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想了……先生只是把我当做寻常晚辈看待,可能是看我太可怜,才会上心照顾。”盛愿眸光黯然,浅白的淡色浮光落在他身上,为他纤瘦的身形笼上一层清渺的白辉。
后来聊了什么,盛愿就不记得了。
酒意席卷而上,虽然分量微不足道,被暖气一熏,也觉得飘飘然。
盛愿抱着膝盖久久坐在窗前,正如从前无数个孤独难眠的夜,浅色的眼眸漾进雪光,思绪落入没有边际的夜空。
雪落的清辉淌进房间,照在地板和毯子上,照不亮他无可诉说的孤单心事。
这两年,不是没有人尝试过接近他。
他面上虽然永远是一副温和模样,内心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视同仁,不允许任何人以除了朋友和同事的身份走进自己的世界,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情感。
值得一提的是,林峥已经与盛愿建立了出生入死的深厚友情,时不时就会和他闲聊,话里话外偶尔会夹杂一两句先生的近况。
盛愿从这些琐碎的信息中得知,先生这些年一直生活在伦敦,而且他的胃病依旧不见好转,令林峥很是担忧。
可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从前的生活,好似一场梦。
梦做了一百回也不会成真,他是这场单方面迷恋中的败者,也是唯一的参与者。
他甚至曾妄想这是一场飞蛾扑火,却没发现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折断了翅膀。
他很庆幸,这场梦能够及时醒来,没让他梦过太遥远的地方。
人总是用失去来衡量拥有时的珍贵,他这短短的一生,又值得拥有多少个五十年难遇呢?
-
无尽的雪飞掠,白如梦境。
这场雪下了很久,硕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像抖落的羽绒。
盛愿依旧在深夜下班,他有自知之明,完全不相信他的车技能支撑自己把车完整的开回楼下,于是提前约了车,站在路边等司机接他。
街上人来人往,四处是流动的霓虹,映照在干净的雪地上,流转出调色盘一样斑斓的荧光。
盛愿被寒风吹得哆嗦,站在路灯下裹好围巾,看着呼出的热气在飘雪的夜空中变成一团白茫茫的雾,飘然散开。
这两年,盛愿出落得愈发干净漂亮,安静时像用画笔勾勒出来的美好景致,精致,清冷,轮廓柔软而脆弱。
纤细的睫毛拓下淡淡阴影,清澈透亮的淡色瞳孔如同覆着莹亮的冰晶,仿佛世间的所有色彩与光线都愿意停驻在里面。
盛愿就静静的站在光辉暗淡的街角,发梢坠着晶莹剔透的雪绒,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美人画卷。
雪落在皮肤上,俶尔融化成一小粒水,凉得他缩了缩脖颈。
昏昧破败的路灯光线洒落,雪斜飞穿过,于是每一片雪花都泛起被烧焦的颜色。
紧接着,一把黑伞蓦然出现在路灯下,顷刻将所有的光线隔绝,自上而下的阴影将他全然笼覆,一并遮住了落向他的身体的雪。
盛愿恍然抬眸,轻微侧身。
他一瞬间恍然,怔怔无言。
那把黑伞依旧慷慨的向他倾斜,遮去了他头顶的雪,染白了男人的肩,
坠在手腕的那一粒红透的痣,再一次晃了他的眼。
仿佛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雨夜。
牧霄夺一身黑色大衣,深灰高领,长裤笔挺、纤尘不染,一如从前。
周遭人群如流,那道修长的身量背对寒夜,仿佛流动光晕中唯一静默的冰冷剪影。在这个来去匆匆、无人为此驻足的街角,他毫无征兆的出现,为另一人撑起一把伞。
即便过去很久,被真正淋湿的人,似乎只有他。
“……先生。”盛愿心潮起伏,哑然唤他。
牧霄夺没有应声,一双眸微低,点着墨色。那双本就天生冰冷的眉眼沉寂下来时,漠然到令人心生畏惧。
盛愿曾幻想过很多次与他再遇的场景,在伦敦街头,在翡冷翠的维琪奥桥……抑或一生都不会重逢。
他大脑空白站在原地,深深呼气、吸气,骤然紊乱的心跳使他的指尖泛起酥麻,炙热滚烫的血好似顷刻间传遍了僵冷的四肢。
他默然良久,声线隐隐不稳的问:“您怎么会在这里……是路过吗?”
牧霄夺的面容依旧深邃无暇,骨相凌厉。时间对他是如此的宽容,没有在他的脸上刻录下丝毫痕迹。从挺拔的鼻梁到清冷的薄唇,与两年来反复出现在盛愿脑海的梦境别无二致。
“不是路过。”
盛愿听见,自己那颗寥寂许久的心脏再一次开始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第58章
弥漫无尽的雪锁住了这座城市的容貌, 空茫的白充盈着街巷。
连缀的彩色灯串牵起道路两侧的瘦松,临街的店面已经为几天后的圣诞节做准备,玻璃门后灯火通明, 繁华灯影在泛雾的车窗后萎缩成一片睡意朦胧的光点。
盛愿坐在副驾驶, 宽大的棉服罩住了他拘谨的身体,自然也没人发现他紧绷一路的脊背。
空调开着暖风,一冷一热熏得他有点头晕脑胀,轻轻拉低围巾, 又将棉服拉链敞开一点透气。
“热吗?”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牧霄夺已经将空调调低了几度, 没留给盛愿回答的时间。
盛愿咬得唇瓣微微塌陷,不言不语的将身体轻微向后靠,缓慢松懈力气的脊背后知后觉感到酸。
大抵是鬼迷心窍吧。
他站在冰天雪地里,看见那把偏心的伞, 听见先生说送他回家, 心里竟没能生出一丝一毫礼貌拒绝的想法,稀里糊涂的跟着他上了车。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对先生的绅士风范依然没有抵拒的能力。
雪夜的路况极差, 能见度低, 路面的雪被压得紧实, 又覆上一层绒绒的新雪, 车轮碾过去出溜打滑。
牧霄夺单手扶着方向盘,将车速始终保持在三十左右,开得平稳。
沉默因子在车里缓缓漫延, 沿着皮肤攀援而上。
盛愿没想到他们的重逢竟会这么尴尬, 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似的,一句话没说就已经开始口干舌燥。
他轻不可察的偏首, 侧眸看过去——
牧霄夺目不斜视,面容冷漠,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他还是看见了男人藏在衣摆下抵着胃的手,以及那稍有收紧的眉心。
“……先生,”盛愿斟酌着开口,“您的胃病好点了吗?”
“不碍事。”牧霄夺声音沉沉如雪山冰息。
盛愿为他毫无情绪的字眼落寞的垂下眸,关心的话似乎也变得无从开口,沉吟片刻,又鼓起勇气问:“您这趟回云川,还走吗?”
牧霄夺慷慨的和他多说了几个字,“临近年关,我回本部视察。”
“……哦。”盛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两年,他并非一眼都没有见到先生。
作为金融领域的领军人物,先生经常会受邀出席各种会议。
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他看见先生身处庄重深沉的氛围,平静理性的提出个人见解,气质斐然。
四月春深,牧家老太爷过世的消息几乎传遍,各路商业巨鳄纷纷前往吊唁,大批记者围堵追悼会现场。
铺天盖地的媒体照片中,他在人海茫茫中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肃穆身影,仅仅一眼,他念念不忘至今。
如今的牧霄夺不再像从前那般温柔,这大概是时间在他身上唯一留下的疤痕。
他顺着这道疤,撕开了伪装和善的皮囊,明晃晃以冷淡和薄情示人。
抑或他本就不温柔、从来都无情,虚与委蛇似乎也是他的特性,这只是他的众多假面之一。
层层伪装褪去,真正的牧霄夺,令人不寒而栗。
车程过半,牧霄夺主动和他搭话,“你每天都这么晚下班?”
盛愿说:“偶尔,我最近接了一个新项目,制作组催的比较紧,我想在元旦之间把它赶完。”
“工作还顺利吗?”牧霄夺随口寒暄。
“还好,挺顺利的。”
牧霄夺低眸瞥了眼盛愿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我看了你这两年的代表作,他们对你的评价很高。”
“您听了我配的广播剧吗?”盛愿惊讶道。
“没听。”
盛愿尴尬的默了片刻,而后低低的说:“……也对。”
“这之后,你有没有去过壹号公馆?”牧霄夺问。
盛愿摇摇头,“怎么了?”
牧霄夺说:“你的玫瑰开了一次,春天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很漂亮。”
“是吗……那很好。”盛愿垂落眼睫,出神的望着窗外寂落的灯火,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能被您看到,它们也不算白活。”
盛愿心里清楚,他们的关系,早已不似从前那般亲近、无话不谈。
两年空白期产生的巨大隔阂无时无刻不横亘在两人之间,而亲手抹去这段关系,使之不复存在的人,是他。
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构建一段亲密关系需要几个月,并且需要长久用心的维持,崩塌仅在顷刻间。
两相无言,唯余沉寂。
然而,多么缓慢的路途也有驶尽的那一刻。
牧霄夺将车徐徐停在居民楼楼下,这一路上,胃部的疼痛非但没有缓解,还因为过度吸入冷气而变本加厉。
他眉心微蹙,忍着不适偏首看过去,发现盛愿已经在这长久的车程中睡着了。
即便两年不见,盛愿在他面前依然是一副全身心信赖的模样,这点令他感到颇为愉悦。
他无声的注视盛愿,看他乖顺的窝在暖融融的围巾和棉服里,白肤透出一点嫩粉,垂下的睫毛纤细,眉眼温软,那张小巧柔软的嘴唇轻轻抿着,短发茸茸微翘,下颌的弧线像盈盈的玉。
牧霄夺毫不掩饰的承认,他对盛愿拥有超脱禁。忌的渴望,而这份渴望显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归于消泯。
时间在他这里,是催化剂。
他长久静默的生命被这个活泼生动的灵魂搅乱,便再难回归平静。
牧霄夺可怕的控制欲在盛愿身上得到了极端的体现,几乎是令人窒息的程度。
两年间,他在盛愿身边安插的人不止一两个,为了避免盛愿怀疑,这些人有时会以朋友或者邻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身边,哪怕是和他接洽的合作伙伴,身份也同样存疑。
如果盛愿知道他做的这些事,会被吓跑吗?
牧霄夺淡然处之,他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在做事滴水不漏这件事上,他有绝对的自信。
牧赟是牧霄夺心中的咒,他的死,使牧霄夺的本性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仿佛突然拥有本体意识的牵线木偶,一根一根将束缚在自己身上的链条扯断,剥皮抽筋般撕掉了几乎和整张脸完全粘合的假面,鲜血淋淋的站在原地,如同第一次拥有生命的人。
“牧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句反复被牧赟挂在嘴边的话使得牧霄夺耳濡目染,他心知肚明,牧家早已烂透了核,而清理祸根正是他作为家主的职责和权力。
为了避免后者的发生,在牧赟死后,牧霄夺开始着手铲除牧家的异己,任何阻碍集团发展或对自己无用的累赘,都遭到了他无情的抛弃。
他掌控着这个家族的规矩,任何违反规则而得不到修正的人,必将迎来出局。
半年间,这个庞大家族几乎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随着某条连接东南亚的黑色产业链惨遭披露,多名牧氏直系人员接连被送入牢狱,其中还包括牧霄夺的亲叔伯。另有数十个牧氏小辈被家主无情除名,前途渺茫。
虽然众人从始至终不知道幕后黑手的身份,但看见牧霄夺对此始终无动于衷,甚至极为配合警方、大敞牧氏大门任其调查的态度,不禁阴恻恻暗骂他六亲不认。
牧霄夺却自认无愧于心,哪怕站在牧赟面前,他也能毫不违心的说出一句——“这都是为了牧家好。”
虽然过程的确残忍了些。
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牧海英从政二十年间的大小污点全部以不入流的手段进入牧霄夺的手心。
如今,他迟迟未选择动手的原因,一是那场车祸的真相还没能调查清,二是此事涉及官场,牧海英长久的从政生涯,早已为她攒足了强硬资本。如果不能将她彻底掀翻,她永远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53/77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