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院子的主人是一对母女,女儿阿桃不过八岁,母亲孙良玉体弱多病,母女二人只靠一些缝补衣物的杂活维持生计。一年多以前龚先生带着阿毛来到玉成县,租下这院子的一半,一住就到了现在。
若是遇上歹人,这四位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菜。
此时听到陆旋提到与虎威镖局的关系,杨典史放下一半的心,眼中流露出对他身手的几分赞赏,又轻摇头。
“只是你来得不巧,两月前虎威镖局突然匆匆举家搬迁,走得急促并无计划,因此未留下确切地址。只道是往南边去了,等稳住跟脚,再传信回来,至今没有音讯。”
和龚先生说的一样,陆旋低头长出了口气,似是无声叹息:“多谢杨典史告知。”
杨典史:“我虽官职低微,往那一路倒有几个为官好友,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们的去向。”
陆旋抬头,眼中重带希望:“那就谢过杨典史了。我无以为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杨典史笑笑,不说话,龚先生使了个眼色:“你先把身体养好,再来说那些报答的话。”
乖乖在一旁听着的阿桃见他们说笑起来,有些害羞地问:“那,这个大哥哥也要住在这里了吗?”
“打听到虎威镖局的消息之前,或许得住在这儿。”杨典史视线落在陆旋身上,“若是想另找住处,我也能帮上忙。”
陆旋抿了抿唇:“实不相瞒,我身上只剩最后十个铜板,恐怕付不起房钱。”
龚先生摆摆手:“说什么客气话,就住在这里好了。这半间院子我已经租下,你就放心留在这儿,养好伤再说。”
陆旋看着龚先生,视线下移,落在刚才收起钱袋的地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些赏钱应该是他的。
龚先生很是能装聋作哑,全然当做没看见,殷勤地上前搀扶他进屋:“快回去躺着休息吧,你叔父的事情就交给杨四爷了,有消息他一定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典史没多留,又在外面同龚先生说了些话,便离开了。
陆旋躺在床上一直半睡半醒,眼睑下不安分地滚动,不知梦了些什么,睁眼落了满额的汗。眼眸里情绪翻涌,呼之欲出,最终归于平静,掩在眼睫阴影之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旋睡不安稳索性起来,动了动胳膊腿儿,比先前好上不少。他走出门外,阿桃似乎已经回了房,只有龚先生坐在院里,借着天然的光伏案认真绘着什么。
陆旋从水缸里舀出一点水来,洗了把脸,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眼。
最劣等的草纸上画满了线条,标注着蝇头小字,看着像是一个个零部件,只是陆旋完全看不出来拼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龚先生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旁观的目光,偶尔会停笔思索。
陆旋自知不该多问,收回目光打量起这间寒酸的院子,到处堆积着杂物,院子一角还堆了小山包似的破损金属残块。
正对这一切感到困惑之际,陆旋听见了阿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兄,我捡破铜烂铁回来了!”
阿毛兴冲冲地推开门,拖着一大袋玩意儿进了门,扔在地上丁零当啷一阵响。
“那群混小子都没我手疾眼快,好东西都被我先一步拿到手,气得他们直跳脚。”阿毛嘴里连珠炮似的,跑到水缸边净了手,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最后满足地吐出一大口气。
他这才注意到直挺挺戳在院子里的陆旋,嚯了一声:“我还以为咱们院里多了个摆件。”
陆旋冲那袋子扬扬下巴:“需要帮忙吗?”
阿毛警觉地摇头,跑到了龚先生身边。
龚先生图纸完成部分,暂时停笔,仔细验核前边的内容,头也不抬:“后天是余县丞父亲寿辰,余县丞广设宴席,杨四爷请我们去赴宴。”
阿毛闻言惊喜不已:“咱们终于又能有肉吃了!师兄,你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肉了。”
龚先生理直气壮:“谁让咱们没钱。”瞟了两眼陆旋,低咳一声,“你也去,多吃点肉养身体。”
那模样,多少有点心虚的意思。陆旋没拒绝。
院子里的一扇门悄悄打开,龚先生视线微动,笑着对门缝里探出来的半张小脸道:“阿桃也去。”
阿桃整张笑脸露出来,月牙儿眼小梨涡,是个小美人胚子。她回头朝屋内看去,屋内响起低语声,虚弱不真切,只有阿桃一个人听清了。
“娘说,让我们尽管去,她不要紧。”阿桃说完,又回头对屋里说,“我给娘带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屋内人说句什么,阿桃笑着望了望院里的人,把门合上了。
见陆旋看着那扇门,龚先生多解释了一句:“那是阿桃的娘,生了病不能见风,会头疼,只能待在屋里。”
陆旋点点头,收回目光。
晚上他们喝了顿白粥,佐粥的是一小碟酱菜,和一盘青菜,和中午一样。
难怪阿毛要叫。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龚先生揣钱袋的地方,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4章 老将
余县丞给父亲办寿宴的地点,在自家宅子里。
赴宴那天,龚先生左手牵着阿毛,右手牵着阿桃,身后跟着陆旋。一路不少认识他的,多是与衙门打过交道,同他打着招呼。
陆旋不时听见有人冲这个方向喊:“恭喜,恭喜!”
他忍不住问道:“不是余县丞父亲的寿宴吗,怎么都对你道恭喜?”
龚先生回头,露齿一笑:“我就叫龚喜。”
陆旋:“……”
太傻了,他应该忍住的。
贵贱不同,宾客有别,他们是镶边的陪衬,坐在了角落的一桌。同桌的都是些没什么地位的工匠,沾了点关系就厚着脸皮来蹭一顿饭——和他们一样。
席上各有各的热闹,主桌贵宾道贺敬酒欢声笑语,外围桌上喝酒划拳,还有使尽浑身解数尽最大可能吃到最好的。
阿毛望着眼前一桌勉强凑合的菜,跪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往中间张望,气愤地坐下:“他们那些桌吃的比咱们好多了,特别是最前头那桌!”
桌上有人接话:“可不得吃好点儿吗,再不吃吃不上了。余县丞父亲今年都七十九了,活这么长多不容易。”
“又不干好事,活那么长做什么?”阿毛戳了块肉进碗里,“按我师兄的说法,那就是磕一个头放九个屁,行善没有作恶多。”
那七十九岁的老头上个月还纳了个十七岁的小妾,不要脸地敲锣打鼓人尽皆知。
阿毛撇嘴:“呸,老王八。”
龚先生瞥见余府的人在周围,脸色微变,拿起盘子里的鸡腿就往阿毛嘴里塞,堵了他满嘴:“食不言寝不语。”
可这还是晚了一步,那人一摔酒碗:“你小子竟然敢骂我们老太爷王八!”
龚先生面色从容地应对:“我这幼弟天生驽钝,口齿不甚清晰,许是您误会了。”
阿毛揪下嘴里的鸡腿,真诚点头:“对,我是傻子。”
陆旋忍不住侧目,这也太过于能屈能伸了吧!
那人不依不饶:“我亲耳听见的王八,还能有差”
“他说的不是王八,而是……望八。望月的望,八月的八。”
龚先生那坚定眼神,与笃定的语气,陆旋几乎都要信了。
县丞府上飨宴者五六十人,其中乡绅耆老、有官职在身者占去多半。余下的差役、工匠都是给县衙出过力气,替老爷们干过活的,余县丞为博一个善名,才发慈悲多设那么几桌,请他们到场。
他们哪里敢盖过那群老爷们的声响,此时突然闹出动静,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
那余县丞府上的小杂役似乎认为借此得到了某种机遇,不仅不消停,反而更大声地引来了那群老爷们的垂目关注,更是博得了余县丞的一瞥。
“怎么回事,何人大声喧哗?”
杂役站起身,往前几步:“回老爷,我听见这小孩骂了老太爷。”
余县丞生了一双浓粗的眉毛,闻言双眉倒竖起来:“好大胆子,他骂了什么!”
“他骂……他骂老太爷,是王八。”杂役飘忽的视线落在阿毛身上,声音小了些。
阿毛坐在原处,鼓着脸颊咬鸡腿,眼中虽有几分懊悔,却并无害怕的影子,仿佛不明白在场任何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小命。陆旋眉头皱起,不由得担忧地看向阿毛的监护者。
“县丞大人。”龚先生忽地站起身,语气温文平和,不疾不徐道,“幼弟说的并不是王八,而是望八。老太爷今年七十九,眼瞧着就要八十了,七十九望八十,是以望八之年。”
余县丞是贡生出身,自然知道有这个说法,一时语结。
陆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眼中忧虑消散些许。
阿毛低了低头,看似臊眉耷眼害怕得浑身颤抖,只有紧挨着他的陆旋知道,这小子实则是在偷笑。
龚先生真挚恳切:“人道七十古来稀,老爷子竟如此长寿康健,实属天下罕见。若非余大人孝感天地,老太爷福与天齐,何以至如此?黄毛小儿见识浅薄,从未见过如老太爷这般福寿双全之人,这才惊叹一句,余老太爷望八。”
方才阿毛那句只有邻近几个少数人听见,他这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除了那老成一段枯木有些耳背的余老太爷。
余县丞瞪着双眼,心里明知道那语气话里话外透着怪异,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驳斥了吉利话,上赶着捡骂的听。
更何况……余县丞瞟了眼身边自顾自饮酒的人,
明明身为管家却能坐在主桌,足以说明他主人的身份,那姓龚的似乎和他们有些关系。
没处撒的火落在了挑起事端的杂役头上,余县丞睨着他:“好赖话都听不明白,还在这里搬弄是非。来人呐,把他给我赶出去!”
杂役没料到事态急转,一时间只知道惊慌地喊着大人。
龚先生看那杂役一眼,不过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何苦彼此为难,心中暗叹一声,又开了口。
“大人,他虽听错一句话,冤枉了好人,但维护之情溢于言表,对大人的忠心可见一斑。大人才德备至,才有幸得到这样一个护主的忠仆啊。”
余县丞目光四下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等他的判决,还有一个知县在等着看好戏。
他嘴角微动,扯开一个笑容:“今日我府上老爷子寿辰,自然应该欢喜,我便饶了他这一回。不必纠结此事,大家继续喝酒,继续享用菜肴。”
那群好面子的老爷们随声附和,全然当做没有事发生,继续把酒言欢。
龚先生坐回阿毛身边,看他一眼,脸上写着:回去好好收拾你。
陆旋心彻底放下,沉默吃着自己的,若有似无地往龚先生那儿瞟,目光里多了些探究。
阿毛惹了祸,没心没肺的和阿桃一起吃了个肚儿圆,吃饱了拿出一个袋子来,装了些吃食,准备拿回去给阿桃娘吃。等到散场,阿毛又偷从别桌端了些菜,阿桃连连摆手说够了,也阻止不了他往袋子里装。
龚先生背着手在一旁看,陆旋也旁观了会儿,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动手帮阿毛加快速度。
察觉龚先生的视线落在身上,陆旋手下的动作迟缓几分,很快恢复如常。
走出余府,阿毛讨好地围着龚先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得他师兄听不下去开口反驳。不见他生气的模样,阿毛立刻尾巴翘上了天。
龚先生的严肃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对这个机灵过分的师弟只能是无奈地一笑了之。
“龚先生,请留步。”
有人叫住了龚先生,他们一行人停步回头看去,出声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管家。
陆旋依稀记得,这老管家与余县丞同坐一桌,那时出声帮着说了几句。
“我们家老爷前两日差人去请您,听闻您去了乌泽乡修缮翻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日正好在这儿遇见,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老管家笑容和蔼,身体微躬,却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龚先生笑笑低头,顺势把手里俩孩子交到了陆旋手里:“我随他去一趟,你照看好他们俩,别在大街上把人弄丢了。”
陆旋嗯了声:“我会的。”
阿毛扬起脸,道:“师兄是在和我说话。”他望向龚先生,“师兄放心吧,我肯定照顾好阿桃。”
除了有些管不住嘴,龚先生对阿毛是放心的,双手悠哉背在身后,迈步走向老管家。
陆旋看着龚先生随那位老管家向着相反方向走远,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阿毛催促着他快走:“听师兄说,是个告老还乡的老将。咱们快回去,阿桃娘该等急了。”
陆旋问:“你不担心你师兄?”
阿毛奇怪地看着他:“我师兄可用不着我担心。”
陆旋自觉多言,他们是多年相处的兄弟,对彼此总比一个外人熟悉。既然阿毛如此言之凿凿,他又有何可质疑的。
玉成县内有一座将军第,先皇钦赐的府邸,大门正上方悬挂“将军第”三字匾额,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石狮子,青砖黛瓦冷冽肃杀,一如宅邸的主人。
龚先生跟随老管家踏入府中,绕过雕刻山石的影壁,便听见大院里一阵棍棒声。
庭内的树木生得都不高,枝叶零星得可怜。手持长棍的魁梧身影挑、刺、劈、扫,招招带风,凌厉招式之下,又洒落几片树叶儿,多少可以窥见这些树木这许多年的辛酸历程。
一套招式结束,宅邸主人终于回身,露出凌厉沧桑的面孔,将长棍交到迎上前的老管家手里,声若洪钟:“龚先生。”
龚先生躬身一礼:“古老爷。”
接过侍女递来的汗巾,古老爷擦了把脸,搓了搓双手,大马金刀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摒退旁人,只留了老管家在。
龚先生一瞥地上那只矮凳,熟稔地过去坐下,抬起古老爷右腿。手下触及之处毫无人体的柔软,反而冰冷坚硬,一条腿的分量远沉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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