责众,陆元帅还能个个都抓起来杀了不成?”
“法不责众?”陆旋像是听见可笑的话,抬头看着郭世禄笑起来,又顷刻消失,目光阴冷森寒,“我就挨个杀给你看。”
吓得郭世禄两腿发颤,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狡辩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求饶。
不想再听见废话,陆旋叫人将他们请了出去,何承慕一点儿也没客气。
那七个触犯军法之人,直到被压往行刑场才有了些将死的觉悟,再也不敢硬抗,哀声哭叫讨饶,却无人理会。
众目之下,高举过头顶的砍刀闪过一道寒芒。
随着粗壮胳膊的挥动,血液飞溅,人头落地。
西北的战况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紧急,淳王镇守西北一直是最有力的保障,更不可能放任北蛮联盟在他眼皮子底下壮大,不时主动出击对各
部打压,形成有力牵制。
只不过淳王身体每况愈下,而撒都海那位年富力强的新大汗乌尼吉亚却在伺机壮大势力,不断发起进攻。
长期占据优势地位的局面出现不稳,一直存在的危机感便迅速冒了头。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不一定能掀起多大波澜,但一定惹眼又扩散迅速。
实地巡防考察后,陆旋心中有八成的把握。
朝廷军器储备暂时是够的,同时他会亲自督造更多的火器。防守的兵力勉强够用,但北蛮各部若是集结兵力大举进攻,恐怕会捉襟见肘。
兵马钱粮充足才能叫人心安。
陆旋找户部索要钱粮,稍有怠慢些就要写信催促。户部官员烦不胜烦,陆旋不客气的态度也叫人恼火,书信往来间吵了起来,立刻有官员跳出来,弹劾陆旋。
弹劾的罪名有数条,诸如陆旋纵容蛮贼壮大,有避战之嫌;还在军中滥法,乱造杀戮;更是为人傲慢,苛待下级。
数来数去,都是老几样罪名,陆旋甚至不愿多看一眼。
皇帝赵青炜想作为和事佬在中间调停,朝臣却见皇帝态度暧昧,更像是得了理,群情激奋,请皇帝罢免陆旋。
赵青炜见他们得寸进尺,索性态度强硬起来,所有奏疏留中不发,不过心中对陆旋的安排还是存在些许疑虑的。
他派陆旋前去,是为了镇压屡屡进犯的北蛮联盟,陆旋迟迟不立功,只顾着要钱粮,让他也不好在朝臣面前太过维护。于是只能在书信中暗示,要求陆旋早些立功,也好令其他人心悦诚服。
班贺在朝中只能袖手旁观,全力克制自己不去参与其中。他所能做的,就是营造军器,为陆旋的进攻提供最大的帮助。
他私下里给陆旋写去信件安抚情绪,很快就收到回信。
陆旋早已身经百战,不论是边疆还是在朝堂上,这么点小冲击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一身钢筋铁骨,岂会轻易被打趴下?
管他唇枪舌剑还是蛮部强弓弯刀,尽管放马过来!
从字里行间读出那股子生龙活虎,班贺无奈又好笑。
229/235 首页 上一页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