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愿修长的手指翻来覆去摆弄着领带的温莎结,半天找不到要领。
牧霄夺并不催促,只佻笑地问他:“小朋友,还能不能解开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盛愿不服气,“一个领带还能难到我了,喏,这不就解开了。”
牧霄夺的眼波在他雀跃的眉眼稍作停留,又稍稍抬起下颌。
大脑慢动作一步,盛愿还没来得及思考,指尖已经碰上了他领口的纽扣。
这是牧霄夺始料未及的。
盛愿倏而抬眸,对上了一双沉静的黑瞳。
牧霄夺的脸上没什么神情,非要形容,是他不做任何表情时,自然而然呈现出的一种冷。
盛愿指尖忽然一颤,突然发觉自己的动作简直太过越界,他刚要缩回手,装作若无其事,便听见男人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两粒,帮我解开。”
“……嗯。”盛愿略一沉吟,硬着头皮去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枚纽扣。
微凉的指骨若即若离的蹭过喉结和锁骨,人体最脆弱的部分被另一人小心翼翼的碰着,牵扯出轻微的痒意,甚至比肆无忌惮的动作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牧霄夺垂眸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长而卷翘的睫毛像灰雀羽毛,轻轻盖在那一双含着春水的眼眸上,随动作轻轻颤动。
他忍不住偏开头,视线飘忽不定的落在一旁,觉得这一决定实在错误。
手指灵巧的解开两枚纽扣,仍然搭在领口上,那两片细腻柔软的布料躺在指尖,任他的指抻平。
“……好了。”盛愿的声音软塌塌的,向后退回自己的位置,脸颊却悄无声息的红透了。
“下车吧。”牧霄夺道。
“……好。”
在盛愿看不见的位置,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一轮。
晚春的风扫过他们的肩,风过无痕,了无声息,谁也没有发现。
盛愿带领牧霄夺往经管楼的方向走,一路上,惹得路人频频回眸,他自是一派淡定视若不见,反观盛愿,恨不得把头埋起来。
牧霄夺有着将别人的钦羡爱慕手到擒来的能力,也有着一视同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唯一的特殊,都给了身旁这人。
盛愿原本以为从后门进去就不会引人注目,没想到还是招惹了不少目光。
只几秒钟,原本走在他身后的牧霄夺已经从眼前掠过,进入了班级,盛愿要说的话因为他的风轻云淡而卡在喉咙里。
盛愿远远看见邱颖帮自己占好的位子,脚步微顿,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
牧霄夺随意找了个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姿态松弛的斜倚着坐,瞧盛愿站在原地迟疑不定,指骨轻敲桌面,无言催促他。
盛愿期期艾艾的开口:“我、那个……同学帮我占了位置……”
“你想找她?”
是也不是……盛愿纠结的绞着手指,漂亮的唇瓣咬得微微塌陷,“我不去……她、她会不会生气呀?”
盛愿理亏,没有长久跟他对视的勇气,怯怯瞧了两眼,便稍稍下落视线,停在他喉结的棱角。
牧霄夺不动声色,唐突的闯进了大学生的课堂也并未显露出半分拘谨,甚至有种反客为主的意味。
“盛小願,我都跟着你走了,你又拋下我,是想辜負我第二次?”
到底是不想惹人耳目,他故意用了粤语,除了他们没人能听懂。
可这话落进盛愿耳中,还是令他心脏漏了一拍。
即便打趣意味鲜明,也仿佛有种异样魔力,听得人心潮起落,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背信弃义的薄情郎,咂摸出几分亏心。
盛愿慌里慌张拉开椅子坐下,整张脸埋进手心,耳尖红得仿佛能滴下血。
片刻后,他听见身旁传来低低的轻笑声,才知道自己又被逗弄了,羞恼的抬手打他。
牧霄夺任由他没用上半分力气的打闹。
不一会儿,教授走到讲台,开始讲没几个人能听懂的投资形势,大家上选修课都是混个平时成绩,盛愿也不例外。
他漫无目的的摆弄了几下手机,觉得无趣,余光里偷偷觑着身旁的人。
牧霄夺坐姿散漫,但依然显得端正,面庞俊逸而温润,气质斐然,一手执着盛愿的天蓝色碳素笔,低头写字。
窗口吹进和煦的暖风,男人松驰的衬衣领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摆动,细微的幅度在他眼中也被放大,于是那片纯净的白成为了他余光的底色。
片刻后,一张薄薄的纸片被推了过来,字迹疏朗,带着力透纸背的笔锋。
【小朋友,认真听讲。】
第28章
简短几个字, 哄得盛愿心猿意马。
他捏起那片轻飘飘的纸,执笔,三两下画出一只小猫吐舌头的可爱表情, 小猫爪比了个耶, 憨态可掬的模样搭配上男人成熟俊朗的字体,显得有几分不伦不类。
牧霄夺没有配合他幼稚的行径,手撑着额角,悠闲的看着小画家作画。
他的处事姿态与逻辑依然是成人那一套, 追不上少年跳跃发散的步调,年龄差距造成了无法扭正的错频, 反倒成了他们之间无人能懂的维系。
盛愿侧过身来,眉目含笑的看着他,赤金色的阳光布散在那张青涩的眸和脸庞,仿佛玻璃杯里潋滟的琥珀酒。
牧霄夺很少陷入回忆, 可有些时候, 某些特定的场景或人物,不免会勾住记忆的线头,轻轻一扯就长了。
比如, 此时此刻。
他低着眸看盛愿画画, 就好像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 他古板又无趣的生活里偶尔出现的一抹亮色。
不知道盛愿还记不记得他的母亲, 当年洪珠仪可谓是名声大噪,堂兄堂姐都是她的歌迷,能在群英荟萃的香港占据一席地位, 闯出自己的一番名堂, 实属不易。
因而她的突然隐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某个雨夜, 牧霄夺被一对母子敲了门。
洪珠仪的干爹洪三爷与牧家当时的老家主,也就是牧霄夺的祖父,年轻时颇有交情。
出于情分,老家主同意牧霄夺帮助她们。
按理说,把发高烧的孩子送进医院,给予她们最好的医疗照顾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不应有再多牵扯。
可偏偏那日牧霄夺放学后,没有直接回祖宅,而是让司机绕路,去了一趟医院。
牧霄夺踏进病房时,盛愿正孤零零待在病房。
洪珠仪在床上支了一张小桌板,又买了一盒水彩笔,他就乖乖趴在桌上画画。
画的什么,牧霄夺记不清了,应该和现在一样,爱画些猫猫狗狗。
牧霄夺走过去,手指轻轻敲了敲小孩子的后背,示意他把背直起来,说:“眼睛不要了?”
盛愿从小发育的就慢,又被洪珠仪养得胖乎乎的,像面包店里刚出炉的蜂蜜小蛋糕,稍微碰一碰就软软塌陷下去。
他被人戳了脊梁,无辜的抬起头,眨巴眨巴圆圆的眼睛,不说话也不怕生。
那时候,盛愿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也没有名字。
就连住院单上签的姓名,都是充满着宠溺的“宝宝”。
留一个小孩子独自在病房里,还是有些危险。
牧霄夺索性坐在他身边,一边等洪珠仪回来,一边百无聊赖的翻看他的画本。
小孩子不光画画,也照葫芦画瓢似的跟着唐诗三百首练字。
一首诗被他写得像画,横竖撇捺每个笔画都能飞上天。
牧霄夺看了好久,才看出这是王维的《相思》,短短二十个字,没几个字是对的。
也许那个时候,盛愿就已经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美术天赋。
洪珠仪回来后,自然是百般感谢牧霄夺的出手相助。
牧霄夺没说什么,只是从包里翻出了一堆堂兄堂姐硬塞给他,求他找洪珠仪签名的唱片。
后来,牧霄夺偶然提起,这孩子也快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怎么还不取名字。
洪珠仪笑笑,没做任何解释。
她只是说,这孩子以后会姓盛,要不是牧少爷当夜出手相助,活下来都是难事,希望他能给孩子取个名字。
牧霄夺没再继续说下去,那时,他刚刚成年,是牧少爷而非先生,也没有像现在这般不近人情,同情心和感知力远比如今这颗冷硬的心脏更加泛滥。
他只给自己的小狗取过名字,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适合这孩子的字,于是目光不经意落到摊开的本子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xie,此物zui相思。】
生僻字用拼音,简单的字写得四不像,最好看的几个字是“红豆”、“春”和“愿”,他圈出这几个字,笔尖犹豫。
盛红豆、盛春、盛愿……
牧霄夺那时没多想,他只是觉得小孩子上学之后,写自己名字应该漂亮些。
最后,他也没在这几个字之中决出胜负。
再次遇见这对母子,已是仲夏,牧霄夺正在准备动身前往英国留学。
加长林肯匆匆掠过旺角,他下意识向窗外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这对母子在做生意。
洪珠仪租下了一个小水果摊,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孩子的助听器和治疗费用上,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光靠卖水果抚养一个孩子,几乎是天方夜谭。
按理说,洪珠仪还有一把好嗓子,只要有贵人相助,回归大众视线不是难事。
她天生傲骨,所有的软弱似乎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距离医院那次见面,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风吹日晒让洪珠仪黑瘦了很多。
她带在身边的小孩儿却依然白净可爱,坐在遮阳棚下的小板凳上,一晃一晃着小脚丫,一顶大大的遮阳帽扣在他的头上,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蛋。
牧霄夺照顾这对母子的生意,买了不少水果回去带给家人,趁着司机往车上搬东西的时间,他去看了眼那个孩子。
洪珠仪笑道:“寶寶,你看誰來啦?”
牧霄夺半蹲在小孩儿身前,指尖轻轻挑开遮阳帽沿角,问他:“還記得我嗎?”
自然是不记得了。
小孩儿记事晚,自从高烧过后,记性似乎就变得更差。
他乖乖的叫他“哥哥”,小手慢吞吞剥着一枚泛青的橘子,剥得坑坑洼洼的,还掰下几瓣送给了牧霄夺。
牧霄夺接过小橘子,酸得他现在还记忆犹新。
最后一次见面,是启程云川那晚,牧霄夺允许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孩儿搭顺风车,并且枕着自己的腿睡了一路。
他在那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路程里,终于敲定了孩子的名字——盛愿。
没有任何寓意。
想来,这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了。
手腕传来微凉的触感,牧霄夺回过神,看到盛愿正用指尖轻轻碰着他手腕那粒红痣。
“舅舅,您这颗痣好特别啊。”盛愿手托着腮,这个疑问显然已经伴随了他好久,“为什么?”
盛愿思维发散,问得问题也没头没脑。
牧霄夺懒懒淡淡的问他:“怎么特别了?”
“就是很特别呀,像粒小红豆似的。”盛愿说。
这样一个严谨规整、非黑即白的人身上,突然出现了超出秩序的鲜艳的色彩,任谁看,都会觉得突兀。
牧霄夺说:“成年之后突然长出来的,没怎么在意。”
盛愿轻轻漾开一点笑容,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看见他,就下意识想笑。
牧霄夺正色,指骨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说:“这几天,可能会有人来找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盛愿不解,歪着头问他:“怎么做?”
“下雨知道往家跑吗?”牧霄夺故意打趣他。
“当然知道了,我在您心里难道是很傻的形象吗?”
牧霄夺笑他:“傻样。”
盛愿皱了皱漂亮的眉眼,觉得他在存心取笑自己。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牧霄夺手撑额角,姿态懒散的问道。
盛愿不解的“嗯?”了一声。
牧霄夺从盛愿的笔袋里取出一支笔,学着他的样子,在纸上画了一只小猫,三两笔便让小猫拧起眉头。
“生气小猫。”他说。
盛愿撇撇嘴,评价道:“舅舅,画的好丑啊。”
“……”
“不和你闹了。”牧霄夺合上笔盖,谈起了牧家最近的变动,“下个月,牧峋和兰音结婚,这事牵扯的人比较多,所以我才会担心有人找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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