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夺还是第一次看见盛愿配音时的模样,神情认真严肃,全心全意投入角色中,过人的专注力和绘画时很像。
盛愿的声音很符合这次广告的主题,一把清冽的嗓音,像在江南烟雨里浸过似的,干净如白云出岫。
未久,控制室的门发出轻微响声,林助理压低脚步走进室内,稍稍折身,凑到先生近处低声说了句:“先生,有人要见您。”
牧霄夺漫不经心地:“谁?”
“盛家的大少爷。”
盛愿没想到录制会这般顺利,录音师对他的声音很满意,录制很快结束。
舅舅的办公室在楼上,他慢悠悠地走,忽然看见林助理守在门前,神情焦灼。
“是有人在里面吗?”盛愿轻声问。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林助理为难,犹豫半晌后点了点头。
忽然,门后传来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盛愿对声音尤为敏感,立刻辨认出那是大哥。
“……兰家的人曾经对盛愿做过什么,您比我更清楚。既然您执意把盛愿留在身边,为什么当初要把他送回来,为什么不从那时起就把他带在身边……”
余下的话,被林助理慌乱的咳嗽声掩盖过去。
他尴尬的笑笑,故作若无其事的回头,却看见盛愿愣在原地。
“……他们说的人,是我吗?”
第30章
后续, 他们说了什么,盛愿一概没有听见。
林助理福至心灵,一把弓似的弹过来, 不由分说的将他带离办公室, 转身去往茶水间休息。
一路上,对于办公室里的谈话,他始终保持缄默,即便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会令盛愿更加生疑。
可他确实不知。
光凭那没头没尾的半句话, 他根本猜不到盛家和先生曾经发生过什么,更何况那只是盛白港的一面之词。
可是, 这不清不楚的话绝不能落进盛少爷的耳朵里,先生不会希望盛少爷听见的,这是他做助理多年形成的第六感。
想来自己做的,还真是面面俱到。
林助理如是想。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 陪盛愿在茶水间坐了一会儿, 又拿了一大堆饮料零食摆在桌上。
几分钟后,他被一通电话叫走。
临行前,他特意嘱咐盛愿, 只管安心休息, 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盛愿平静的注视他匆匆离开的背影, 眼眸中似有秋风拂落黄叶, 力道轻浅,伴随着插销门扣的一声轻响,眼波随之泛起淡淡的凉意。
他的思绪出奇的漠然。
家人讨厌、亲友排斥, 寄人篱下这么多年, 盛愿自认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可是从不善言辞的大哥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让他的心脏蓦然发冷。
如果可以, 他也不希望自己出现在这个家。
如果说大哥来医院探望他那天,他对亲情还存有一丝希冀,认为自己还有过被接纳的时刻。
那么如今,这一点点的希望也被彻底耗光了。
他为自己曾经害怕被这个家抛弃而感到可怜,更不会再对盛家的人抱有任何留念。
盛愿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拿出平板开始画纹身店的稿子,这话算是翻篇,但是思绪却没有就此截住。
大哥为什么要对舅舅说这样的话……
盛愿一筹莫展,笔尖在色盘点取颜色,凭靠肌肉记忆在空白画布上涂画。
室内空寂,笔声沙响,忽然一顿。
他垂着眸,盯住那一点不断洇晕的墨色,神情空洞木然,一霎静止。
记忆深处的黑匣子倏然开敞。
十四年,仲夏。
他侧目望向明亮干净的窗子,见那盎然的绿意正在肆意生长,风也繁荣,胸臆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感瞬间如潮水般倾泻褪去。
这个夏天,真是一目了然。
门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盛愿收回目光,连忙用笔擦擦干净画布上多余的笔触,继续画稿子。
推门而入的是个外国人,姿态穿着松散随意,不像是来公司谈生意的客户,更像是牧氏的员工。
进门后,他瞥了盛愿一眼,便径直走向柜台上的咖啡机。
盛愿低着眸,余光里,看见他站在机器前,摆弄半天不得要领,只听他烦躁的用英语骂了句。
盛愿放下画笔,站起身,说:“我帮您吧。”
对方手里秉着一个杯底的咖啡,闻言,向另一边让开位置。
盛愿以前在咖啡店兼过职,和这些机器打了不少交道。
他打开水箱检查一番,重新安装咖啡粉盒,依然吝啬的吐不出一滴咖啡。他想了想,大概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拆下过滤器,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堵塞,重新安装上去。
果然,机器再次开始工作,启动后,咖啡缓缓从过滤口流下。
盛愿轻轻笑了笑,示意他可以用了,便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男人随意往咖啡液里丢了几块方糖,用勺子搅和着,瓷杯和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在画什么?”
盛愿起眸望向他,惊讶他中文说的如此标准,一时没来得及回他。
许是那人腿长,半句话的工夫,就已经走到了桌旁,随意向后拉开椅背,在他对面落了座。
“纹身。”盛愿简短的回他。
此人姿态散漫,一头天生卷翘的浅金色发丝,白皮肤,碧蓝的眼,目测四十多岁的年龄,行事作风颇有艺术家的做派。
这样无拘无束、来去自我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严整秩序的牧氏大厦,像跳出了画框,倒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他抵着指骨,有一茬没一茬的和盛愿聊天,漫不经心地:“我能看看吗?”
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盛愿大大方方的把平板推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将东方美学融入纹身底图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您感觉怎么样?”
“能看。”
这评价显然是给盛愿留了面子,但是并没有留太多。
男人提了下眼尾,意态散漫的递来一眼:“能给我讲讲为什么要这么设计吗?”
明明是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吊儿郎当的模样,盛愿却莫名有种被导师点名问话的感觉,不自觉秉直身形,大脑飞快组织语言。
“这次纹身的顾客是一名古典舞舞者,她因为脚踝的伤不得不退隐二线,所以想用纹身纪念这几年在舞台上的时光,我就想着在里面加入一些古典舞的元素。”
画幅中央是一把长扇,扇柄缀一束中国结,末端系银杏叶,扇骨两侧有小雀飞舞,鸟喙衔枝,的确东方古典元素满满。
男人似乎嗜甜,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工夫,盛愿就已经看到他往咖啡里丢了七八块方糖。
“那个……不齁吗?”盛愿委婉的提醒他。
“我怕苦。”尤嫌不够,男人嘴里更是含了几块糖。
好怪,既然怕苦,为什么又要喝咖啡……是自虐狂吗……
盛愿偷偷在心里嘀咕。
“你说的这个人,想把纹身纹在哪里?”
“锁骨。”盛愿答。
闻言,男人皱了下眉头,言辞犀利道:“听你刚才说的,我还以为她想纹在脚踝,那照你这样设计倒还能说出几分道理。纹在锁骨……嘶,我收回刚才能看那句话。”
盛愿低落眸子,小声说:“真的很难看吗?”
“画功很好,能看出你是有底子的,但是布局和设计能力非常差,差到不能看。”
男人毫不留情的点出了他的错误,“布局凌乱,一味的元素堆砌,只会过满则盈,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留白和意境吗?”
一口一句成语,时不时拽两句歇后语。盛愿觉得,这个老外的中国味比自己腌得更入味。
美学设计这方面他是外行人,懵懵懂懂的点头,虚心请教。
看在这人帮他修好了咖啡机的份上,男人执过画笔,在画稿上稍微做些改动。
“肩颈这个部位,骨骼本身崎岖不平。我知道你用扇柄的元素是为了对称,但是一条直线放在这里好看吗?”
盛愿咂摸着他的话音,识趣的摇摇头:“……不好看。”
“这东西纹出来,也就半个巴掌大,又是鸟又是叶子的,纹出来和糊成一团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盛愿的声音越来越小。
方才绘制全数刻板印象,这会儿经他提醒,盛愿才觉得确实不怎么合适。
最终,在男人的帮助下,盛愿将底稿化繁为简,删去了许多无用的线条和元素,贴合锁骨的骨骼曲线,将扇柄修改为水纹,小雀则替换成鱼尾。
柔软,生动,古典元素依然是整张稿子的主题,却比初版更加翩跹游转。
“谢谢您,比我的好看太多了!”盛愿惊喜的说,立刻给纹身店老板发了过去,浓密的长睫都压不下他眼眸里闪动的雀跃。
一杯咖啡见底,人情也还尽。
男人从桌椅后起身,正要离开,忽然被叫住。
“……那个,请问您叫什么呢?”盛愿问。
男人顿住,翻了翻外套,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随手递给他。
“我缺一个助手,你要是有想法,可以到工作室找我。”他走时,撂下这句话。
——Charles查尔斯。
盛愿立刻去网上搜了这个名字,发现此人果真大有来头。
查尔斯二十几年前曾担任英国某著名奢饰品牌设计师,在当地获得了服装设计金项奖。
来到中国后,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并被评为了2019年度最佳设计师,可谓是年轻有为。
盛愿捏着薄薄的名片,嘴角轻巧的勾起一点弧度。
看来这个夏天,对他很是心软。
-
牧霄夺当天临时有一场应酬,盛愿便被司机送回壹号公馆,独自用过晚饭。
直到月上中天,也不见他回来。
万籁俱寂,一钩淡月天如水。
这样的夏夜最适合乘凉,盛愿遛了两圈咬咬,这小家伙吃饱喝足后困得不行,趴在地上不肯动弹。
盛愿只好把它送回窝里,独自在偌大的庄园散步,散累了,到花园秋千椅里歇脚。
盛愿出院后不久,牧霄夺派园丁和工人将花园重新修葺了一番,他知道比起画室,盛愿更喜欢待在花园。
他还特意让人将盛愿的那一小片田用小栅栏圈了起来。春天播种下的玫瑰依然没有盛开的迹象,似乎莽足了劲,准备在明年的此时绽放。
秋千椅很大,白色雕花吊藤,椅子里垫了柔软的毯子和枕头。
白日里,盛愿可以坐在这里画画,累了直接躺下小睡。
花园里的灯纷纷亮起,盛愿窝在秋千里面,困意席卷而上,晚风拂过,不经意沾了满身花香。
未久,淡金色的光束映亮前廊,先生推开车门下车。
他刚刚从酒局饭桌离开,熏着浅浅的醉意,佣人站在庭前,同他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沉静的脚步声穿廊而至,来到花园。
盛愿蜷在软毯里,身姿的背景是一片悠远的深蓝,灯火寂落,长睫拓下淡淡的翳影,和主人一样,恬静又乖巧。
牧霄夺稍稍折身,一手覆在盛愿的后颈,另一只垫着腿窝,准备将人抱回房间睡。
觥筹交错后未褪尽的酒气,伴随着低身的动作一同压了下去。
昏昧的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笼下,如阴翳缓缓漫浸了少年,直至将他的身影全然笼覆。
盛愿觉浅,牧霄夺一动,便醒了,倦倦的起眸望他,鼻腔里挤出一声哼。
牧霄夺见状,抽身离开,指尖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被风吹得冰凉,带点教训意味的轻斥他:“这么睡,不怕着凉。”
沉冷下来的眸子,却让盛愿心中升起一点暖。
他被惹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起床气,拒不认错,反倒轻声嗔怪:“您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你在等我呢。”
牧霄夺背风而立,裹在衣襟上的酒气和烟草味道丝丝缕缕揉进风里。
盛愿闻到了,纵起鼻子说:“好大的酒味。”
一整天不见,没提半个想字,上来就被嫌弃一通。
牧霄夺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卑微的待遇。
“那舅舅不抱你了,自己下来走,赶紧回房间里睡觉。”
牧霄夺的威胁显然没有半分气势,反倒助长了盛愿的气焰。
“不想回去,再吹一会儿风,正好您醒醒酒。”他困得倦了,懒得直身,翻身腾出点地方,刚好够牧霄夺坐下。
牧霄夺长腿斜支着地,靠进椅里,夜风里夹杂而过的冷冽,吹散了薄薄的醉意,被酒精浸透的昏沉思绪逐渐清明。
他垂眸瞥一眼腿上多出的一双脚丫,意态疏懒的恐吓他:“盛小愿,过分了。”
“我脚没地方放。”盛愿晃晃悠悠的荡,才不怕他。
这是真养熟了,连胆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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