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知道。”梁承骁说。
这是他没有把谢南枝留下来的理由。
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不是对方执意坚持,他甚至考虑过把人打晕塞进马车里,提前送回上京。
可是谢南枝显然不是愿意受他摆布的人,他强求不了对方。
现下已经过了最初兵荒马乱的阶段,围场内的羽林卫逐渐反应过来,一部分赶去护驾,另一部分则在颜昼的带领下,开始有序清理贼人,保护官员。
孟皇后早被影卫护去了别处安置,观台上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子公主都被刺客吓破了胆子,瑟瑟缩在角落里,眼看着太子提着滴血的长剑走近,大气不敢出一下。
梁承骁的视线扫过这群人,隐约嗤笑了一声。
“拿弓来。”他对随从说。
亲卫很快抬上太子常用的重弓。这把弓可与皇帝用的花架子不同,足足有三石之数,寻常军营中练兵时,需要三名成年男子才能合力拉开。
梁承骁接过亲卫递过的箭矢,于高台上挽弓搭箭。
阵风猎猎,观台无一人敢出声,屏息凝神地看他调转箭锋,将全局尽收眼底,最后对准了踉踉跄跄从射场中逃命下来的皇帝,与他身边殷勤救驾的魏王。
……
魏王原本领着十数个侍卫,“奋不顾身”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射台上去保护晋帝。
皇帝在位三十多年,尽管先后经历过几次刺杀,但像这样规模的却是从未见过,被侍卫围护着往下逃命时,骇得两股战战,近乎走不动道。
魏王匆忙间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众侍从人仰马翻、左支右绌的场面。
他心中暗自大喜,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于是振臂高呼一声“父皇恕罪,儿臣救驾来迟!”,大腹便便的身躯扎入人堆中,卖力挤走了晋帝身边的随从,高声指挥侍卫掩护他们离开。
就如同他和邱韦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刺客一见他露面,疯狂上扑的动作立即迟缓了许多,像是在投鼠忌器,好几次举刀要砍下,都虚张声势地落在了别处。
眼看着刺客刚露出颓势,外侧赶来的羽林卫也到了,颜昼手下的兵都不是吃素的,顷刻拔出刀,从贼人中清理出了一条血路,簇拥着晋帝退离。
一切都在往预料的方向发展,魏王不由得更加得意,直到快退到台下时,听得身边侍卫的一声惊呼:“不好了殿下!您快看!”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叱责道:“大惊小怪什么。”紧接着就看到了高台上拉至满弦的重弓,和神色冰冷,居高临下审视他的梁承骁。
……
血液好像在某个瞬间凝固了,魏王睁大眼睛,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周围的人还在高声喊叫什么,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镂骨切肤的森然寒意。
隔着数十米距离,他能看到梁承骁的表情,那是一种打量死人的冷漠神态。
三石的重弓,对方居然还能稳控弓弦,甚至有余裕细微移转箭锋,似乎在考虑这一箭是落在心脏,还是头颅。
大风在此时止歇。
他好像听到了轻微的“铮”一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下落,梁承骁松开了弓弦。
魏王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看清了破空而来,即将正中他额心的箭矢,甚至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然而下一秒,惨叫猛然在他背后响起:“啊——”
众人大骇之下,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围场旁的草垛后摔出一人,手中还抽搐握着长弓——竟是方才在围场上放冷箭的罪魁祸首——那支羽箭直直钉在他眉心,足足深进数寸,叫他瞪圆了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
魏王后知后觉回过神,一把捂住往下淌血的脸,意识到刚才的疼痛并不是幻觉。
那支利箭擦着他的面颊飞过,削断他的一缕头发,而后夺去了藏在暗中的刺客的性命。
——对方是故意的。
魏王捂着脸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肝胆欲裂地瞧了高处的太子一眼,恐惧仿佛从体内各处蔓延起,逐渐裹挟全身,叫他在原地都站不稳双腿,徐徐瘫软下去。
……
观台之上,梁承骁将那暗处的刺客一箭毙命后,将重弓扔还给亲卫。
“传孤命令。”他没有看一眼旁边缩成团发抖的妃嫔皇嗣,冷声下令道,“贼枭已死,剩余的刺客一律斩杀,不留活口。”
—
谢南枝醒来时,天色已经到了晚间。
头痛的感觉还未散去,他按着额角,刚从榻上坐起,就惊动了旁边趴着的书棋。
“公子!”
书棋守了他大半个晚上,直到夜深才支撑不住打了个盹,此刻遽然惊醒,忙抹了把脸,忧心忡忡地扑上来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我这就去叫太医——”
“……不必了。”谢南枝说。
为了不打扰屋里的人休息,桌案上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火,光线不甚分明。
书棋这会儿满心的担忧都集中在他的身体上,没有注意在他上前碰到对方的手腕时,后者停顿了一下,随后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我没事。”谢南枝蹙眉道,“不用大动干戈。”
书棋仍是有点不相信。太子殿下抱着昏迷的公子回来的时候,他差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好在太医赶来检查过后,说是外力碰撞头部,加之受到刺激所致,好好休息一阵就好了。
他刚要劝谢南枝闭眼躺一会儿,然后去请太医过来,忽然听得屋外的动静,大抵是室内的说话声传到了外头,很快有人推门而入。
薛四在门外的台阶上蹲了一天,心里已经自责得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总算支着耳朵,焦急地听到了谢南枝醒来,来不及通报就匆匆忙忙跑进来察看,直到见到与平常无异的人,才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
“公子,您终于醒了!”
经历过白天的刺杀,谢南枝仍有些不安定,冷静问:“这是何处,围猎如何了。”
这事书棋说不上来,薛四却是知道内情的人,忙回道:“公子安心,围猎上的刺客已经尽数伏诛了。”
“这里是未央宫内一座空置的院落,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再安全不过。太医也在外头守着,您随时可以叫他过来。”
“……”谢南枝按了按额角,似乎深深吸了口气,“梁承骁呢?”
他过去从不会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今日却是这么叫了。薛四虽然有些奇怪,但他知道两人的关系,也清楚谢公子和东宫另一个主子没什么两样,于是不疑有他,老实回答道:“殿下将您安置好之后,就被陛下叫到宫里去了。大约是围猎行刺一事关系重大,宫中正在捉拿元凶。”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您放心,殿下身边跟着左右卫两位大人,想必很快能将事情处理完回来。”
“……”
白天被青铜彝磕碰过的地方仍然尖锐作痛,谢南枝攥着锦被的指节隐约泛起青色,尔后倏忽脱力似的,慢慢松开了:“我知道了。”
他从榻边起身,披上几案上放置的外袍,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
书棋惊了一跳,连忙劝说道:“公子,外头更深露重,您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睡不着,出去走走。”谢南枝淡淡答。
他接过屋外侍从递过的提灯,经过门口时,薛四下意识要跟上,被他一句话制止了。
“我不会离太远。”他说,“不用跟着,影卫也不需要。”
“啊?……好的。”
薛四其实不理解大半夜的有什么可走,闻言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但谢南枝执意要出门散心,外头也有不少东宫的亲卫值守,他权衡了片刻,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就没再坚持。
—
许是因为山阴四面环山的缘故,行宫的夜晚总比上京更暗一些。
白天才出过行刺这样的事,未央宫早早升起了宫禁,各座宫殿都灭去了灯。
夜幕中没有星子,夏虫的喁喁私语都罕闻,一时之间,只有晚风掠过林木的沙声,与他手中一点零星的光亮。
不知走了多久,谢南枝熄灭了手中的提灯,在足以吞没万物的黑暗中站定。
“出来。”他沉声道。
……
伴随这句话尾音的落下,身旁的树木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少顷之后,有人在他背后出现,恭敬地跪在地上。
谢南枝回过头,就看见白日里那名凭空出现,了结刺客后扶起他的侍卫。
对方显然是做了一番伪装,现在当着他的面,伸手揭下了脸部的人皮面具,露出穆乘风那张沉稳坚毅的脸。
在几个月的分别之后,他深深看了谢南枝——如今找回记忆的萧元景一眼,毫不犹豫地叩首行礼道:
“属下护卫不力,让您受伤。”
“请王爷责罚!”
【作者有话说】
以后不会有小谢啦,想想居然有点替没了老婆的太子殿下难过(不是
第54章 夜雨·求不得,不能求
未央宫,议政殿。
上午才从刺客箭下死里逃生的晋帝大发过一场脾气,阴鸷着脸色坐在龙椅上,底下则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大臣。
好端端的皇家围猎成了一场闹剧,燕王被贼人一刀捅中了腹部,至今仍伤重不醒,魏王脸上让太子的箭锋划了好大一道口子,尔后竟没出息地吓尿了裤子。邱妃捧着儿子破相的脸,哭天抢地在后宫闹了一场,非说太子残害手足,那一箭是打算要了魏王的命。
晋帝被吵得烦不胜烦,但偏偏主持围猎的官员是他自个钦点的,他就算有天大的怒火,也找不到名正言顺的宣泄口,只能迁怒那名操持围猎的亲信。
在接连将几个官员打入天牢以后,殿中如同笼罩了一层无形的阴霾,群臣俱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
就在气氛即将降至冰点的时候,颜昼带着两个盔甲未卸的羽林卫,大步走进议政殿,跪地回禀皇帝道:“陛下,刺客的身份已经查明。我们在那为首的贼枭身上找到了此物。”
言毕,从衣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持于掌心向皇帝展示。
晋帝的眼神一凝:“呈上来看看。”
颜昼于是将令牌交予一旁站着的来喜,再由来喜呈递晋帝查看。
这枚令牌是在刺客衣襟里发现的,形状窄小,通体漆黑,其上铭刻一行古体书写的小字,尾部另附有落款。
【大劫在遇,日月无光。旧主将死,新皇当立。】
【昭义黄旗军】
“……”
晋帝虽然精力不如当年,但远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看清其上的内容后,霎时从龙椅上起身,勃然大怒地喝道:“放肆——”
“南郡观察使何在!滚出来给朕一个解释!”
昭义正是南郡所辖下的一个县,这所谓的“黄旗军”以此为名,自然和此地脱不开干系。
如今叛军都已经发展到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夏宫行刺皇帝了,朝廷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南郡观察使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皇帝如此大发雷霆,连忙屁滚尿流地出列跪好,即便被皇帝盛怒下掷来的令牌砸中脑袋,瞬间疼痛难忍,也不敢吱一声,赶紧拿下来对着光细看。
这一眼不得了,扫见最后的落款,他险些眼前一黑,原地晕过去。
然而皇帝就在上面森然看着,南郡观察使顶着耳旁巨大的嗡鸣声,颤巍巍膝行两步向前,声音发抖地解释道:“臣……臣月前在南郡时,确实听闻有乱民起义的风声,但是陛下明鉴!那、那都是乡县里的小打小闹,节度使大人很快就带府兵平息了。”
“若真有此等大事,臣万不敢欺瞒!”
说罢,他砰砰以头抢地,以证实此言非虚,很快额头就红肿渗出血,仍然丝毫不敢停下。
晋帝冷眼审视地上叩首的南郡观察使,满心不耐和厌烦,正要示意侍卫把他拖下去处置,只是还没抬起手,就听殿外传来一声惶急的大喊:“报——”
恍若向湖面上投下大石,群臣纷纷惊而回望,见殿门口跑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吏,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加盖急章的信报。
对方只是担了个传信的活,显然没想到议政殿内有这么多官员,一时被场面所慑,神色惊愕,眼神下意识投向人群中自己的顶头上司——同样跪在众臣中,见状顿时面露菜色的兵部尚书——犹疑不敢张口。
晋帝握紧了龙椅,沉声问:“何事来报?”
“这……”小吏踟蹰了一番,不知如何开口,见兵部尚书认命地向自己点点头,才惶恐地下跪叩首道,“回禀陛下,兵部刚才接到南郡的急报。”
“说是——南郡的起义军已经占下了潞州和平襄,如今一路向北进军,往上京来了!”
……
此言既出,如同一记惊雷轰然炸响,朝臣哗然一片。
那还在磕头的南郡观察使骤闻这个噩耗,更是两眼一翻,彻底陷入了昏厥。
本朝已有多年未出现过反叛之事,晋帝在位期间所经历过最大的危机,还是七年前越国进犯南郡的那一次。
可是起义军就在北上的路上了,倘若继续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群臣低声私语着,心里各自揣着明白,但谁也不乐意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倘若真的出兵镇压,谁能揽下这个轻则吃力不讨好,重则全家人都要掉脑袋的活!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殿中的议论声逐渐变弱,皇帝的表情随之越来越难看,邱韦才镇静地掸了掸袖子,从众人当中起身。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邱韦的目光首先扫过立于晋帝下首,不动声色旁观这场闹剧的梁承骁,心下冷笑了一声,随后拢袖躬身,对皇帝道:“南郡乱民亵渎皇威,藐视国法,为祸一方,倘若听任长久下去,必成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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