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守道面露迷茫,仔细看了看,方才认出眼前人,恍然大悟,仰头哈哈笑起来:“是仲良啊。你不是……在京城当了御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吕仲良汗颜,站起身:“此事说来话长,弟子也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恩师。”
吕仲良幼时便拜在一位杏林高手门下,习得医术,更在恩师引荐之下,入京参加了太医院选拔。当年吕仲良入职太医院,本想将老恩师也接入京中,没想到老恩师拒绝了他。
此后虽年年上门恭请,接连三年都被回绝了。之后恩师离乡成了一名游医,难觅行踪,吕仲良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等偏远的城里再次相会。
多年未见,吴守道却处之泰然,态度不见生疏。他放下手里的药材,双脚落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吩咐:“你来得正好,这些药材需得碾碎了,我随他们去一趟,你留在这儿继续碾药吧。”
“是。”吕仲良毕恭毕敬,低头等吴守道从跟前走过,自觉代替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双脚踩上碾轮两侧的把手。
成为太医多年,这样的事久未经手,都有底下人处理得妥当,吕仲良的动作开始还有些生疏。
班贺面上带着看热闹的稀奇,自打认识吕大夫那天起,就从未见过他如此谦卑拘谨的模样。
吴守道拿上药箱,笑呵呵道:“咱们走吧。”
那三人离开,小医馆里只有生铁与切碎的药材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片刻,碾药的声音停止,寂静中响起一声叹息,吕仲良竟一时拿不准,这地方来得到底对是不对了。
第41章 大夫
大夫很快被请来,穆柯披着班贺送来的棉衣,揭开身上的被子以供大夫检查,下半身却轻易不能移动,额头上冷汗涔涔,面露疼痛之色。
吴守道上手捏了捏,兼之言语询问,经验老到的大夫没费多大功夫就下了定论。他那一跤伤到了骨头,得上夹板固定,在床上休养。
伤筋动骨的事情,无论如何着急,也是无法立刻恢复的。穷困潦倒相依为命的只有祖孙两人,现下他不得不卧床养伤,孙女该怎么办?穆柯苦着一张脸沉默不语,为今后的日子发愁。
别的东西不说,木头有的是,班贺问过吴守道需要的木板尺寸,让阿毛回去拿来。
吴守道坐在床边凳子上,取出笔墨撰写药方,兀自道:“去年就告诉过你,你的身体不堪劳累,早该歇息休养了。一身旧疾陈伤淤积,经年累月愈发严重,这回再不能不听劝阻了。”
说话间的语气神态,都表明他们相识,班贺并不意外。吴大夫医术高超,诊费收取也只是象征性收上一点,正如他那家医馆的名字,济民行善,医过的病人不胜枚举。
穆柯望向他,眼中无奈凄凉,无声将自身困境诉诸眼前人。吴守道轻叹一声:“只是让你不要太过劳累,你不是做些糊些扇子、雨伞的活计?那些不用腿也能做,只是少做些,慢慢来。余下的送取,让孙女去做也可。”
看了眼眼眶微红的孙女,穆柯声音老迈沧桑:“我怎么放心得下……”
吴守道搁下笔,双手拈纸,鼓起双颊吹着未干的墨迹:“等你这回伤好了,让她再去医馆帮忙吧。做些抓药煎药的活,不难。”
“她在医术上,并无半点天分,去了反倒怕给大夫添麻烦。”穆柯犹豫着不敢答应,穆青枳没有表现出想去的意愿。
吴大夫心善,早就说过这样的话,提议让穆青枳去医馆做个小学徒,日后学好医术,也能自立。
但正如穆柯所说,穆青枳并无学医的天分。光是看医书就已经令人头如斗大,背诵医书对她而言太难了,根本记不住那些药物特性与专治之症。辨认药材也是行医必学,大多数药材她可以马马虎虎认出来,但遇上外形相近的,就立刻迷糊了。
在医馆里待了两个月,穆青枳难过地向吴大夫道出退缩之意。吴守道没有勉强留她,学任何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天赋与意志,没有天赋,尚可凭借坚持的意志刻苦钻研。但既无天赋,又志不在此,强留也无益处。
用阿毛拿来的两块窄木板夹住穆柯的腿,然后用布条绑上,固定好伤腿,吴守道收拾药箱:“暂时先这样。我回去抓了药,让仲良送来,就不用你们随我去了。”
最后嘱咐穆青枳几句注意事项,吴守道背着药箱走出门外,挺拔的背影在长巷中渐行渐远。
从对面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班贺笑着对陆旋道:“今日谢谢你了。”
陆旋并不领情:“刻意。”
“倒也不必这么直接。”班贺伸长了手去够他的头顶,揉了揉,这小子比阿毛难哄多了。
“吕大夫找来了,你准备怎么办?”陆旋问。
班贺望了望天,双手插进袖子里,认真道:“我准备,加衣穿暖,好好吃饭。”
陆旋:“……”
班贺一摊手:“还能怎么办,难道吕大夫是来吃人的不成?”
能不能吃人不知道,但吕仲良确实是想吃人的。
陆旋回将军府没多久,吕仲良拎着吴守道抓好的药,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在穆青枳面前,尚能维持风度,温声告知煎药方法,待转身入了对面院门,立刻原形毕露。
那要吃人的表情让班贺理解了陆旋的担忧,如何安抚一位狂躁的大夫,确实是件棘手的事。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一声不吭就跑了!”吕仲良火冒三丈,一副状若癫狂的模样,因为班贺胆大妄为的举动受了极大的刺激。
“这事我也不是第一回干,您应该有准备才对。”班贺在一旁看着阿毛有板有眼地做弩机零部件,头也不抬。
吕仲良手指上方,严词厉色:“为了你的事,我去求康王,我百般费口舌!竭力为你争取他的庇护!你倒好,将烂摊子扔下,不管不顾。良心何在?这是人干的事?”
班贺终于抬头,盯着他一言不发,眼中带着探究与困惑。吕仲良被他怪异的态度唬住,一下忘了酝酿了一路的说辞,警惕起来。
“看什么?”
班贺肃然道:“吕大夫,您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可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您看您眼下这症状,到底是脏躁,还是薄厥呢?”
他一本正经,吕仲良愣过之后,暴跳如雷。
“姓班的!你怎么不直接说我是疯了?”
阿毛捂住耳朵,传入耳内的咆哮声勉强减弱了一点。虽然师兄说的话他听不懂,吕大夫的表现说明他是听明白了的,师兄不至于说出多脏的话来,一定很能拱火就是了。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今儿宁愿去放大鹅。
说完那句话,接下来班贺闭口不言,听着吕仲良数落,左耳进右耳出,等他发泄完,火气自然就降下去了。
吕仲良情绪激动,额角冒出一层汗,掏出手巾擦了擦,坐下喘口气儿歇一歇。
班贺没事儿人一般,问道:“盐井开凿情况如何了?”
吕仲良没好气:“你自己回去看去。”
班贺像是没听见:“按照当初的施工计划,现在应该有至少一口井能出卤水了。”
地下蕴藏卤水位置深浅不一,相度泉脉者能根据地表一些特征寻找适合开凿盐井的地方,经验丰富者,更是能大致估量下凿多深能出卤水,不过可遇不可求。班贺在乌泽乡多次往返,就是为了找到准确方位。
那时谢缘客与班贺共同敲定,最有希望能先出卤水的几处先动工。在众人对开出盐井将信将疑的地方,如此兴师动众地开凿,甚至惊动了康王,他们需要尽快有所成果,稳定人心。
出了卤水并不代表凿井完成,还需要继续不断往下深入,这一过程需要持续数年,并无下限,是一个需要长时间投入的大工程。
“哼,你倒是会算计。”吕仲良嘟囔了一声,道,“还没那么快,慢慢等消息吧。”
到达叙州后,班贺便给谢缘客写了信,吕仲良能找来,便是因为那封信。
发现班贺带着阿毛不见行踪之时,吕仲良想着应该怎么对县衙说明,焦头烂额,最后他选择了欺下瞒上——康王只需要有人开盐井,不管那个人是龚喜还是谢缘客。知县那儿更好打发,只说有康王密令,安排龚喜去了别处,谅他也不敢不知死活地去瞎打听。
说来简单,实际做这些事承受压力巨大,吕仲良操碎了一颗心,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人模人样的白眼狼。
“您要留在叙州?”班贺问,拍了拍阿毛,朝着火炉上烧开的热水眼神示意。阿毛机灵地起身,跑进房里,拿着茶叶与茶杯出来。
“放心,我留不了多久。”吕仲良说着,阿毛端了泡好的茶来,乖觉地说了声吕大夫喝茶。
“还是阿毛懂事,不像你那不知好歹的师兄。”吕仲良接过茶杯,吹散杯中腾起的热气。
杯里除了茶叶还有一样东西,竖立在茶水中细长的莲心晃晃悠悠,热水浸透了,散发出一股独特清香。莲心味苦,泡得越久苦味越浓,却有清热、安神、强心之效。
吕仲良浅啜一口,并未尝到苦味,饮下第二口,苦味便顺着舌尖漫到舌根,还好这杯只放了三两颗。
阿毛嘿嘿笑了两声,也倒了一杯给班贺,继续干自己的活。
班贺见吕仲良心情平复,接着问:“留不了多久是多久?”
吕仲良眼一瞪:“三年期满,我便回京复职,满意了吗?班贺,我发觉你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哪敢。”班贺道,“这事主要还得怨您,要不是您越来越没有御前医官的姿态,我也不敢对您失礼。”
“哼!”吕仲良喝了两口茶,清苦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他放下茶杯,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我就住在医馆,有事到那里找我。”
“慢走,不送。”班贺笑笑,目送吕仲良离开,小口啜着杯中茶水。
吕仲良模棱两可的态度,班贺一清二楚。贤王既怕他下落不明,又顾忌今上对工部的态度,不会轻易对他做任何处置。吕仲良自愿借此机会离开京城,很难说没有对太医院风气浑浊抱怨的缘故,别看眼下混迹市井,待他重整旗鼓,回了京,还是身份尊贵的太医院同知。
阿毛咽着唾沫:“师兄,不苦吗?”
班贺垂眸看着泛黄的茶水,微点头:“尚可。”
阿毛不由得心生感慨,师兄可真是能吃苦啊!
转天来,大清早院门被敲响,班贺正生火准备煮粥,阿毛飞快地跑向门口:“或许是旋哥来了,带了大包子,咱们就不用吃白粥了!”
他兴奋地把门打开,却见穆青枳站在门外,神色拘谨别扭,双手冻得发紫,揪着手指头垂在身前。阿毛还未反应过来,穆青枳吸了口气,像是下定某个决心,一股劲冲进门内,拿起笤帚埋头开始扫地。
班贺听院里声音不对,从厨房探头出来,就看见阿毛和穆青枳抓着笤帚,两人四手僵持着,谁也不放。
他眨眨眼:“这是……借还是抢啊?”
穆青枳看见班贺,脸颊一红,松开手:“我……爷爷说,让我来帮你们干点活。”
第42章 部族纠纷
无论班贺如何拒绝,穆青枳的坚持都无法动摇。笤帚在阿毛手里握着,她就去拿抹布,自己到水缸边舀水打湿了,擦着院里的小桌椅子。
班贺多煮了些米,给穆青枳也盛了一碗,放在刚擦过的桌上。
穆青枳低头偷瞄,并不靠近,阿毛放下笤帚去喝粥,她便立刻上前将笤帚握在手里,像是生怕被人抢走了。
这两日没有下雨,扫地扬尘,穆青枳先从瓢里撩些水洒在地面,然后再扫。只是这院里除了被风吹来的几片落叶,并无多少可供她发挥的机会,她悻悻放下笤帚,开口问道:“你们换下的衣服放哪儿了,我帮你们洗了吧。”
小姑娘本就冰凉的双手刚才又沾了凉水,十指发僵,肿得像并排放在一起的紫萝卜条。班贺摇头:“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这碗粥再不喝就凉了,一会儿我们都要出门,你快回去吧。”
穆青枳站在原地不动,班贺视线放在眼前自己的粥碗上:“你不吃,你爷爷也是要的。老人家摔伤了腿,饿着肚子哪里能恢复得好?”
此话一出,穆青枳这才靠近了些,捧起那碗粥,双手接触热腾腾的碗,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放下白瓷勺,班贺回屋拿上箱子准备出门,阿毛也连忙说自己吃完了,跟着往外走。穆青枳不好再厚着脸皮杵那儿,端着粥碗先一步退到门外。
“白日这屋里没人,你把碗放在门外就好,等我们回来,自己会收回去的。”班贺背过身去锁门,看起来并未将穆青枳太放在心上。
不被注视,穆青枳表情稍稍自在了些,想到自己本是来帮点忙报答昨日恩情,结果什么都没干成,反而白拿了人家一碗粥,心里越发惭愧。看着那两人逐渐走远的背影,心中焦急感更甚,她踮了踮脚尖,咬着嘴唇,大声喊了出来:“我还会再来的!”
似乎是离得太远了,那两人没有任何反应,穆青枳心中失落,盯了好一会儿,才端着粥进了自家门。
身后总算没了动静,阿毛扯扯班贺袖子:“师兄,看见她我总想起阿桃。也不知道孙姨现在好不好,阿桃怎么样了。”
班贺:“昨日吕大夫来了,你怎么不问问他?”
阿毛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他那么激动的样子,我哪里敢说话!”
“他不是说了,就住在医馆里,随时可以去找他。”班贺侧头看他,“说起来,你嫌放鹅不好,索性去医馆那儿学医好了。”
阿毛睁大眼,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我现在可喜欢那群鹅了,顶真的。”
大夫猛于虎,更猛于大鹅。
忙完这一日,班贺刚出军器局,阿毛已经坐在门外等着了,见他出来,蹦起来拍拍屁股,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师兄,箱子给我,我帮你背。”阿毛伸出手献殷勤。
班贺说了声不用,在他头顶拍了拍。
一路去往济善堂,竟在街上碰到了正要往班贺住处去的陆旋。
班贺笑着对他一扬手,陆旋前进的脚步一转,向着他们走来,抬手取过班贺肩上的箱子,无比自然地提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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