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请陛下降旨讨伐反贼,擒获贼首,以稳固我大晋之社稷!”
“……”
纪廷原本站在梁承骁身后,听闻此言,只觉得他虽然口称“讨伐反贼”,实则见不得光的算盘都要打到人脸上来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按上了腰间的佩刀,低声道:“殿下。”
梁承骁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回去。”
纪廷:“可是——”
梁承骁又重复了一遍:“回去。”
主子的命令在前,纪廷就算再心有不甘,也只得咬牙咽下去,沉默不说话了。
不管邱韦说这话是什么居心,至少明面上足够冠冕堂皇。
群臣自然是乐得有人在前头顶着,余光见皇帝虽然阴沉着一张脸,但并没有反对的表示,心底都有了计较。
于是寂静的宫室里,不知是谁先大着胆子喊了一声:“臣附议!平反之事宜早不宜迟。”
须臾之间,殿中应和的人越来越多,相互交换眼神之后,同时伏地高呼道:“臣请陛下降旨讨伐反贼!”
—
围场事变后,梁承骁足有一天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夜晚,山阴下起了雨,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地几颗水珠,随后雨势转大,如倾盆泼洒,将窗外树木的枝叶打得左摇右晃。
书棋担心雨水被风吹进室内,进来察看了好几次,都见他们公子坐在窗边,指腹按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
他以为对方这么晚不睡,是在等梁承骁,于是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还是担忧地劝道:“公子还是早点休息吧,殿下指不定今晚能不能回来呢。”
“……”
萧元景其实自己也无法分清守到现在的缘由,闻声顿了一下,才道:“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
书棋还是有些担心,但这毕竟是他与梁承骁两人之间的事,他一个随从不好置喙,只好应了声,听话地退出去了。
窗外的雨确实很大,偶尔有风裹挟着潮意扑进窗子,将灯烛吹得明明灭灭,摇晃不止。
萧元景将烛火挑亮,垂眸看着放在桌上的红玉匕首,神色复杂难辨。
昨夜他与穆乘风见了匆忙的一面,对方向他请完罪,又同他讲明了越国如今的情况。
“我们离开临安以后,卯部重新翻查了淮阳贪腐案,确认那笔消失的赈灾款是变了种形式,通过盐商从越国运到了北晋。”穆乘风道,“那淮阳的郡守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具体谁在背后致使,目前尚未有明确证据,但大概率和高氏脱不开干系。”
重新找回记忆后,萧元景很容易将此事与在晋地的经历串联起来,彻底拼凑上了这桩横贯两国的弥天阴谋的最后一角。
“我在晋国也听到了些消息,高逢十有八九与北晋朝臣有所勾结。”他的神色泛冷,“等回到临安之后,我会亲自将此事上奏皇兄。”
穆乘风攥紧了拳头,语气沉重说:“属下无能,没有察觉金翎卫中混进奸细,让您遭了贼人暗算,孤身一人在上京这么久。”
这几个月里,他无时无刻都不在后悔,当初为何不让其他人驾车出城,自己守在王爷身边。
若非如此,萧元景也不会在寒症发作的情况下单独面对刺客,最后被迫与护卫失散。
说着,他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戌部已经将包括褚为在内的所有金翎卫都控制起来,是杀还是留,全凭您处置。”
萧元景道:“……再说吧。”
两人毕竟还在未央宫的地界上,他如果出来太久,东宫的亲卫也会来找。
于是他没再与穆乘风多话,正打算让对方回到卫延的据点,藏好身份不要妄动,就看穆乘风沉默了一瞬,道:“另外还有一事。”
他难得有这样迟疑不定的时候,萧元景看他神色,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蹙了一下眉:“说。”
穆乘风低头道:“您太久没有传信回临安,圣上应该起了疑心。”
“两日前,我们接到卯部的消息。圣上已经令杜太尉持手谕前往沂郡,说……如果还没有您的音讯,就渡江攻城,找晋国讨要一个说法。”
言毕,他深深向萧元景叩首。
“北晋动乱在即,追查陈家之事,恐怕要从长计议。如今局势紧急,请殿下尽快回宫。”
……
屋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动静,像是有人披着夜色归来。
萧元景陡然从回忆中惊起,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不及多想,就迅速吹灭了烛火,拉下帷帐躺回了榻上,闭眼装作已经睡着。
梁承骁深夜从御书房回来,身上的衣袍都沾了潮湿的水汽,他把披风交给随从,见室内烛火已经熄去,轻声问书棋道:“夫人已经睡了?”
书棋点点头,同样小声回答:“公子昨日就没有歇息好,方才等了殿下许久,捱不住就先睡了。”
听闻此言,梁承骁静了一瞬,随后说:“嗯,你下去吧,不用在外面守着。”
书棋应声退下了。
梁承骁推开房门,见室内俱是暗的,床帐也垂落着,看不清其中的景象。
他知道谢南枝觉浅,这两日又十分疲倦,就没去打扰他,只在经过桌案,瞧见其上放着的红玉匕首时,稍稍一顿。
……
自从他进来起,萧元景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他将半边脸藏在锦被里,屏息凝神感知着对方的动静。
梁承骁似乎脱下了外袍,置于衣桁上,而后轻声走近,一手撩开垂落的帷帐。
隐约有光线透进的时候,萧元景只觉得脊背僵硬,掌心隐约渗出细密的汗。
他能感受到梁承骁在看他——用一种远称不上露骨,但却专注和温存到让他紧张的目光——视线一寸一寸梭巡过他的眉眼,鼻梁,最后定格在双唇。
像是在描摹,又像是在铭记。
不知为何,萧元景的呼吸短暂凝滞了一秒。
他不知道梁承骁是否看出他在装睡,许久之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那一丝光线消失,撩起的床帐重新恢复了原状。
对方离开了。
“……”
他意外地睁开眼,隔着一道帷幔,看着梁承骁在桌边坐下,敛袖挑亮了灯烛。
对方似乎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完,深夜冒着大雨回来,也只是为了陪他睡着的一段时候。
某一瞬间,萧元景心中升起极为复杂的感受。
其实从昨日醒来到现在,事事都是仓促。他能够冷静地安排好与北晋、与南越有关的所有事,但唯独要处理和梁承骁的关系的时候,他是心绪纷乱、无所适从的。
作为谢南枝,他可以对他辅佐的君主动心,可以无所顾忌地应承对方许下的诺言,甚至可以打算抛却过去的记忆,从此留在北地,留在上京。
——可是作为大越的端王,他与敌国的太子注定只能有一种关系。
谢南枝只是一个虚假的躯壳,他承载的情感同样孤单无凭,仅能留在误会下的一时。
求不来,也不能求。
……
也许我还清这段时间里,他给予我的这些恩惠,就算是恩怨两讫了吧。
萧元景攥紧了锦被,心口微微发堵。
日后相见即使是在战场,也不必再念了。
窗外的骤雨仍未停歇,院落里的花木在风中飘摇不止。
室内是静的、安稳的,偶尔传来一两声书卷翻页的轻响,和烛火隐约的噼啪声。
他看了帷幔上那个熟悉的剪影一会儿,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什么,竟真的昏昏沉沉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你哥催了(指指点点)
不会虐的,他俩都超爱~
第55章 生离·此去不知归期
次日清晨。
鸡鸣未过三声,天色还浸在朦胧的雨雾里。
纪闻在屋檐下转了好几圈,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敲门,下一刻,门就从里推开了。梁承骁穿戴齐整,从室内步出。
纪闻替他撑开伞,等到离开院落,走进了雨里,才低声说:“殿下,宫里来消息了。”
“皇帝命我们即刻回上京整兵,五日后开拔前往南郡。”
梁承骁听了,露出“果然如此”的讥讽表情,道:“知道了。”
纪闻不清楚他的打算,目光隐晦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宫室,犹豫问:“殿下,那此事……要告诉谢公子吗?”
“不用。”梁承骁顿了一下,淡淡道,“此行危险,孤会安排好他的去处。”
……
尽管皇帝的旨意下达得突然,但东宫众人心中早有准备,纪廷将诸事安排妥当,领着一众亲卫等在未央宫门口。
梁承骁听孟皇后遣来的内侍传达完许多嘱托,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雨中的夏宫。
——南郡杀机重重,此去不知何时是归期。
纪廷以为他还有事吩咐,疑惑问:“殿下?”
梁承骁静默片刻,收回了视线:“无事。”
他鸣鞭催动骏马,披风被大风吹得猎猎扬起:“走!”
亲卫紧随其后策马跟上,马蹄声伴着雨声踏入泥土,由近逐渐及远。远山茫茫,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群青掩映中。
—
萧元景醒来的时候,桌边已经空了。
他按着额角从榻上坐起,不知道梁承骁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他昨晚歇息没有。
大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天幕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雨水瓢泼而下,给行宫蒙上一层阴翳。
书棋端来了几样清淡易消化的早点,见到他时,眼神略微有些躲闪,话也不似平常一般多,只问了一句:“公子昨夜可有睡好。”
萧元景说:“尚可。”
书棋含糊地点点头,给他沏上热茶,就一溜烟躲到外头去了。
萧元景隐隐有几分奇怪,但没有多问。
过了片刻,薛四敲门进来,向他行礼后,小心道:“公子在夏宫中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吗,暗部已经备好了出行用品,待您准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萧元景举箸的手一停,旋即蹙起眉,问:“启程?去哪里?”
“从并州借道,去雁门。”薛四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殿下已经传信给北境,孟将军会在那里等我们。”
“……”
萧元景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放下银箸,神情随之变冷:“为何要去雁门,梁承骁人呢?”
“这……”薛四嗫喏道,“殿下应当另有安排,待他那头的事了,就会亲自去雁门接您回来。”
他说这话是希望对方不要细问的意思,然而萧元景并不为所动,脸色彻底沉下来,又重复一遍:“我问梁承骁在哪。”
早在推门进来前,薛四就不指望他能糊弄过谢南枝,可他毕竟不是经常跟谢南枝相处,不知道对方隐含愠怒的时候,全然与平时温和好说话的样子不同,周身带的压迫感竟瞬间叫他冷汗直流,甚至有种见到了太子殿下本人的错觉。
“殿下鸡鸣时就出宫了,算算时辰,应当已出山阴。”薛四苦着一张脸,讨饶道,“围猎上的刺客据说是南郡的起义军所为。陛下昨夜下的旨,命太子殿下领兵去南郡平反……此事是殿下反复叮嘱过的,您就别为难属下了。”
“况且如今晋国上下都不太平,雁门是孟将军在的地方,只有把您送到那里,殿下才能安心在外讨伐叛军。”
其实除此之外另有一句,只是他含在嘴里,没有出口。
就算最坏的情况下,梁承骁没有回来。孟重云也会依照梁承骁信中所言,替谢南枝伪造好假身份,从此山高水远,他可以凭心意来去。
——也算是全了他后半生的安宁和自由。
“……”
萧元景没有听清他的后半段话。
在听见梁承骁已经去往南郡平反时,他的思绪就陷入了僵硬的空白,耳旁似有剧烈的嗡鸣声。
他想起那日夜里,穆乘风避开东宫众人,与他说过的话——
“戌部北上之时,曾经过潞州。”
潞州是南郡北部的一座县城,是南三郡与外部相连的关扼。
“我们发现城外溪流,水井,凡是能见到的水源,颜色均为淡红,似有杂质掺入其中。”穆乘风沉声道,“属下曾在越国见过类似的景象,猜测这是周围在大批量开采铁矿的缘故。”
他一语点破了萧元景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担忧——
“殿下,南郡恐怕有人暗铸铁器,豢养私兵。”
……
阵雨不知何时渐大,惊雷撕破雨幕,在云层中轰然作响。
某一个瞬间,那批在南郡失踪的黄金、常年不断的徭役、城外红色的河水,骤然被一条线索串联起来,如同藏在深渊中的恶鬼,终于露出了尖利可怖的獠牙。
所以围猎上出现的那群刺客绝非意外,而是一道引线,一重借晋帝之手,强令梁承骁走入陷阱的阳谋。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在南郡设下天罗地网,誓要让他有去无回,埋骨于此。
想通这一层关窍后,萧元景只觉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支撑不住身子,薛四惊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萧元景动了动唇,嗓音有些沙哑。
晋帝本就对太子有所忌惮,他能给梁承骁多少兵力?
纵使梁承骁有将帅之才,在绝对的数量和质量优势面前,他又能有几成胜算?
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个都向着不利于他的那一面去。
这种境况下,梁承骁写信给孟重云的时候,心底在想什么?是平反归来后亲自去雁门关接他,还是根本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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