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律法,南康月报第二期刊登过。
马领队思量一下,急匆匆翻找到上回抢来的报纸,“是了是了,上回正赶上大丰收后的粮米收购,当期报纸全与土地相关。”
照法理来说,这条律法是在保全耕地,设置农耕红线,保证大周的粮产安全,维持好边疆的粮食供应。
但在粮产利润逐渐下降,经济作物利润上升时,不法商人铤而走险,不顾朝廷律令,将稻麦之类换做棉花、果园,甚至于被大户人家买下置办别院。
江无眠列出的卷宗中,起码有三个例子。明面上仅仅如此,事实如何,户房堆积成山的案件足以证明举例时还是收敛了!
“允言兄,大事不妙!”在马领队聚精会神钻研情报时,同样幸存的一领队在管家带领下进了书房。
来人是杨朝,曾与楚、马二位领队共同进退,如今楚领队入狱,唯剩二人在外奔波。
往常的杨领队谈笑之间儒雅随和,颇有风度,出行时必要洁面焚香,暗暗炫耀财力。如今却惊慌失色,一身衣袍褶皱连连,好似三日未换,再看脸色,嚯,哪里是好似,这简直就是死了三日的青白肤色!
“靖远贤弟,你、你这是、如何至此啊!”马领队大惊失色,忙唤人上茶来,又命小厮带人净手换了一身干净衣袍。
杨朝连连叹气,懊悔不已,“允言兄,你是知晓的,我与平封兄素有商业往来,作坊上一道开的。
前几日府衙查封,连带小弟我的作坊一道封控,再不许人来。问及原因,此地竟是逼迫得一家四口没了,硬生生夺来的!
苦主上门,求个说法,原先的知府不管此事,拿钱搪塞了去。今时江知府查清原委,一道封禁,正寻苦主翻案。”
马领队听得心惊胆战,忙念了几声圣母娘娘保佑,开解友人道:“江知府寻根究底,没能牵连到你我,这是好事,好事啊!”
反观主要参与人员,楚领队至今入狱未出,探监不能,问候不得,多说一句便是刺探内情,疑似同伙之人。
想到此,杨朝也是一阵后怕,好在自己没被钱迷了心窍,遇到这等事儿,都是拿钱开道。
幸存的商队几乎和杨朝一个反应,心惊胆战、后怕不已,看过江无眠出的特刊,忙不迭得给背后东家送去,上报一手的情报。
因江无眠搞出的动作太大,朝中目光也在此地停留片刻,连岭南道相关官员都在年关时得了传唤。
更惨的是随时跟着皇帝上值的翰林院,别人都封笔封印封玺,他们仍在万大学士的率领下上值应召。
此番动静比上次肥料传至京中时更甚,内阁召了一任次辅,六部尚书来了三人,又有侍郎三人齐至殿内。
昨儿风雪刚歇,今日未化,殿内烧着炭火,入内需卸下裘衣。
万大学士与户部尚书余尚书同时抵达,两人略有些看不过眼,梁子算不上大,见面时也总要刺上两句方才痛快。
今日,两人踏入殿中,小黄门迎上来除却两人的外袍,放置一旁烘干寒气。
一扫殿内,来的人党派颇多,竟不是一场小朝会。
上首建元帝正站在御案后,低头翻看文章。
不等与人呛声,两人急匆匆行至建元帝面前。正要开口请罪时,建元帝一挥手免了,让人上前来。
候在一旁的齐总管,将剩下两份文章发放至两人手中。
早到的人已埋首其中,一言不发,反复阅览。
见此状,两人也跟着翻开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寄语,“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
万大学士更看重学识,在扉页停驻许久,才翻开下一页。
待人看过一遍,建元帝才问道:“有何想法,尽可畅言。”
余尚书率先开口,不赞成道:“陛下,容臣回禀,此举胆大妄为,实在不妥。”
建元帝颔首,不说赞不赞同,看向万大学士,后者也是皱眉,面露思索之意,停顿片刻才道:“此番行文,与赋文相悖,可更适于百姓之说,但难登科举纸上。”
他说得巧妙,仅仅点评文采赋文一面点评,不谈半点实质内容。
万大学士言毕,殿内其余人心下暗骂一声老狐狸,半点实话不说,虽避免了建元帝赏识,也避过了斥责!
这事儿他们看过,实在是不好说,端看纸上内容,假如其中受损的不是自己扶持的商队,那必然是赞同的。
关键是,里头写得商队和自己相干啊!
建元帝将众人脸色收于眼下,忽然点名在场的刑部尚书,“刘志真,你位列刑部尚书,刑责律例一事,论了解,朕也莫过于你。若是文章内此事交与你来审讯,该当如何?”
这问题若是找个混日子,还真难以回答。
文章最后举出了参考的规定,假使有任何一条对不上,这尚书日子做到头了!
刘尚书本人倒是镇定无比,别的不说,背诵条例一事,他自问没什么难度。
何况,在建元帝这儿,什么特权都不好使,按条例判决即可。
真实情况下,还要酌情参考诸多商队背景、案件相关人员的牵扯、幕后之人的态度等等。
现在面对建元帝此问,他只需如文后列举的参考条例一般,将条条框框列举出来,直接判决即可。
刑部尚书本人与江无眠并无交情,甚至于本人更亲近韩党一脉,所以对文章中江无眠判决的模糊之处,刘尚书看似公正实则暗指“作为知府判决有失公允”。
这倒是起了反作用,建元帝心下怒火未熄,闻言亲自拉偏架,“卷宗并不完备,内情未不可知,江知府多番衡量下,作此判决已是公正不阿。”
建元帝的态度表明了站位,余下之人心中也有了掂量,再出口时,即便是对江无眠再不喜,也不至于明晃晃说人坏处。
万大学士余光瞥到建元帝面上神色未变,眼中未有笑意,显然对几人的观点不满。
此刻,他才像是明白过来,对文章内容扯了一句点评,“正如江知府卷首所言,大恶不容于国。商队所行所为,已是侵害我朝利益,不将治国之法放在眼中,任其肆虐,终有一日,必成大害。”
这事儿江无眠办得的确不太符合规矩,擦边而行,真要拿捏错处,的确能说道一二。
但没人这么不长眼,敢对着这份文章,明着下绊子挑错。
揪出十年之久的冤假错案,找出偷税漏税证据,为国库再添大笔银钱,光是这两件事,足以让余尚书为之大开方便之门。
也是因此,他只说“此举不妥”,没说不对啊!
倘若是谢砚行在这儿,肯定要先给建元帝请罪了。
奈何人不在,余尚书便给江无眠行了方便。
而万大学士,他则旗帜鲜明地站在江无眠这路,即合了建元帝的心思,又光明正大卖了个好,叫人欠他一个人情。
建元帝看得分明,但他未发一言,只又翻过一页,笔锋鲜明的正楷落于白纸之上,格外分明。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仅剩煤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从未置一词的次辅出声道:“依臣所见,江知府看似有剑走偏锋之行,但照以往看来,为人实在,此事应在把握之中。
昔日种紫云英、造水田犁,发明肥料,皆是自行开垦荒地以作试验,足以见其身正。
又开民智、置办作坊、修筑水利,治理韶远县,蒙圣上之恩,位列知府。如今又开办报纸,揭露商队恶性,惩恶扬善,明见心性。”
万大学士听得眼角抽搐。
余尚书出来说话,他不出意外,但你当年与谢砚行吵得昏天黑地,险些在朝中邸报上骂上三天三日,如今文章一出,你竟是帮其弟子说起好话来?
莫非是谢砚行不在京中,便改了性子?
第094章 钦差
伍陵伍次辅自然有自己的算盘。
他这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久远一点,追溯到少年同窗,说近了能上溯到“三天三夜辩论”时。
朝中与谢砚行不对付的,多是逃不过三个缘由,与之立场相悖、与之有利益纠葛、与之观念相左。
伍陵乃是最后一种,观念不同。单是儒生内部便有千种声音,何况他又是承了恩师法家学说的儒生,其间更是有莫大争执。
佛家尚有辩经之说,儒家也当仁不让。大周立朝时,学说之见可谓是稀松平常,而周之后,则是儒道为首,百家以辅。
实在是开国立朝时,生民涂炭,血流百里,日夜可听哀嚎,必须休养生息。
数十年勉强养出国本,朝中又遇党争之祸,及至前些年朝中被韩党把持,其所认可的观念更上一层。
这对尊崇其他学说的为官者来讲,着实不妙,只好勉强抱团自保。
伍陵次辅同在其中,硬要说其所学流派,应道“外儒内法”,谢砚行则是遵“中庸之道”。
何为中庸?
凡事过犹不及,应持不偏不倚,折中调和之道。
伍陵对此嗤之以鼻,就谢砚行那厮三五年贬谪,两三年升迁的为官之路,韩昭鸿见了捏着鼻子都不认!
两人于处世之道上相行甚远,话不投机半句多,奈何两人当属同窗,入朝为官后又属同僚,时日一长,摩擦龃龉诸多,梁子便结下了。
然他对谢砚行是此等看法,对其下三个弟子倒是心平气和,偶尔还能指点文章。
若说是谁最为投机,必是谢砚行的小徒弟,江无眠。
公道来说,江无眠的处事风格与自己并不相符。
江无眠行事虽有法度,然正如文章所列之事一般,做事剑走偏锋,胆大妄为,不惜以强权暴力镇压。
但他做事有度,且还乐意提拔手下人,不贪功起衅。必要时刻,还会以此成就手下的功劳。
人生在世,为名利权势所累。而江无眠,他所行虽为自己博取诸多利益,但在此之余,为民除害,为国谋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说别的,单单是水田犁与肥料二者,足以让其一步擢升。
建元帝与韩党暗中博弈,同时也为保江无眠人身安全,不至在起步时便被人夺了功劳,只好避韩党锋芒,仅作封赏。
待日后,韶远县一度兴旺昌盛,才以知府之位弥补。
便是如此,江无眠心无怨言,初上位就清理蠹虫,足以见其为人至善至纯。
若是人人皆是江无眠这等德行至善,行知至美者,法度仅会是其衡量善恶的工具;没奈何,人间多是德行有亏,私欲乱人心者,此番恶行事件若是得叫他们看了,法度也不过是其攫取权力的手段罢了。
唉,着实可惜,这江无眠若是自己弟子,又该是何等光景!
再者,韩党把持朝政良久,多有怨言,以此做筏子发作,正是时候。
话落,众人也明白了伍陵的态度:按江无眠的功劳,放出去做个布政参议都无妨。
瞧他治理的一县,短短三年,农业兴盛,商业发达,两厢不误还能大兴教育,这要任了布政参议,守岭南一道,岂不是能将陆之尽头化作又一个钱袋子!
也就是人年轻,资历不够,不给升职也算了,各类嘉赏特权总不能少。
刘尚书余光瞥见建元帝嘴角微扬,面上略带嘉许之意,心底不由一重,沉甸甸得像是石头入水,再升不起来。
终究是大势已去,再改不得。
岭南道一行,非但没能磨灭天之骄子的心气,反助长气焰,以此入了建元帝法眼。
陛下未免太过信重谢砚行,曾数次贬谪,仍是不下重狱,最苦时莫过于让人去了边陲磨砺,三年不到,立马把人发配至岭南,由其弟子照顾。
如今弟子成长起来,又让建元帝念起谢砚行的好来,恐是要大行赏赐。
建元帝对着此刊思量一番,问众人,“朕犹记得,当年乱贼犯上,致使岭南一道死伤惨重,江无眠赴任韶远,多灾多难,便免了赋税。三年任期一过,合该报上税来。”
不仅是韶远县免了税,整个行省内全免了三年。眼下年关刚过,的确轮到交税之年。
他记得一清二楚,还不是因江南道用过肥料,每亩均产增收一成,一亩如此,大周千千万万亩地,加起来是何等的丰盛!
这话余尚书敢肯定点头。
户部有的田地做了试验,几种肥料全试验过。麦的增产效果最为明显,其他许是配方有所差异,结果并不稳定,但无疑可证,方子格外适用。
建元帝命人取来韶远县三年里送来的公文,齐总管亲自捧来,又带上三期报纸,互相映照。看过后,龙颜大悦。
又见特刊里描绘的商队恶行,更加厌恶此等蠹虫。
“传朕旨意,江无眠任钦差大臣,负责岭南商队诸案,为期一年。伍德信任副使,协江钦差督办此案。朕将赐一柄尚方宝剑,上斩逆臣贼子,下诛权贵恶霸。”
伍陵当即叩谢皇恩,伍德信是他儿子,即便是个副使,架不住建元帝看好,又有江无眠处事在前,前程无忧。
得了这般允准,伍陵当即先给谢砚行去信一封通气,又赶忙叮嘱一番伍德信。
“下去岭南,地热又有暑气,临到头来称病即可。万千以江无眠为主,不得逞强。”
做钦差的,扛过来了就是通天坦途,扛不住的就是个替死鬼。
江无眠此人对南康府控制极强,各商队入城皆要凭证,记账时又统一使用简化数字,两份账单彼此印证,把控账务,本事颇高。
从报纸刊登文章得以窥见,此人行事大胆,不掩锋芒,看似狂妄实则底气十足,做起事来颇有章法,绝不会接受别人指挥。
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建元帝何尝不知,是故伍德信任副使,以江无眠为首,奉命督查。
纵观古今,哪儿有钦差是本地官员任职的?
还不是江无眠在这件事儿上做得够狠够绝,只差收尾定性!
伍德信稍微一转弯,乐道:“爹你可放心了,这不就是吃喝玩乐纨绔二世祖,儿子保准给你演好了!”
哪儿还用演,话一出,往哪儿一站他就是。
伍陵狠狠皱眉,大掌一拍,险些没把亲儿子拍到地底下,“有你彭叔随行,万事自保为上,切要提防狗急跳墙!”
只要尚方宝剑遗失,这事儿江无眠就不能往深了查探,最多止步于南康府内,背后靠山仍旧安好无恙。
为达目的,这一行必定艰难万分,指不定建元帝命令一出,刺客已埋伏在路上,只等傻儿子入瓮!
他是次辅,头顶还有个首辅压着,别人对他恭敬,韩昭鸿此人绝不客气,能下杀手绝不留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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