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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众臣从显庆殿散去。
东宫的车马停在未央宫外,梁承骁一撩车帷,就看谢南枝坐在厢中,视线落于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休憩,又像在走神。直到太子殿下到了近前,才慢半拍地清醒过来,说:“今日朝上无事吗,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梁承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很不满意地扳过他的脸,叫他看着自己:“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孤昨晚可没欺负你,这回总不能拿没睡够当借口。”
“没什么,发呆而已。”谢南枝挣开他的手,按了按眉心。
他最近总是带着倦容,好像思虑很重,梁承骁虽然有所察觉,以为他是受朝中日益紧绷的态势影响,这些天已经命令禁止纪闻再拿公事去叨扰谢南枝,让他躲两日清闲。
谢南枝对此不置一词,只在昨夜梁承骁晚归时,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他已经在未央宫耽搁太久,崔郢估计要着急,最好明早就回去。
……
太子殿下对这个决定显然颇有微词,但当初谢南枝借崔郢的势,设下会试一局,是得过他的应允的,这会儿想编个反对的借口都找不着理由,只能琢磨着从其他地方入手。
谢南枝不知道他走神的片刻,太子殿下连翻崔郢家的哪堵院墙都想好了。
梁承骁见他不想说,就没多问,捉着他的手在掌心握着,故意叹气给他听:“孤有时候想,你若是个姑娘就好了。”
“这样孤就能安心迎你过门,不至于日夜担忧留不住夫人的心,怕你转头就偷偷跑掉。”
谢南枝说:“……这和姑娘不姑娘有什么关系。”
“那自然区别大了。”梁承骁笑,“至少颜昼的世子妃不会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让夫婿独守空房,夜夜想着念着。”
他摆明了是在说玩笑话,谢南枝本来不想接这茬,但太子殿下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在须臾间变换了好一番。
谢南枝看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就看梁承骁严肃地拧起眉,道:“不对。孤想起一件事。”
“先前光顾着把你哄回来,忘了紧要的一窍。”他把谢南枝抱到膝上,面对面坐着,一副意欲严刑拷问的样子,“你虽然丢了记忆,但来上京时年纪差不多及冠,在寻常高门世家里也不小了。”
“——不会在原本的家中,早已经娶有妻妾吧?”
谢南枝:“……”
谢南枝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找到这个挑事的角度,唇角不明显地抽了下,说:“殿下未免想太多了。”
梁承骁的态度很严谨:“你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如何肯定自己未曾娶妻?”
有失忆这么个名头在,谢南枝说没有不行,说有更不行。他看穿了梁承骁有意作弄他的心思,并不打算上套,干脆说:“那倘若有,殿下要怎么办,是同我一刀两断,还是愿意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
梁承骁至多也是想逗弄他一番,全然没想到最后会落个外室的地位,掐了他一把,无语地笑了:“小没良心的,让孤做外室,你还真舍得。”
谢南枝腰上怕痒,避开了没让他碰,眸底难得掠过一丝笑意:“谁让殿下先提的。”
两人其实都知道这话题没什么意义,一路上幼稚地拌了两句嘴,却叫谢南枝长久以来被阴霾笼罩的心绪平缓了几分。
崔郢的居所离未央宫不远,马车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见厢中没有动静,驾车的亲卫识趣地没有来打扰,驱使着马匹安静地停在路边。
临下车前,梁承骁说:“眼下局势复杂,你这时候去崔郢那处待一阵也好。”
闻言,谢南枝掀开帷布的动作一顿,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车舆,似有些不自然:“殿下看过从南郡递来的消息了?”
梁承骁没有否认:“不看也能猜到。”
“围猎上邱党十有八九有大动作,无论他们想做什么,东宫都是一块竖着的招牌。”
“届时人多杂乱,再周全的准备也有疏漏的地方。若是不小心牵累到了你,孤后悔都没地方说去。”
他握着谢南枝的手腕,将对方从半道扯回来,面上还在一本正经地说公事,实则趁着道别前的间隙,把人捞到怀里亲了一口,尔后顶着谢南枝无奈的视线,神态自若地松手,低声笑了笑。
“去吧,等我接你。”
—
卫延与戌部的人慎重谋划了许久,终于选定在今日下朝后,去崔郢院落中一探。
好不容易从晋国的同僚中脱身,卫延先谨慎地与易容成家仆的穆乘风约法三章。
“第一。”卫延说,“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咱们一项都不占,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切记不要冲动。”
“第二,我给崔郢下了拜帖。一会儿如果没看见王爷,我在前院拖住他,你再去后院瞧瞧,总归他那两个学生是同他一起来的。就算脸用了人皮面具,身形你总认得出来吧?”
他说得前两项还算合情合理,穆乘风耐着性子听完,然后问他:“还有?”
“这第三件事嘛。”卫延熟练地伸出手,把他无意识挺直的背拍弯,叫堂堂十二部的统领看上去像个小厮的样子,“虽然我先前干的一直是隐姓埋名潜伏的活,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但根据我十多年行走江湖的工作经验,悟出了一句颠扑不破的箴言,你看情况灵活适用一下吧。”
穆乘风皱起眉,没懂他在说什么。
卫延的姿态倒是很放松,摊手道:“我接到过匪夷所思的指令多了去了,反正想不通的时候只要知道,王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就行了。”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在卫延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做事却干练利索,将各项细枝末节都安排妥当。
考虑到穆统领声名在外,不少人曾经见过,为保险起见,两人商定由卫府的小厮在前头赶车,等抵达崔郢处,穆乘风再跟着卫延一起露面。
此行成事则矣,如果不能寻到人,后患恐怕诸多。因此两人的面色都有些沉肃,快到目的地时,卫延伸出头,慎重地往外一探,结果差点把脑袋磕在窗檐上。
“什么运气。”他难以置信地自语,“在这儿也能撞上这尊杀神。”
穆乘风从他的神情中察觉端倪,登时拧起眉:“谁?”
卫延深吸了一口气,闹心地敲了敲厢壁,示意他往窗外看:“瞧见没,北晋东宫的车马,咱王爷恨不得给他挂城墙上的那位。”
要说稳居于十二部仇恨名单上的人物,第二第三各有轮替,行一那个却是长年不变的晋太子。
去年晋国挥兵南下,连占南越三座城池,几乎是所有越国兵士刻在心底的耻辱。
穆乘风作为沂郡之战的亲历者,更是眼看着萧元景刚发作完寒症,就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战后身体亏空,在府中长病一月不起。
所以即使身在晋国的土地上,亲耳听到这个名字,穆乘风还是没忍住攥紧指节,胸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痛恨,冷声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卫延毕竟比他在上京待得时间长,相对更自持一些,尽管表面不显,心底仍然带着几分凝重:“我也不知道。”
照理说,太子和崔郢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两人有什么交集。
如果戌部的消息属实,王爷如今就在崔郢府上,那北晋太子来这里是干什么?——或者说,最紧要的是,他是否同样查到了王爷的行踪?
状况发生得突然,按原计划定然推行不下去。
卫延先让小厮把马车停在拐角隐蔽的位置,反复警告了穆乘风老实待在车厢里,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仔细掀起帷布的一片小角,时时关注着那边的动向。
然而,像是非要同他作对一样,他这边盯得眼睛都要酸了,那辆车中的人却毫无要出来的迹象。
就在卫延的掌心渗出汗水,惊疑不定地猜测梁承骁是否已经进了崔府的时候,马车终于摇晃了一下,有一只冷白的手紧随其后,掀开了车帷。
眼见情况有进展,卫延心下一喜,努力睁大眼,悄声屛住了呼吸。
卫延:“……”
卫延:“…………”
穆乘风被他挡在身后,焦躁等待的过程中,差点用力捏碎扶手的木头,忽然发现某一个瞬间,卫延的后背直挺挺僵住了,正要着急问询,下一秒就听他口吐一句字正腔圆的临安脏话。
穆乘风:“……”
“没什么。”卫延放下帷布,像是彻底关上现实世界的大门一样,神色冷静道,“我好像看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崔郢:让我看看这群人在我家门口干嘛呢?
崔郢:……6
第51章 交困·晋国快要乱了
桌上的瓷盏砰一声落在地面,碎片溅了满地。
卫延早猜到有这么一出,内心暗自叹了口气,提前往旁边让了让,避免殃及池鱼。
凤先生握着轮椅扶手,差点要把指骨按碎,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元景,和那北晋的太子?……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一旁已经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穆乘风沉着脸不说话,屋里的其他人更不敢插嘴,气氛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卫延思来想去,还是无奈地担起了话事人的职责,咳嗽了一声,道:“王爷做这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既然决定行此险棋,背后想来有自己的深意。”
在来山阴之前,凤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在他看来,萧元景除却在对待他那假仁假义的皇帝大哥时优柔寡断了点,其余时候称得上冷静理智。
但——
同敌国的太子牵扯在一起这种事,显然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荒唐得他有一瞬间以为卫延在说笑话。
“他有什么深意。”凤先生咬牙道,“我看他是被上京的妖风吹得失心疯了!我堂堂……儿郎,荒唐到要去贼枭身边伏低做小、委曲求全!”
许是情绪太过于振荡的缘故,他起初还能正常说话,尔后一双凤眼爬上赤红,甚至涣散失去焦距,像是控制不住地气血上涌,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只剩下“嗬嗬”的气音。
“小公子的毒症犯了。”穆乘风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异样,心神一凛,大步上前扶住轮椅,喝问他的随从道,“殿下配来的阿红花解药呢!”
随凤先生前来的侍从一愣,不过他常年侍奉在主子身边,见过类似的事情也有许多回了,赶紧从随身携带的佩囊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丹药,连同茶水一起给少年送服。
戌部其他人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场面,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查看情况。
卫延作为了解内情的人,最初的愣神后,很快反应过来,把他们驱赶开去外头守着,等凤先生服下解药,捂着胸口停止了剧烈的喘息,才皱眉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小公子身上的阿红花还没有全部解开吗。”
他记得早在沂郡的时候,王爷就已经寻访遍了南越毒师,为小公子寻求阿红花的解法。
穆乘风紧锁眉宇,没有回答,一旁给凤先生小心拍着背的侍从面露悲戚之色,说:“几年前王爷就找着了根除阿红花毒性的办法,但那方子的药性太烈,我们公子早前受过重伤,内里亏空,贸然用药身体不能承受住,只能这样治标不治本地拖着了。”
卫延听了,刚要说话,就看凤先生缓了一阵,面色有所恢复,按着轮椅喃喃道:“无事,都习惯了。”
他挥了挥手,让满脸担忧的侍从退下,随后问卫延:“萧元景最后是去了崔郢府中吧,为何当时不立刻和他联络上?”
他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卫延也没立场说什么,闻言,神色有些微妙,摸了摸鼻子答:“理是这个理,但不是我们不想,而是那晋太子——”
他清了下嗓子,用了种委婉的说法:“似乎相当看重我们殿下,走之前留下的影卫能把崔府里外围三层,连只飞虫都进不去。”
“如果不是殿下自愿配合,我们恐怕找不着接近的机会。”
凤先生:“……”
虽然不尊重也不理解萧元景的做法,但这怎么不算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
凤先生顿时觉得头痛起来,他定了定心神,思考别的入手办法,侧头问卫延:“我们从行宫外进来的时候,发觉这两日偏门开启的时间提前,进出采买的宫侍也变多,这是为何?”
卫延明面上的职务就在光禄寺,因此对此事颇为了解,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行宫内马上要举行夏猎,有许多宴饮与狩猎用品要准备,宫中往来的人员比平日更多一些。”
不用凤先生多说,他就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了悟道:“小公子是打算趁这个时候……?”
凤先生点了点头:“如果错过这一时,很难再有这样的良机。”
然而这只是个大致的想法,具体要如何在围猎时混进北晋的朝臣宗亲,还不叫守卫发现,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这厢正在沉思,一旁少言寡语的穆乘风静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今年北晋皇室的围猎不会太平。”
见原本正在商量的两个人都讶异地看了过来,他沉声解释说:“戌部当初受围剿时,曾在南郡周转数月,所见所闻不少异象。”
“如果不出预料,晋国应当是快要乱了。”
—
行宫地牢。
空气中混杂着血与尘土的气息,在阴潮的地底经久不散。
纪闻在牢狱门口等待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和亲卫恭谨行礼的声音。
“殿下。”
“太子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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