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最好不过。”班贺接着问了孙校尉、吴大夫、鲁镖头等人,陆旋逐一简单叙说近况,知晓大家一切都好,班贺心中欣慰。
“你好像还有一个人没有问。”陆旋说。
班贺仔细回想,有几分交情的都掰着手指头数了,没能想起来:“还有谁?”
陆旋:“我。”
班贺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不对,你到官署找我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了。”
“昨日是问昨日的,今日是问今日的。”陆旋郑重其事。
姑且算他有道理,班贺正襟危坐:“那好,言归,你今日过得如何?”
陆旋从怀中取出从裕王府得来的赏钱,放在班贺面前:“我今日替施大人送信,得了两锭金子,给你。”
班贺整个儿愣住,笑容凝在唇畔,情绪骤然变得难以言喻起来,错综复杂到脸上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或许是该笑笑,但他却像是被什么哽在胸口,笑容难以为继。
以往他能面不改色收下,还能说两句吃了不吐的玩笑话。可现下,他连看着这场面都于心不安,连带着以前收下的都想悄声不响地还回去。
活像是他真欠了陆旋的。
“你自己留着吧,我在京中为官,多的是要给我送钱的,哪能缺钱花。你在叙州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别、别到时候武器都买不起。”班贺双手交叠,一动不动。
“你收起来。虽然不多,寸积铢累总会多起来。”陆旋将金锭放在桌面上,声音轻了些,“我有的,都给你。”
他眼睑微垂,掩去几乎要从瞳仁里冒出来的不自然。
班贺没有出声,反而只是看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陆旋身体往后倾斜,带着些回避的意味。
坦然与羞涩矛盾地共存于陆旋的身上,班贺情不自禁探究着眼前这人。有时他觉得自己知道陆旋在想什么,有时却觉得自己的揣测失礼且无道理可言。
陆旋忽然转身:“今日我出来太久,该回官驿了。”
班贺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开门跨过门槛走出去,终于再次开口。
“明儿见。”
陆旋脚下一绊,低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心里凭空生出一道心障,横亘于此,挥之不去。他头也不回,低低说了声明儿见,几步消失在夜色中。
班贺合上门,抬手在头顶挠了挠,然后变成了两只手并用。
长了草似的刺痒,却怎么挠都不顶用,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徒乱了一头乌发。
他知道不全是陆旋的问题,那小子除了……动了两回嘴,也没做多出格的事——那已经够出格的了!
班贺来回在原地踱步,即对那件事心怀芥蒂,又自顾自替他找补,想说服自己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已经打了枪炮齐发的一大仗。
年轻人心性不定,本就在容易被撩拨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就动了心。无论动心对象是谁,也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不可理喻。
就当他是鬼迷心窍吧,班贺想,反正他不能再跟着头脑不清。
明日见……班贺长长呼出一口气,明日他得先保证能体面地见完那位殿下。
也不知魏凌拜祖宗起了作用没有?班贺兀自发愁,果然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拜点什么总能为心寻到一点依托,吴大夫信佛也算不得奇怪。
班贺走向供奉师父牌位的房间,拜拜师父,说不准师父在天上保佑他,梦里能指点迷津呢。
若是魏凌在,他就能立刻告诉班贺,拜祖宗是没用的,该倒霉的时候拜谁都不好使。
他入宫领了腰牌部署好手下羽林卫,自己也站到岗位上,淳王不仅没有出宫,反而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叫御膳房传膳。
魏凌守在殿门外,当今天子就在厚重的朱门之后,而殿内另一个人的存在,令他胆战心惊,不敢放松。
皇帝赵怀熠要单独宴请淳王,屏退左右,只留了一个内侍候命。偌大的宫殿,只有那对叔侄独处,万一出了事……魏凌想,救驾有功能连升三级么?要是升了,他可就官居一品,是老魏家光耀门楣的事。
不过要是落得个追封的下场,那一品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个指挥同知他也知足。
送膳太监排着队走来,魏凌收回思绪,亲自监督属下检查一番,抬手放行。
即便侍卫放行,他们也进不去,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全忠在门口候着,亲自一盘一盘端进去。
张全忠面容紧绷,看不出情绪,叫外边的人窥探不到半分殿内情形。实在无懈可击,魏凌只好收拾起好奇心,专心站好这班岗。
接过最后一盘菜,张全忠眉眼低垂,躬身前行,穿过前殿,越是靠近殿宇主人所在,越是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陛下,传膳完毕,这是最后一道菜。”张全忠视线全程向下,不敢四处张望。
一道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皇叔千里奔波赶回来为朕庆贺生日,又为追回朕的生日贺礼劳心费力,朕心中感动,特意让人做了些菜肴款待,皇叔千万不要客气。”
赵靖珩端坐在桌前,懒得扫一眼,不假辞色道:“明日便是陛下生辰,文武百官、诸国使臣皆要恭贺圣上,臣与诸位大臣一齐庆贺,陛下再行赏赐不就是了。”
赵怀熠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眉如墨扫,目如点漆,笑起来眼眸深邃,蒙着捉摸不透的一层薄雾。他并不接着淳王的话说:“皇叔长年在西北,吃惯了牛羊肉,朕特意找了个西北厨子做的这桌菜,请皇叔鉴赏,是否与皇叔在西北吃的一样风味俱佳。”
赵靖珩纹丝不动,目光蜻蜓点水地往菜肴上一落,随即眼睑抬起:“每日都是吃这些,已经腻了,做得再好也尝不出来,陛下觉得好便是好。”
赵怀熠不假思索:“皇叔许久没有吃宫里御膳房做的东西了,朕命他们做一些……”
“陛下,”赵靖珩加重了语气,“出宫的时辰已过,臣不该再留在宫中,于理不合。”
赵怀熠皱眉思索,舒展开眉,神情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可朕说的话,不就是这天下的理么?”
“陛下!”赵靖珩肃声低喝。
赵怀熠摆摆手,改口道:“皇叔不想吃,那就陪朕喝点酒吧。”
赵靖珩还未开口,赵怀熠央求:“几杯,就几杯。皇叔两年未回京,你我叔侄二人两年多未见,就不能赏个脸?”
赵怀熠斟了一杯酒,指尖抵着杯沿推到赵靖珩眼前。
天子斟酒,再拒绝无疑是忤逆君王,赵靖珩垂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是宫中进贡的佳酿锦春。
入口沾舌赵靖珩便分辨出来,锦春味醇且厚,入喉不烈,唇齿留香。他不好酒,年少时偶尔喝一点,并只喝这一种,每次都不会超过三杯,离京后在军营更是滴酒不沾。
再次喝到锦春,不禁想起以往还在宫里做皇子的年岁,赵靖珩面色缓和,挺直的肩背放松下来。
“皇叔,”赵怀熠嘴角含笑,又倒了一杯,“明日是朕生辰,寿星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对不对?”
赵靖珩饮下杯中酒,语气不似方才冷硬:“那也得看是做什么事,并非事事皆可。你怎么不喝?”
赵怀熠笑笑,闭口不言,专心斟酒,自己一杯皇叔一杯,绝不疏漏。口口声声叫着陛下的赵靖珩却只是看着,似乎不觉得天子侍酒有何不妥。
一杯、两杯……五杯,六杯。赵怀熠始终垂眸不看他,面色难测,心里一笔一笔添上,记着数。
赵靖珩头脑昏沉,身体却强悍得没有一丝摇晃,手中空酒杯稳稳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微响。他倚着椅背,单手撑额头,只想闭眼缓一缓,眼睑一阖,没了动静。
六杯倒还是那个六杯倒。年轻的帝王抬眸看去,眼底藏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凝视眼前被前朝后宫都视为洪水猛兽的淳王殿下,思绪却被严严实实藏匿起来,细瓷酒杯捻在拇指与食指间,转动两下,端至唇边,细细品味。
一点儿也不烈。
酒液尽数没入喉间,赵靖珩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五叔,五叔?”赵怀熠小心翼翼轻唤,赵靖珩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绵长,毋庸置疑他已完全醉倒。
他的轻唤没能让赵靖珩醒来,本该放下心,却又骤然紧张起来。
赵怀熠不自觉控制呼吸,目光定在那张陷入熟睡的面容上,眸光在灯火下幽微明灭。
片刻后,他抬手伸向一旁暗格,从中取出一把匕首。
拇指微微用力,刀刃出鞘,锋利的刃倒映灯火,寒光折射映入漆黑的瞳仁。
赵怀熠决心已定,起身走向熟睡中的人。
第85章 叔侄
不知过了多久,赵靖珩睁眼,晕眩的不适感令他很快又皱着眉闭了起来。
殿内灯火通明,工部制造的琉璃灯将四周映如白昼,方才那一眼扫过顶端藻井,彩绘承尘穷工极态,顶心明镜之下垂着一盏灯,如日当头。
他多少能察觉,自己并未沉睡多久,只是不知为何从桌边睡到了榻上。
融入身体的酒液使他头脑昏沉,多年未饮酒,都忘了自己酒量竟然如此不堪,只喝了几杯便醉得不省人事。回想多年来少有的几次醉酒经历,从未有人说过他醉后失态,应当不至于御前失仪……
赵靖珩再次睁眼,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掌心之下是绸缎铺就的软榻,身上披着绣了龙纹的衣物滑落,他动作停顿,看向坐在一旁面露关切的赵怀熠。
赵怀熠情真意切:“皇叔酒量不好,完全不必勉强,朕只想犒劳皇叔,绝无逼迫之意。皇叔可是还头晕?要不要喝一碗醒酒汤,朕已经张全忠去准备了。”
他的殷切令赵靖珩心中有些许异样,却被酒扰乱心神,揉了揉眉心:“不用,喝的酒还没一碗醒酒汤多,像什么话。”站起身,他又恢复成不近人情的模样,“酒已经喝过了,臣告退。”
像是知晓已经到了极限,赵怀熠不再挽留,顺从地放他离开。
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赵靖珩仔细看着赵怀熠,视线迫人。赵怀熠面不改色,又道:“是朕疏忽,现在出宫太晚了,皇叔就歇在宫里吧。”
如他所料,赵靖珩立刻收回视线,向门外走去。
伸出的指尖刚碰触到门,赵靖珩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抬手摸向唇边。
指尖碰触到的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触感,毫无阻碍地摸到柔软的皮肉,鲜少直接碰到的肌肤立时激起后颈寒毛。赵靖珩睁圆了双眼,摸索着再次确认,当场震怒。
他精心蓄起的胡子,不知何时被人剃了个精光!
“赵怀熠!”赵靖珩转身,衣袍在身后划过一道弧,目光沉沉,满是怒意。
年轻的帝王眼中罕见闪过一丝慌乱,面上仍是镇定自若:“五……”
刚吐出一个音,戴着玄铁扳指的拳头裹挟劲风直冲面门而来,却在鼻尖前堪堪停住,化拳为掌拍在他胸前。赵怀熠退后两步,胸口的疼痛微不足道,但足以让他清楚认识到,皇叔是真气得不轻。
眼见赵靖珩再次攻来,赵怀熠脚下灵活躲闪,开始还能招架两下,但随着赵靖珩攻击的招式越来越凌厉,心虚作祟哪还有脸面还击,他无奈只有逃跑的份。
殿外守着的人时刻担心的场面成了真,这足以称之为行刺的举动却无人看见。堂堂天子被威名赫赫的王爷追打,毫无还手之力,如此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行径,又该在皇城内所有人心中压下一块重石。
“唔!”赵怀熠脚步骤停,面露痛苦之色,抬手捂着侧腹,弓下了腰。
赵靖珩表情微变,卸力收手,一转攻势上前将他搀扶住:“怀熠!”
盛怒之下难掩担忧,赵靖珩气还未消,几乎是咬牙问道:“哪里受伤了?”
赵怀熠双手抓住赵靖珩手臂,为让他安心勉强提了提嘴角,缓了缓,喘匀了气,才说道:“岔气了。”
“……哼!”赵靖珩抬手把他推开,拂袖背在身后,退开一步,“圣上九五之尊,是天下的仰仗,要保重龙体,我去让张全忠传太医。”
“五叔!”赵怀熠连忙上前一步牵住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刻漏房掌房太监报过时辰,已经过了子时,今日可是我的生日。”
赵靖珩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以为,你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赵怀熠哑口无言,心虚地放手。
赵靖珩大步走到门前,双手按在门上,身后赵怀熠的声音传来——
“没了胡子,皇叔看起来与年轻时别无二致。”
停下的手再次动作起来,这次赵靖珩再没有回头。
守了大半夜根本无事发生,也听不见殿内任何动静,魏凌早已没了刚来的激动,百无聊赖地仰头数星星。听见急促脚步声,他仓促低头,茫然回身看去,正与迎面而来的淳王四目相对。
脑子里的星星当即飞到了九霄云外,魏凌猛地低下头,单膝跪下:“淳王殿下!”
“让开!”
只听一声厉喝,赵靖珩离开的步伐匆忙得不同寻常。
确定人已经走了,魏凌站起身,掸了掸衣裳,望着淳王离去的方向,捂着受了摧残的后颈龇了龇牙。
他刚才没看错吧?淳王掩着脸做什么?
淳王深夜离宫的异常自然要与好友一同好好分析分析,魏凌交了班,出宫直往班贺的院里跑。
圣节当日清早,在京的文武百官便要在宫门外集合,虽然能比朝会晚些,但也够早了。
阿毛还在自己房里睡着,班贺关上门在屋里换官服。他这院里也没个下人伺候,一切只能自己来,小心整理仪表,确保出现在御前周正庄重。
魏凌站在门外就是一通叽里呱啦,他实在是太好奇了,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班贺随口应了两声,不知他站了一夜的岗,怎么还能如此精神抖擞地琢磨这些东西。魏凌一昂首,嚷道:“说的是淳王,别往我身上扯。”
班贺对镜端正官帽,问:“圣上可安好?”
“好得很。”魏凌抱着手臂,皇帝还出来向他询问淳王走时的情形呢。
57/235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