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崔郢还被蒙在鼓里,他咬了咬牙,低声同老师说了燕王先前就来纠缠过谢南枝的事。崔郢弄清前因后果后,果然勃然大怒,一边痛骂燕王荒淫无耻,一边抚着胸口,气到身体打哆嗦。
“荒唐!身为亲王,亵玩臣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公良轲连忙给他顺着气,防止老师气愤过度昏过去。
崔郢好不容易缓过劲,问侍官:“我那学生如今身在何处?”
此事确实是他欠太子一个人情,如果不是梁承骁出面,燕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侍官忙说:“崔大人不必担心。谢公子现在在未央宫内,有殿下在,不会有人为难他。”
这已经是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种,师生二人因此长松了一口气。
侍官传完话就麻溜地告辞了,公良轲心中存着感激,想同对方多说两句都没来得及。
他把余怒未消,骂骂咧咧的老师扶到屋内,无奈劝了半天。崔郢把燕王叱骂得狗血淋头,犹觉不够,正要披衣裳气势汹汹地去宫里求见晋帝,刚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扭过头,问公良轲:“等一下,南枝既然没事,太子把他带去未央宫做什么?”
都过去整整一晚上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公良轲原本的注意力都在燕王一事上,乍一听这话还有点发愣,迟疑道:“殿下宅心仁厚,可能是想安抚师弟……?”
崔郢:“……”
宅心仁厚个鬼,听听这话跟太子沾得上半毛钱关系吗?
崔郢满腹狐疑,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沉思片刻后,突然双目圆睁,拍案而起:“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公良轲被他吓了一跳,眼看着他在屋子里背着手,焦躁地开始转圈,忙问:“老师,是有什么不对吗?”
崔郢倒没往梁承骁和谢南枝有什么私情上想,毕竟太子宫院里还有个千娇百宠的怀孕妾室,无论如何都跟断袖之癖沾不上关系。
他咬着牙,声音像是挤出来的:“老夫有一子侄,本可登科中状元,被太子忽悠了两天,离家出走去北境从军了——老夫说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原来是早有预谋!”
公良轲:“……”
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公良轲欲言又止了一阵,想说太子殿下如今成熟了不少,应当不会做那等缺德事了。然而话到嘴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好像还真不确定。
一想到他乖巧白净,温文儒雅的好学生,日后再见面,说不准就成了虎背熊腰,满脸黢黑的西北壮汉,热泪盈眶地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老师!我找到人生的意义了!”,崔郢实在没忍住眼前一黑。
“快快,赶紧去把你师弟救……接回来。”他颤抖道,“千万不能让他和太子多待!”
【作者有话说】
当年贩过的剑都是要还的(啧啧摇头
第47章 察觉·孤与端王孰美
谢南枝不知道他在宫里待了两日,在崔郢心目中已经要去北境从军了。
梁承骁上朝的时间早,天才蒙蒙亮不久,就要洗漱更衣。随从在外头敲门提醒时,谢南枝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想把头蒙进锦被里。
梁承骁把他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茧里翻出来,叫他不至于呼吸不畅,问:“半夜魇住了?孤抱着你的时候,你一直在发抖,叫你你也听不见。”
原本还在躲他手的蚕茧停了一下,谢南枝掀开眼帘,嗓音含糊地叹气:“你晚上的精力要是没那么旺盛,我也不至于睡不好,殿下。”
“这也能怪我?”梁承骁挑了下眉梢。
他以为谢南枝还在担心南郡的事,才会夜有所梦,于是摸了摸他的脸:“你若有事,就同孤说,不用一直藏在心里。”
大概还在犯困,谢南枝不太配合地转开头,背朝向他,声音闷闷的:“别碰,我还没洗脸……知道了,你快走吧。”
“……”
梁承骁叫他这副日头一出就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气笑,强行把人跟煎蛋似的翻了个面,扳过下巴亲了一口,终于满意地起身去上朝了。
一阵刻意放轻的更衣出门的声响后,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谢南枝睁开眼,沉默地看了垂落的床帐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等到日上柳梢,晨光洒进窗扇,才摇铃唤来书棋,起身洗漱。
—
阿九拎着刚撒欢回来,扑腾着四只脏爪,满脸拒不就范的雪球,一人一狗语言不通地“呜呜啊啊”吵了一路架,谁也不服谁,直到走进院子时,才默契地闭上了嘴。
谢南枝在庭院里作画,乌发松松挽着,身旁的红泥炉煮着新茶。
他只坐在那里,满庭的风光就集中在了一处,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自从到了夏宫之后,阿九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谢南枝,虽然嗓子说不了话,但心里时刻惦念着,这会儿忽然看到他,面上浮现几分惊喜,刚放下狗崽,就听谢南枝略微偏过头,问:“回来了?”
雪球总算从他手里重获自由,唏哩呼噜滚远了,阿九也因此看清了谢南枝正在做的事。
他将宣纸一张张折了,投进明暗的炉火中,跳跃的火舌顺着纸张边缘卷上,很快将画中的景象烧作飞灰,几乎撩到他冷白的指尖。
即便如此,谢南枝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
瞥见阿九在原地呆呆站住,似乎很是不解,才提了一下唇角,温煦地同他解释:“早上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画点什么,打发时间。”
他回过头,平静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梅树消失在火中,漆黑的瞳仁映着一明一灭的光,看不分明其中的情绪。
“我昨晚做了个梦。”谢南枝的声音低下来,语气淡淡的,不知在同谁说话,“梦中的场景……比往常都要真实一些,多了很多细节,我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阿九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赶紧凑到他跟前,着急地打手势问他:为什么要烧掉?
谢南枝没有作答,又凝望了炉火一会儿,直到火苗的影子与梦中的火光重合,才回过神,笑了笑说:“画得不好,留着也没用。”
阿九直觉他没有说真话,可他只是一个书没有读过几句的乞儿少年,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到谢南枝的心思。虽然对这句话有很大的意见,听谢南枝喊他,还是抿着唇不情不愿地上前,帮忙将画纸投入炉中,只是趁对方不注意,偷偷留了一张在自己衣袖里,预备回房间藏起来。
他最近跟书棋住在一个院子里,书棋记性不太好,又喜欢把得来的月钱或者赏赐东一个地方,西一个地方地收起来,像松鼠囤过冬的存粮,但过不了几天就会转头忘记掉。阿九已经把他的一个存粮点据为己有很久,陆陆续续把什么用剩下的药瓶,临完的字帖全搬了过来,书棋至今仍然没有察觉。
谢南枝看到了,只当做没有看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拂去衣袖上的纸灰,拾起毛笔,将锋尖在水中涤清,随意道:“如果不是昨晚,我已经许久没有费力去想以前的事了。”
“有时候甚至觉得,一直这么无知无觉下去,是不是也比想起来要好。”
朱砂一寸一寸在清水中漫开,谢南枝垂下眼,眸底掠过一丝难得的迟疑。
“就是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
阿九偷偷摸摸藏好了画纸,他虽然头脑笨,对旁人情绪的体察却敏锐,闻言略微睁大眼,正犹豫要不要说什么时,就听谢南枝搁下笔晾干,用一种闲谈的语气说:“我不是上京人,来到这里,应该和你有关系吧。”
阿九:“……!”
像是没看见少年突然变得凝滞的神情,谢南枝轻轻一哂,似乎是在自语:“我先前一直在想,如果我来晋国国都真有什么目的,这么久过去了,不该没有任何人联系我,我也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他顿了一下。
“除非——这是一场意外,我凑巧失去记忆,离开了我本来该在的位置,计划因此全盘中断了。”
“倚红楼在暗中买卖人口不假,燕王却分毫不知道我的来历,说明此事与他无关。应当是有人趁我陷于危困的时候,起了歹心,才把我带来上京,卖给倚红楼的吧。”
“……”
听闻此言,阿九已经完全僵硬成了塑像,耳旁似乎有巨大的嗡鸣声,下意识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我曾经怀疑你,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谢南枝按了按眉心,略带倦意地阖眼,“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除了必须查明的七年前平襄之战的内情,他可以舍弃掉那些笼在迷雾里的谜团,不再去追究。
梁承骁予他情意和诺言,他亦愿意付出对等的东西。过去的前尘往事,既然忘掉就忘掉了吧,只要对方想,他会以谢南枝的身份度过余生。
阿九僵立了半晌,不知经过了怎样激烈的心理斗争,忽然咬牙上前一步,抓起桌案上的狼毫,在空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下笔。
他认字不久,动作生疏,笔画也潦草,跟着字帖临摹时跟鬼画符没差,纸上的字却像是私下练习了百遍,一眼清晰可辨内容。
谢南枝有些意外,尽管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见对方急迫比划的模样,还是接过了宣纸,略略扫了一眼。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个不常见的地名,远在楚水北岸,南越和北晋交界处。
“——涿县?”
谢南枝蹙起眉,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正沉吟间,呼吸蓦地一窒,脊背倏然窜上凉意。
下一秒,他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将纸张攥出了深深的皱痕。
不对,他想起来了。
纪廷回东宫时,向梁承骁禀报过。
南越端王叛逃后,在涿县被梁承骁截杀。
暗部最终失手,端王和他的十二部……自此不知所踪。
—
梁承骁回来已经是晚间,他没有立刻去找谢南枝,而是先沐浴换了一身衣裳,再回到院子里。
谢南枝屏退了下人,正点着烛火看书,顺便等他。
屋内四处都摆着盛放冰块的器皿,凉丝丝地散着白气儿,清凉舒适,谢南枝还在其上摆了几枚庭院里摘的枇杷,想食用时,就把晶莹的果肉切成一瓣一瓣,放在碟子里用冰镇着,随时都能吃到。
梁承骁隔着窗户,就看见这幅美人夜读的安宁景象,心中微微一动,没叫人通报,悄声无息地走进屋里。
雪球四仰八叉地躺在角落蹭凉气,见到有人过来,倏忽翻过身,立起耳朵要示警,一下看清了来人,平直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摇起来,哼哧哼哧拖着舌头吐气。
谢南枝单手持着书卷,注意力却不在上面的任何一个字,神思不属地坐了许久,直到一双手从旁按上他的腰,才蓦然回过神:“……殿下?”
“是孤。”梁承骁在他身边坐下,“看什么呢,这么投入。”
“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谢南枝摇了摇头,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你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厨房再去做点热食。”
“不用。”回来就能见到想见的人,梁承骁心中熨帖,握着他的手腕,不叫他走,唇边噙着一点揶揄的笑,“这么晚了,还点着灯看书,是在等孤?”
谢南枝意思意思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随他去了,无奈道:“本来就睡不着,顺便而已。”
说完发现他与早晨离开时相比,似乎换了身常服,发梢也湿漉漉地带着水汽,神色浮现几分意外:“殿下先去沐浴了?”
“嗯。”梁承骁把人拉到怀里,懒洋洋地答,“刚从牢狱里出来,一身尘土和血腥味,怕吓着你,就去换了身衣服。”
“牢狱?”谢南枝倒是不怕见血,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蹙起眉问,“怎么忽然去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梁承骁捉住他的手,松松扣着,漫不经心道:“小事,宫里抓住了两个南越来的奸细,混在官员随行家仆中进来的。”
“下监牢以后,一直犟着骨头不肯开口,孤就让暗部上了点手段。”
他没说是怎么发现的,也没说那两人最后的下场如何。
谢南枝手指一松,书卷随之滑落在地,“啪”一声清脆的响。
他的思绪不可自抑地空白了一瞬,下意识想去捡,但梁承骁比他更快一步,把书册放回了桌案上,还有心思玩笑:“怎么,吓到了?”
“东宫守卫严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所以你乖乖待在孤身边,别听崔郢那老头忽悠。”
谢南枝的指甲嵌进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如往常那般忽略去他的调笑话,镇静问:“行宫中怎会混进奸细?殿下可审出了他们的来历。”
梁承骁没察觉他的异样,一手揽着他,嗤笑了一声:“能审出什么,一个当时就自尽了,另一个没自尽成,能上的刑都上了一遍,到血流干了快断气也没说一个字。”
他讽道:“年初孤亲自去了一趟临安过后,南越朝中发生内乱,从此安分消停了一阵子。这才不到半年,看来是又忘了长过的记性。”
他说这话时,声音冰冷,面上亦无怜悯的情绪,仿佛死去的不是活生生的性命,而是失去价值的工具。
谢南枝窝在他怀里,莫名有些脊背生寒。
理智上他知道,作为北晋未来的君主,冷静和杀伐果决是梁承骁应当具有的品质。如果对方心善仁慈,对谁都好说话,也不可能在上京这样吃人的地方活到现在。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情感上……
事情还未有定论,谢南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可能,试探问:“殿下觉得,这是越国皇帝的手笔?”
“孤也想知道。”梁承骁曲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背,沉吟道,“萧家那两兄弟,一个都不是善茬——尤其是萧元景。孤至今仍然怀疑,他忽然从越国叛逃,是不是和萧元征提前商量好,特意演给外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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