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列尔仍盯着那雕塑,爱洛斯似乎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殿下送来的石头。”
爱洛斯一怔,居然是曾经的自己?
怪不得,他们会趁这个时机推倒雕像。如今爱洛斯失势,没有了王子的权威,他们当然可以不受束缚地将它们拿走了。
“我审美真好。”爱洛斯赞扬道:“它们特别衬你。”
“是。”乌列尔神情认真地附和。
“胡说八道,诽谤政务人员,先把他带走——”胡子官员有些紧张,但立刻做出了应对。
那人还没说完,一个和这腼腆青年穿着相同学袍的英俊的年轻人走上前,年轻人手里抱着一本法典,开口就质疑山羊胡子官员不能轻易带走他。
“……不止如此,这雕像你们也不能推倒。按照法规,这件事情属于公共事务里的第一等,要全城公民投票表决才可以决定,不能邓普斯大人一人决定。即便到时同意,推倒后的处理,也要受旁听会的监督,如今还根本就没有通知到他们。”
气氛因他的发言变得热烈。
爱洛斯抬头去看那座矗立在广场中间的雕像,它不算太大,也不算太高,再矮一点,小孩子都可以爬上去去摸他的头发。
“他”比真正的乌列尔要高一些,要强壮一些,威武一些。甚至,清晰一些。
看到建的雕像后,爱洛斯反而觉出真实的乌列尔要更好。
雕塑栩栩如生,是一个独自站立着,拖着长剑望向远方的男人。
爱洛斯一眼就能认出是乌列尔,哪怕没有那一头红发。
乌列尔坚定地期待地望着前方时,和爱洛斯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到底在看什么呢?爱洛斯一直好奇。
爱洛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选择走那条为王的道路,或许就不会让它毁坏了。
“他们要推倒你的雕像了,乌列尔。”爱洛斯轻声说。
“殿下,这很正常。”乌列尔本人隐没在人群里,冷静地说着,好像那并不是他。
“你真的不在意吗?你瞧,这也有一半算是我的东西,而且做得这么漂亮……”爱洛斯问他。
乌列尔再去看那雕塑,他的确不想,不愿意它被推倒。
可即便有这样的想法,心中排在第一位的,也是不能暴露自己,暴露爱洛斯。
可那又如何保护他的不愿呢?
他便习惯性地将这种感觉抹去,当作并不在意。
爱洛斯什么都记不得了。
却好像仍是会替他在意的爱洛斯。
要怎么办呢。事到如今,莫非还能吓唬邓普斯一下?
周围人正各自说出自己的看法,又对被那官员无理地驳回。
整个广场像厨房里的一锅热汤,一块块洋葱、萝卜还有肉片被拨进汤汁里,溅起一片气泡,又在滚沸的汤里上下浮沉着。每当一样东西落下去,就有一朵气泡浮上来,轮流漫起不同的涟漪。
山羊胡子气得胡子飘飞时,迎来了另外一位,一丝不苟将褐色短发梳在脑后的中年男人。
他的制服鲜艳许多,脑袋也扬得比山羊胡子要高得多,每一步都将手杖敲得笃笃作响。
同时目光扫过面前的民众,眼睛因为刻意高傲地眯起来,而更显得精明。
几个争吵得最为热烈的,也因为他的到来而噤声。
“这些民众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麻烦死了。”那山羊胡子的官员小声说着,朝他鞠躬,“大人,您怎么来了。”
随着他的到来,两捆绳子不顾众人的劝阻,完全固定在那个“乌列尔”的手臂上。
“我来吧。”他的职权像是比这位主持拆毁雕塑的官员更高一些,爱洛斯从他那里感受到注视的目光,接着从身边听到了人们对他的称呼:邓普斯大人。
“好了好了,大家看起来是有什么问题。我来说一下吧,首先,我们的这座城历史悠久,有良好的名声,不绝能支持着一个罪犯的。”
他随手指指雕像,眉头因此紧锁着,仿佛只瞧“他”一眼,就让邓普斯遭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当然,这不仅维护了我们优秀的形象。也确实有还有利益的考虑,我们的财政也是拮据的,不该将宝贝放在这种不必要的地方。所以我决定,将其收回。”
邓普斯的最后一句抑扬顿挫,说罢大手一挥,仿佛做出了什么精彩的决定。
还真的有人习惯了支持管理者,为他鼓了掌。
零星的掌声里,抱着书的年轻人一步跨到最前面,重新复述了一遍刚才的条令。
“你决定?这根本不是你的东西,你又凭什么收回。”
他话一出口,立即有人真诚地附和。
邓普斯像是早有万全准备,听了他的话,摆摆手,“年轻人,我这可不是为了自己。各位听着,等这雕像被推倒,材料收归库房变卖后,我将为全城每户家庭,下发一银币!”
他竖起一根手指,激情澎湃地说着。
这真是聪明的办法,将自己的私心和众人的利益统合起来。
轻易就能赢得支持。
不能看着他就这样得到人心,爱洛斯想着,手伸进口袋,空无一物。
他无奈朝乌列尔伸手,“给我一银币。”
乌列尔才将银币放在他掌心,人群中就有人比他更快地动了。
一只银币精准地砸在邓普斯脸颊上。
比扔还要准,多半是远处的弹弓。但跟前的人群见状,却有先喊出声的:“拿去吧你!”
邓普斯捂着脸,咬牙切齿。
山羊胡子立刻上前,“谁!谁这么大胆子敢偷袭邓普斯大人。”
众人短暂地安静,爱洛斯手里的银币迅速丢出去,砸在了正怔愣的邓普斯的脑门上。
“一银币,买你离他远点!不用找了!”
他刻意高声道,带起反抗的气氛。
“铜币,铜币我也给你!”
高声嚷着的少女将硬币一撒,四周彻底混乱起来。
“我的也拿去吧!”
“打发谁呢!小偷!”
“带着你算尺和账本滚出这里……”
起初还只是些钱币,不知谁拍了一条面包过去,立刻有人受到启发开始丢手边的其他物什。
山羊胡子一边躲避,发现他手下的士兵们早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正趴在地上扣那些滚进砖缝的钱。
“住手!你们继续以下犯上,就只有半枚银币了!”
邓普斯好在有蹙拥来的几个侍卫保护,得以退后。但见这纷乱的形势,他仍不放弃他的体面。威胁的话出口,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都疯了,我最后赦免你们一次。告诉你们!我没有出于私心,都是为了大家,这雕像和我们充满规则的城市规划不相符合,光是头发,他生着这样的头发,在这里就该戴着帽子行走。”
“可这样才不公平吧!”一个小孩忽然嚷道,接着他就被一个大人举了起来,众人才瞧见他生着一头雪白的短发:“我的天生就是这颜色,就像那位哥哥本就是葡萄色的,那位姐姐是夕阳颜色的。你和我们的发色不一样,我们就有错吗?为什么要罚我和我的爸爸妈妈!”
“你是这样的,难道你就对了吗?这是影响城中景物的事,告诉你的父母,你们会同样被取消永久居住在这里的权力。说不定也是近些日子的事,我们的眼里容不得一点不合规矩的事情。”邓普斯昂头说着,“我替大家做出的规则很完美,你们要做的只是遵守。”
人群听了他的一通废话,反而愈发热闹。
吵闹声中有人小声说着“我才不是你说的什么‘我们’”。
在当中,只有乌列尔与爱洛斯在紧张。
爱洛斯想要低头藏起自己的眼睛,刚才那小孩开口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和乌列尔同时站在一起还是太有风险了。
仅有紫色长发还不算明显,但爱洛斯的眼睛颜色很难藏住。
台阶上,邓普斯说完,朝着男孩提到的几个的家伙打量过来。
金色倒还好说,紫色那必然是爱美所致,他可要好好教育一番。
只一眼,他就看到人群中的乌列尔。
接着,发现了乌列尔身旁的青年。
爱洛斯当然希望邓普斯想不起来,然而这座城的管理者,那个傲慢的子爵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伸手拽来一旁士兵,扯出他口袋里冒出半截的通缉令。
扫上一眼,他立刻就笑了起来。
将悬赏一丢,邓普斯朝台阶下喊道:
“乌列尔大人?你还敢出现啊!”
沸腾的广场,随着人们读懂他话语的意思,竟缓缓地安静下去,直到阒静无声。
“我还以为会将头发染成紫色的,只有愚蠢的异邦人,怎料是我的老熟人。我要拆毁你的雕像,你害怕了,才跑到这儿吗?乌列尔大人,爱洛斯殿下——”
他分明用着礼貌的称呼,语气却完全没有一点卑下之意,反而格外张狂。
爱洛斯听到身边陌生居民们倒抽冷气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乌列尔装扮成这样,邓普斯居然也能认出来。
那位守城的小队长可是不必确认的,乌列尔只需要“有可能是乌列尔”就得以被放走。但在邓普斯这里,他能一眼过后完全确信。
这仇显然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现在怎么办?
早些低头就好了,要是将他遮掩得更严实些就好了,要是没被看到就好了。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看四周的官兵数量,他们恐怕根本出不了广场。
“爱洛斯王子?”
那位提着篮子的老人也探过脑袋来,不止他,爱洛斯身边所有人。整个广场的人,都在一阵议论声中,望向他们。
“真的是王子殿下吗?”
“那旁边那位就是乌列尔大人了……他们回来咱们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吗?当然是逃跑了。”
“天呐,是活的爱洛斯殿下,我第一次见。”
“乌列尔大人的眼睛怎么了……”
爱洛斯像是一只被胶水粘在岸边的鹭鸶,四周是令人耳鸣的寂静,他感到危险,却无力收起脚爪。
“我们走不了了,乌列尔。”魔法师们为什么不先研究最重要的东西?比如飞翔的能力。
爱洛斯想要是有如此实用的技艺,也不至于现在无路可逃。
乌列尔却先他一步,发出了这声叹息。
“你真的是乌列尔吗?”那个小男孩盯着他的头发,好奇地问。
“的确,我就是乌列尔。”乌列尔站了出来,“从前我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炽焰军团的主人,前线战士的长官。”他低头对着那个孩子说。
“真的是乌列尔大人,活的大人!您带了整个军团来吗?”小孩子激动道。
“不,现在我只是爱洛斯殿下的骑士。”乌列尔继续道。
他站在众人的目光下,目光坚定,和那座雕像如出一辙。
爱洛斯望着他的侧脸,乌列尔的过往在当初碰到卡斯比安时,爱洛斯已了解了一些,但现在看来,似乎仍然与他的全貌相差甚远。
他想这样的乌列尔,或许是从前那个待在王城的爱洛斯都没能见过的。
乌列尔就站在众人的目光下,用那只看似骨骼很薄的手,按了按自己的长发。
“为了不被发现,还将红发染成了紫色,让你失望了。”
那孩子愣愣的。
乌列尔转而望向其他人,首先就是那位最先发话的老人。
“海特医生吧,我记得你帮过我们。”
老人眼睛一亮,“当然,医生总不能一点儿力都不出吧?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
“敬佩你的奉献——这位小法官?我似乎也见过你,三年前你还说自己没有办法通过考试了呢。”
乌列尔不见有什么愉悦的表情,但看得出,他对他们充满善意。
抱着书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有几分得意。
“不过是想着,你们那样都有办法赢,我怎么就没办法通过考试了?”
乌列尔笑了起来。
面对嘴硬的年轻人,挑衅似地调侃道:“原来是我的追随者。”
换来了对方几乎听不清的嘟哝。
身边的人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聚拢过来,各个满怀憧憬望着乌列尔与爱洛斯。
“……所以各位,我是否曾帮助你们在这里继续平静生活?有幸帮助过你们的我,算不算你们的朋友。”
“当然是了!”老人斩钉截铁。
乌列尔转向那群年轻的人。
“更北的大城洛默尔三次提议将这座城送出,讨好邻国,以确保他们持久的安稳。爱洛斯王子一次都没有同意,他担心子民受不公正的管束。你知道吗?”
“自然,老师提到过,不然我们就得在学另一种语言了。”青年顿了顿,“一直以来谢谢殿下。”
“那善待民众,算不算贤明的君主?”
“怎么不算呢?”
“爱洛斯殿下无罪本不该死,却被歹毒之人陷害,王国也要落入他们手中。我发誓永远忠于他,而今我们流亡至此,必须要穿越这座城。”邓普斯指挥的侍卫已经朝他们扑来,乌列尔手中抽出腰间的佩剑,目光则仍镇定地扫过众人:“看在我们是朋友,殿下是明主的份上。请让我们离开吧。”
爱洛斯见过迷茫的乌列尔,受伤的乌列尔,小心翼翼的乌列尔,但他们也全都是这个仿佛提灯照亮他前路的乌列尔。
众人听后,留下一片让人心碎的安静。
“愣着干什么?抓呀,去给我抓……都别挡路,闲人让开!”台阶上衣着光鲜的男子叫嚷着,他喊得破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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