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夺脱下外套,盖在他的腿上,没来由的说:“倒是有点儿想念你刚来庄园的样子了。”
“我那时候什么样子?”
“乖得不行。”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盛愿挑起眼角,恃宠而骄的小模样,质问他:“现在呢?”
“你觉得呢?”牧霄夺慵懒的笑,故意掂了掂某人放肆的脚丫。
盛愿眯窄了眸子。
牧霄夺无奈,淡声的、温柔的哄:“现在也挺好的,反正都是舅舅惯出来的,怎么样都得受着。”
盛愿倒在枕上,在这样朗月清风的夜里,用视线描摹他低敛的双目,月白色的脖颈。
牧霄夺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出尘气质,像渺渺尘世的一捧清雪。
不解意的风吹过来,繁茂的绿意下,花朵枝叶摇晃,像雪片簌簌下落。
他的心跳好像定格在了这个孟夏。
“舅舅,您以前见过我吗?……我说的以前,是很早很早那种。”
不是梦呓痴语,是真切的问。
牧霄夺不言。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默许的姿态,变相的在给盛愿的希冀加码。
许久,他说:“……见过。”
男人轻抬眸,淬冷的眼神中,像是忽而晃碎进去了万千灯火。
他终于承认,这并非乍然相逢,而是一场经年累月的久别重逢。
第31章
虽说人的记忆力格外脆弱, 但对于除自身之外另一个人的印象,总有些牢固的偷不走的。
就像是,把这些纸片似的琐碎玩意儿尽数丢进了一口没有钥匙可供打开的匣子, 被年年月月压得很扁。
某一刻, 不解其意的风吹过,时间的分水岭在此时消弭。
纸片联翩时,仿若草长莺飞。
那双点着漆黑的眸看过来,也应似旧,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盛愿一霎失神。
想来那月色无边好, 也不过一抹亮银。
“说句招笑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牧霄夺娓娓,偏低了首, 声音轻若耳语, “还有,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这总该记得吧?”
三两语, 七八月, 记忆深处的夏末被剖开。
盛愿故意和他较劲似的, “您不说是王维给我取的吗?”
牧霄夺慢条斯理的续上, “我叮嘱你那么多,半个字不听,这句哄小孩儿的话倒记得清楚。早知道那时候, 就叫你盛红豆了。”
盛愿在心里咂摸几遍, 没想出个所以然,“……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因为……你小时候写字太丑, 舅舅没挑出来几个能看的。”牧霄夺在违背良心和说实话里选择后者,忍不住笑。
盛愿蓦地噎住。
片刻后,他没来由地问:“舅舅,那您也见过我妈妈吗?”
“见过几面。”
话落,秋千椅忽然晃了几晃,盛愿腾地坐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牧霄夺不忍扫他的兴,沉吟少顷,依然是只能说句“记不得了”。
彼时,他作为家族继承者,还没有完全脱离祖父的掌控,自然不像堂兄堂姐们活得那般逍遥快活。
他连风靡亚太区的Twins是哪两个人都对不上号,更别提本就半红不紫的洪珠仪。
至今,他对这人的记忆,堪堪停止在见过。
不过,他能在盛愿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洪珠仪的影子,说不上具体哪里像,若是非要说,大概是表情淡淡时的神韵。
比如现在。
盛愿低了眸,轻轻“哦”一声。
“想见她?”这对于牧霄夺来说不费吹灰,随意派几名手下人在香港搜几天的事。
盛愿思虑片刻,却摇摇头,说:“……我去见她,会不会打扰到她的生活?”
“你不要替她决断,也别着急否认,多给自己一段时间想一想。”牧霄夺不急着要他的答案,为他留足了反悔的余地。
“……好。”
半晌无言,牧霄夺忽然提及牧兰两家联姻的事情,“过几天,牧峋的订婚宴要在庄园里办,你不想见他们,就不用见。”
如果不是将婚事公之于众后,必须走个形式,牧家真不想举办什么订婚宴或者婚礼。
奉子成婚这事说出去可不光彩,还不如静悄悄领个证,等待瓜熟蒂落。
虽然牧霄夺对牧峋最近的所作所为颇有不满,但不管他做了什么,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便将壹号公馆的场地借了出去。
届时,庄园里会来许多人,鱼龙混杂,不便于管控。
盛愿安静的窝成了一小团,头枕在膝盖上,问:“舅舅想让我见他们吗?”
牧霄夺扯过绒毯,盖在他身上,说:“没什么想或者不想的,我只是怕你见了那几个人,会觉得不舒服。”
“那我就躲起来,不让他们看见我。”盛愿笑了笑。
说得乖巧,却不经意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落进有心人耳朵里怪心疼的。
牧霄夺鲜少的在他面前端起长辈语气,“他们来庄园,是客,你躲什么躲。”
“……嗯?”这话说得隐晦,盛愿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牧霄夺觉得,他这幅天生的实心眼算是改不了了,无奈道:“算了,你该吃吃该喝喝,其余的都不用理会。”
他微微弯腰,屈指刮了刮盛愿微凉的鼻尖,“有舅舅在,又不是没人给你撑腰。”
盛愿懵懂的眨眼,“可是……他们不是您的家人吗?”
“我不是你的靠山吗?”牧霄夺驳回他的问题,“还是说,你觉得我当这个靠山,不够格?”
“够。”盛愿真心话,舅舅当自己的靠山,可太够格了。
牧霄夺夸他识趣,于自己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靠山长了腿,殷殷勤勤跑到人跟前。
盛愿似乎还有话想问,唇瓣抿成一条直线,思量着如何开口。
夜风拂面而过,撩得他额前被灯火映得赤金的碎发微微拂起,露出一双凝水的眸,眼光飘忽不定的落在牧霄夺身上。
牧霄夺耐心足够,不催促也不言语,向后稍了些,靠进椅子里,指尖把玩着金属打火机。
沉吟片刻,盛愿嗫嚅着唇,试探的问:“舅舅,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从前见过我吗?”
这问题似乎有点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就被问过一遍。
牧霄夺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盛愿绝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这孩子表面看着乖巧,心里很是有自己的想法,犟得很。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十几年前见过几面的小孩儿那么好?”牧霄夺反将问题抛了回去。
盛愿一时语塞。
“或者换种问法,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这样做。”牧霄夺追问,甚至在此之上加了码,“我在你心里,难道是什么博施济众的大善人吗?”
“……”
盛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问法,他不敢接茬。
“你哥哥在我办公室里说的话,你偷听到了多少?”牧霄夺问。
“我、我才没有偷听呢!”
虽然提不起什么气势,盛愿为自己辩解起来却是滔滔不绝,“我是不小心才听见的,是您说录完音之后去办公室找您,我就去了呀。谁知道大哥声音那么大,恰巧就被我听见了……您干嘛这么严肃,我不想说话了,我困了……”
解释和耍赖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一律无效。
牧霄夺不动声色,那双揉着墨色的黑眸静静停在他的瞳上,似乎能洞窥一切。
对视不过两秒,盛愿就败下阵来,耷拉着眼尾,蔫巴巴的说:“……没听见多少。”
“嗯,没多少是多少,说来我听听。”
盛愿不可置信的看他。
牧霄夺无所谓,有的是工夫陪他耗。
盛愿只好在脑子里飞快组织语言,他听得本就少头缺尾,又过了大半天,早就忘了。
思虑少时,他含糊的喃喃:“……好像是,您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回盛家?嗯,会不会后悔没有从那时起就把我带在身边……舅舅,我真的只听见了这……”
“后悔。”
盛愿一怔。
牧霄夺平静的目光落入身前的昏昧,仿佛分割了过去和现在。
“当年,你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希望你以后能幸福。我明知道把你送回盛家,就是推进了火坑,可我还是一个人走了。”
“所以,我时常会想,如果把你从小带在身边,会是怎样的……”
牧霄夺的身上充满着割裂感,他与生俱来的冷漠、疏离和拒人千里,不允许他拥有过多的情感,可他却又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他的内驱力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内心深处的道德与同情,即便他自己都不这样认为,只把这些归咎为“大人应该做的事”。
盛愿却不这样认为,没有谁必须对谁好,也不需要向每一个弱小的人都施以援手,舅舅又不是千手观音。
他慢吞吞蹭到牧霄夺身边,捉住他的小指晃了晃,“……虽然我现在才认出舅舅,但是、也不晚呀。”
或许,生命本就因为各种各样的注定和机遇而变得有意义,甚至包括那些错过。
牧霄夺不语,微偏首。
看他潮湿的眼,听他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不是也算一场听雨。
“……盛愿,你来之前,我很孤独。”
他封闭的心脏偶尔溢出的寂落,让盛愿说不出话。
夜风中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冷,逐渐漫浸了他们。
牧霄夺正色,悄无声息的收敛情绪,站起身,催促他:“要背还是要抱?”
盛愿愣神片刻,张开手臂,“背。”
牧霄夺挑眉,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就不能有点儿出息自己走回去?”
“那您问这句话岂不是多余?”
牧霄夺无奈,任劳任怨的低身背起盛愿,手里还拎着他的鞋子。
盛愿抱着他的脖子,一晃一晃脚丫,东一锄头西一扫帚地问:“舅舅,我的小名是什么?”
“小名,好像叫……”牧霄夺话音忽然一断。
“什么?”
牧霄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少装傻充愣。”
“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
灯火在他们身后萎缩成一片睡意朦胧的光点,盛愿玩儿累了,不吵不闹的枕在他的肩上,发丝绕着他的侧颈。
他不染风月,不入情网,道是无情好。
却不知,不久后,他再回忆起这个夜晚,竟会有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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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同时,云川·酒肆人间。
这地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酒吧,一水儿的迎街而敞,龙蛇混杂。
最出名最闹腾的,要数Benight。
进入Benight,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包厢,推门,视野瞬间落入一团七彩的光雾中,环绕的音响和肺腑共振。
“……这谁啊?”
“哎哥们,把门带上。”
“甭管了,点歌点歌……”
“来晚了……你得罚三杯。”
醉醺醺的公子哥举着酒杯,直往来人近处凑,好在被另一人慌忙拽住,“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灌!”
他摇头,打酒嗝,“不知道……”
“我也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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