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书坊起步要稳,先稳住南康府的摊子,才好向外扩张。
“松江府还是太远,铺陈开来实在叫人难以管辖,来往之间费时费力,实在叫人可惜。”江无眠摇头,按下心思,向下看去。
公事仿佛随口一提,仅是半页陈述松江府水师所需,余下两张全是私事。
譬如出海时深感怒海狂涛之势,随信赋诗两首,让师弟品评一下水平是否进步。
江无眠本人于诗词一道颇为不善,仅会作上两首制式诗,偶有灵感,也是少数。但因前世所见所学,鉴赏水平倒是高。
放下镇纸,提笔回了两句感想,再度看去。
“随信附上一木箱。”江无眠看到这里,想起还回的箱子还在租赁的小院之中。
看了一眼时辰,卷了两卷信纸与回信,打马回家去也。
林师爷拟定好宴席单子,一进门来不见人,喊住门口衙役,“知府大人何去?”
“回师爷,大人道外出走走。”
哦,这是江无眠提前下值的借口。外出走走,时间差不多了,走回家也很正常。
箱子还是那个木箱,钥匙随信一块到的。
打开后,江无眠呼吸一顿,箱子里不是报纸,是个大型场景摆件。
各类顽石风景,列座其上,栈桥林立,船坞整齐,只不见游人。忽略尺寸,这完全是松江府镇鳌码头处。
箱子空隙出多用丝绸棉花填充,松江府从不缺这两样物件,白楚寒本身富裕,不缺这点花销,用来防止风景摆件磕碰是再适合不过的法子。
“棉花再适合越冬不过,松江府上多是棉麻丝绸,棉花多纺棉布,作填充时价格高昂,比不得香料,但也不便宜。”
江无眠眨眼之间便回忆起棉花的价格,相比丝绸来,也不遑多让。
在大周,棉花初时用作观赏,后续传开,也因种植成本高、不能当粮食作物交赋税,故而种植量少,价格高昂。
如白楚寒这般用作防震物,实在奢侈。
“棉花对温度有所要求,南康府正适合。最近粮食产量上来,再行开荒,种植部分经济作物也无妨。”江无眠心中记下一笔。
棉花种植如何展开,还要详细计划一番。
别的不说,光是种子价格就是粮食作物的几十倍。
然棉花这类作物,必须是成亩种植,才能收够足量棉铃,也就意味着种子需求量大,数目一高,购置种子的支出就高。
想让整个县的家家户户种上一二亩棉花显然不可能,但现阶段也不能四五亩地大量种植。
棉花毕竟属于经济作物,无法用于食用,倘若是吃饱饭的富户还能多种些,农家人还是以粮食作物为主。
撇去棉花不谈,木箱里还有一个大件等他放置。
江无眠小心翼翼动作,搬出大件放在书案上。
这是一个打磨得干净漂亮的大型场景摆件,原型应是松江府码头与船坞处,还应参考了部分岛屿。
船只呈一字型排开,为首船只与韶远船坞形制不相似,又比其他船只大上不少,显而易见,这是一艘宝船。
镇鳌船坞最为优秀的作品,花费巨大,耗时五年,期间数次重新设计,终于去年入水。
江无眠伸出手去,稍微用力,船只与底部有一机括相连,只能原地打转,不能拿出。
码头处并未完全还原,另有怪石覆盖,不见潭水。再向里看,紫碧青红小山一应俱全。
江无眠脸色古怪,再度上手一试,材质或温润或坚硬或脆薄,全是玉石。白楚寒出手实在大方,买上几年的教材都足够了!
这般大方,自己也不能小气。
“算了,重新编纂两本水师所用的册子。”江无眠清理干净周边棉花,收好放起。
又舀出一瓢水,注入凹陷处,流水随地形而下,整个摆件骤然活泛起来。
放好回礼,江无眠思索起水师教材。
编书一事,说来他有经验,奈何要删删减减符合大周情况,所需时间便久了一些。
江无眠一算时间,选择调来部分教材借商队海船运去松江府,待他与南康府的商队开完宴席再行编纂新教材。
宴席上,苏远与卫补之二人一主外间,一人随行,以防不测。
林师爷换了身衣裳,过来找他,“大人,大部分领队已入场内,正在席间攀谈,再过一炷香可开宴。”
江无眠低头审视官服,实在没什么地方能藏武器,索性直接亮明,往腰间一系,吩咐林师爷抱上账簿,直赴宴席。
此刻宴席上,众领队被衙役带入场间,刚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花香。
在场不乏香料商人,当即反应过来,这不似他们手中的任一香调。
南康府地不大,香料却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地方特产,没准哪几味混合成特殊香调,说不定还掺合了特殊技艺。
在场的领队们扫了几眼,不见任何人脸上有喜悦之色,心下有了猜测,定然不是本地商队产的。
假使有商队被府衙看上并用在宴席之中,定是得了江知府青眼,不说面露喜色,也应是不经意间透露一二。
此前他们未听闻任何消息,其他商队的香料仍然是老样子,不见技艺更新,搭配原料都是老一套,突然拿出这等香调来,谁信?
既然不是在场的哪一位,几个香料经营为主的领队开始盘算,事后能否从江知府处探听一二。
许是席间也未必不可。
走至近前,衙役按姓名引众人入内。
这宴席实在没什么规律可言,部分有钱有势的凑在一起,期间掺杂两三个小商队。要说按商队人数入座,也不尽然,大小商队都混着来,实在是没什么标准。
众人猜过一遍,实在找不准规律,暗中思量。
这一扫量,只觉今日席间气氛不对,衙役将人带入座便离开,留在宴席上的不仅有垂手而立的小厮,还有携带刀剑的陌生人士。
在场人中不乏有参与码头议题的领队,对比而言,这宴席实在不伦不类,甚是古怪。
楚领队与马领队混迹其中,两人不在一桌上,相距不远,转过身来还是能低声说道。
两人并未过多言语,仅是对视几眼收回目光,静待江知府的到来。
伴随“江大人到——”的声响,江无眠一身官袍,跨入席间。
在场有的领队少有的没见过江无眠本人,多是听其他人提起,如今起身行礼,一抬头,猛然看到一青年立于上首,不由微微愣住。
便是见过江无眠的领队,面上也有愕然之色闪过。
江知府周身威严较之韶远县时更重,任是谁见了都要说这必然是世族养出来的郎君,格外贵气。
岭南道的风吹日晒竟是没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实在不像在这儿过了几年的人。
江无眠倒是不管领队所想为何,他环视一圈,摆手让众人坐下。
开场念了几句皇恩浩荡,为感念天子之恩日后定然勤勉尽责云云,先向北面敬了一杯酒,这才说开话来。
这场宴席在江无眠看来是鸿门宴,定然是叫人吃不下去,直接让林师爷把预算砍半,有的吃就行。
但堂堂知府摆宴,总不能小气,江无眠索性出了个主意,叫人把瓷器作坊里烧制的小件餐盘摆上。
模仿后世一些高价精致小量餐厅,主打吃个氛围感,绝不会让人吃饱了去。
“精致、色香味俱全、量不要多,精髓是摆盘。”江无眠说出在厨房看来格外匪夷所思的要求。
苦思冥想几日,总算有了结果,于是今日,在众领队的注视下,后厨搬出花样繁多但绝对是一口一盘的餐前餐点。
众位领队初次见后世的营销套路,目露惊艳之意,只以为这是江知府新出来的点子。
往常曲水流觞时,水中盛放的点心吃食也不够多,往往三两口解决。
今时所见也与其相似,不过花样繁多,形制精巧,可见江知府花费的心思。
——这必然是江知府想出的点子,不可能是这家酒楼出来的东西,没见这全是韶远县出产的瓷器碗碟吗?
韶远县那是什么地方?
江知府任知县时,手把手建起来的县城!
深觉本次宴席古怪的众人稍放松了下,想必又是江知府在为新出的花样做宣传。
但部分人可谓提心吊胆,他们距离近,不光是见着江知府拿出的新菜,还见到了林师爷手中抱着一摞“书本”!
联想到江无眠一来便查府衙账簿的行为,无人认为这是“四书五经”,账簿还差不多!
第091章 席间
香调越发浅淡幽远,与美食的味道一同发酵,油脂香气应是最为抚慰人心,但意识到宴席扎嘴的领队只觉心寒。
江无眠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拍拍手掌集中众人注意力,“年前,本官初上任知府时,因要调度部分银钱,先查了账簿。本官总觉有几分对不上,便将近几年的过了一遍。众位应知晓,不出意外,本官要任三年知府,未免调度银钱时发现府库空无一物,受圣上责罚,不若先厘清眼前三分地,这一查反倒是找出几分端倪。”
一众领队猛然变了脸色,今日来的商人,全是眼前三分地里出来的商队领队。
江无眠下首,距离最近的一桌上,已有年纪轻的领队禁不住事,额头沁出冷汗,心下正侥幸着,只见上首江无眠吩咐林师爷将账簿整齐码好,放在案上。
书封上标明几年账簿,又是府库哪里明细,显然有备而来。
没人想到,账簿一事将会在此情形下爆出。更无人相信,不过几月而已,怎能将几年的账簿厘得一清二楚,恐怕只有今年的账算清楚了,其余几年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即便如此,今年账本……它同样有问题!
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领队,余光偷瞄江无眠的神情,他居于上首,正饶有兴趣地审视眼前的默剧。
一群人的微表情乱飞,扯着袖子擦汗,眼神不自觉地投向账簿,恐惧的氛围在酝酿。
亦有老神在在,垂眸观察新菜品的领队,以此错过江无眠格外冷冽的视线。
南康府知府一贯不管事,江无眠之前的两任知府一任只关心银钱交的后不够,一任则是无事上街闲逛偶尔调查卷宗,无人在意账簿之事,引得商队胆子越发肥硕起来。
而江无眠上任后,虽说是查账簿,但随后没了动静,领队们以为是虚张声势,收敛不过两月,又小动作不断。
在见识到江知府运营书坊的能力后,商队试图从中分一杯羹,不料其中没有插手的机会,只好按耐下来,暂行合作。
谁能料到,合作刚开了口子,江无眠立刻拿账簿之事发作!
但凡追究起来,在场的哪个人都有问题,总归逃不出一个死字,区别是秋后问斩还是立即斩首示众的程度。
气氛乍然凝重起来,几个师爷不着痕迹对视一眼,蒋秋更是冷笑一声,只觉心中痛快。
一连几月,睁眼闭眼全是不堪计算的数额,部分账目更是平也未平,明目张胆地敷衍。一问赵同知,当年全是知府身边的师爷处理,他无从下手。
赵同知固然有推脱之意,事情真情大抵是没有出入的。
上任知府,江无眠恩师谢砚行,更是一步没能进过户房,全身心扑在平清县的人口略卖案件上,势要查出毒瘤清除脓疮所在。
轮到江无眠时,为彻底理清乱象,查清内情,直接从账簿入手。
这就换做蒋秋主事了,涉案金额巨大,连续几年下来,对账对得人暴躁无比。
江无眠拿出一本账簿,书页哗啦一响,列座众人恨不得把头伸到账簿上,又惧怕第一页就露出自己干的好事,一时之间复又低头,紧盯面前一寸地方。
他们不仅是害怕江无眠本身的权势,也在害怕成为报纸上的例子。
以《月半华论》当前的发行量而言,足有上万人知晓其上消息,一旦被报纸列为反面例子传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此刻,宴席上的江无眠好似是批命判官,堂下众人是提审冤魂,马上要展出过往罪状。
“平清县孟家商队,领队孟福。”江无眠淡淡念道。
孟福位次正在江无眠眼下桌上,距离颇近。堂内众人皆向人看去,一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向江无眠拱手,“草民、草民孟福,见过知府大人。”
江无眠沉吟片刻才道:“本官任韶远知县时,与平清县上任知县方平方知县,乃是同僚。后方知县犯下大错,投入大牢,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本官记得,当年是略卖人一案?”
孟福脸色一僵,那事儿何止是江无眠印象深刻,他自个也是心有余悸。
方平做事不严谨,露了马脚,迫使诸多商队不得不断腕求生,以至方平死后仍有人咒骂不已。
事后,自己还庆幸不已,当初嫌弃这门生意麻烦又不干净,没跟着一块同流合污。
虽说打方平没了,商队受了些影响,好在根本还在,转圜一二还凑活,总比被连根拔起的其他商队过得好。
不知江知府今日提起这事儿,用意何在?
他过了一番自己干过的好事,没掺和这一事,不代表其他缺德事儿没干。
心中惴惴不安,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附和道:“草民,亦有听闻。”
“略卖人一案牵扯众多,当年诛杀首恶与从犯之人,另有少许参与者逃脱法网,多年不见踪迹。”江无眠每说一句,在场之人心凉一分。
卷起账簿,轻敲两下掌心,留足了反应时间,江无眠才面色严肃地道:“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本官从账簿中抽丝剥茧,察觉歹人的蛛丝马迹。孟领队,既然你出身自平清县,可是知道这几位是否与平清县商队有所牵扯?”
一连点出几个人名,皆在孟福所在的席上。
席间一片哗然,这下有人看得出部分入座规律,起码孟福所在的一席,凶多吉少。
江无眠此人,有备而来!
没被点到的楚领队与马领队迅速扫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较为偏远,不在江无眠眼下,看似颇为安全。
被点名的商队,不乏百年传承的大商队,可谓是南康府的领头羊。
原生老神在在,稳稳端坐的夏领队撩起眼皮,面容愤怒,面对江无眠的指控,他怒道:“大人如此之说,可是有何证据?草民等人募捐时从不落下一次、商税足额上交、不曾做出格之举。大人竟道我等与那宵小贼子有所牵连!”
江无眠神色淡淡,挑出一本账簿来,“建元十七年四月,韶远县水灾之故,上报朝中。公文称,灾民中大多是妇孺幼童之辈。同年,水灾后一月,夏家商队南下出航,事实恰恰相反,商队携大批人马深入西北内陆,抵达边疆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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