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她们没有分别二三月之久,昨日才从夜色朦胧的禁地里一同喝酒回来。
“坐呀。”
这人收回在‘猛兽’头顶抚摸的手,曲指在桌面轻叩。
看见这怪物面上的不满足,扶瑛以为她必要使些妖法迷惑这人,使这人继续摸她——谁知怪物只是发出轻微的哼声,黏着这人不动了,闭上那双邪气的眼,像睡着了一样。
这人也是笑着说:“别怕,她不伤人。”
“……”
扶瑛慢吞吞坐下。后知后觉,她才觉出这人语气更像是为自家小宠物辩解,免得吓到旁人。
所以,殿下早就知道‘她’是怪物吗?
小剑客心中憋着好多事,嘴也抿成直线,眼神时不时飘忽到楚纤脸上,又垂着眼睫不知在思虑什么。
剑客的剑不该离身,可她就这样大咧咧压在桌面,剑尖斜对夕若,似是在警告她剑的存在。
尽管她吃蜈蚣的样子很恐怖,但扶瑛的剑能砍断蜈蚣,也能砍断她,只要她是血肉之躯,扶瑛就不会怕得连剑也不敢出。
说书人讲的是江湖上的趣事传闻,扶瑛本该感兴趣,此时却不是细听传说的好时机,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盯向楚纤,再不瑟缩挪开:“你……”
“你是跟景淮一道回来的么?”这人轻声问。
“……不是。”扶瑛那口气在胸口凝了片刻,一点点散了,她郁闷答,“你走之后我也走了,不知道他在哪。”
说着,扶瑛又加了句:“我来这里也不是找他的。”
“你来找我。”
这人笑了几声又咳了几声:“夕若说你帮了我很多小忙,多谢你。”
“……”扶瑛面色不自然道,“那些蛇在街上爬来爬去吓到好几个小孩,我看不过去才出手。”
这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扶瑛只觉耳尖有点痒,像是在发烫。
她刚要开口问玄月的事,就见一个小伙计小跑着过来,笑道:“您是楚小姐吧?对面景和医馆的乔神医请您过去。”
夕若无声无息睁开眼。
小伙计只觉后脑一凉,像是头发被削掉一块。他下意识摸摸脑壳,在三人的注视下弱弱说:“只、只有您一个人。”
夕若眼一眯,还未动作,就被身边人轻轻摁住头:“好,我知道了。”
小伙计忙不迭跑了,楚纤放开她的头,夕若却保持原样继续赖着不动。
楚纤:“你在这里陪扶瑛坐会,不要乱跑。”
“不想。”夕若撇了眼小剑客,“她看起来好无趣。”
扶瑛:“……”
小剑客面无表情。
楚纤笑:“那只好劳烦这位小剑客帮我看着她了。”
夕若‘xiu’一下坐正了,好像很可靠的样子:“我帮你看她,不要她帮。”
扶瑛不理这怪物,点头应道:“好。”
神医医馆与宫里有牵扯,不知这人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会去?
两人无声目送那人慢慢下楼,又慢慢越过街道进了对面的医馆——表情同步、眼神同步,在这人踏进医馆之后,两人又恢复原本的模样。
夕若支着下巴,开始觉得说书人的声音吵闹,觉得茶楼哪儿哪儿都叫她不顺心,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踢了一脚小剑客:“喂,你干嘛跟着纤纤?她又不需要你保护,有我呢。”
扶瑛本要踢回来,听她的话顿住了:“……纤纤?”
夕若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连她名字也不知道就跟?我才不会告诉你是哪两个字,你就猜去吧你。”
“……”扶瑛嘴角微扯,眼睛很冷,“她会告诉我。”
“噢~”夕若笑得漂亮,“她用纸写给你,我就把纸吃了,她用话告诉你,我就让你聋了。反正你不是瞎过哑过?有人对你下手你也不知道,真是蠢得我想笑。”
扶瑛巍然不动,只道:“你想笑就笑。”
夕若才不怕桌上这把破剑,她指尖一碰就能断成数段,甚至放在嘴里嚼吃了也没什么,只嫌味道不好。所以她想笑也就笑了,并不畏惧。
扶瑛越瞧越觉得这怪物喜怒无常神经兮兮,笑了一会又眼睛发直盯着医馆门口‘妙手回春’四字,提起的唇角藏着杀意。
待她注意到扶瑛在看她,又转头咯咯咯笑开了,仿佛扶瑛就长了个笑话模样,谁见都要笑的。
夕若十分自然地端过楚纤喝过的杯子,她也不喝,攥在手中嗅着杯沿,神情隐隐发痴,笑弧逐渐染上柔软的暖意。
扶瑛深觉此人有病,还病得不轻。
第149章
面上夕若留下的幻术在踏入医馆那刻就失效了。
中年妇人引她穿过回廊, 来到一间禅房。
这房大得离谱,摆设又轻简得很,平白堆出些许空旷寂寥之感。
香炉上空坠着一缕青烟, 幽幽檀香散开来,消减几分清冷, 左右两边墙上挂了几幅水墨山林,深厚沉重。
白衣女子跪坐蒲团, 美目轻阖, 手上缠着一小串佛珠,修剪圆润的指尖慢慢拨着。
桌案只摆一套茶具,后方挂着一个大大的‘禅’字, 落笔清逸自在, 并不锋利。
中年妇人低声说人到了,请楚纤进去, 都没能使白衣女子睁眼。直到楚纤坐下, 在中年妇人照顾下喝了一杯茶了, 女子才抬眸。
这自然是那天夜里见过的一张脸,只是她不认得楚纤,所以目光中有疏离有淡淡警惕。
不认得却点名道姓要见她——
“决明说你身上的病天底下只有我能治。”乔神医轻轻蹙眉, “你用了什么法子骗过她?”
中年妇人告辞出去了。
这位神医应当很厌恶被人欺骗, 而在此刻的她眼中,楚纤不仅欺骗了她, 还欺骗了决明。最可恶的不是前者,是后者。
因为她认为决明是不好被骗的,一定是楚纤骗人手段高超, 误导了决明。
又或是骗了决明比欺骗神医自己更可恶,更令神医无法容忍。
不需猜测, 就可直接肯定决明是那天的小丫头。
“没有法子。”楚纤尝出这茶不错,面上也因尝到好茶多了清浅笑意,她态度自然,“你怎知决明不是心甘情愿被我骗?”
“……”
乔神医手中佛珠串停了。她轻轻摁到桌面,又轻轻注视楚纤一会,叹了口气,说:“你不该拿决明跟我开玩笑。”
她的叹息更像是怜悯楚纤的自作聪明,正因这点不聪明,这位医馆客人将会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
原来传言中清傲出尘的神医也会有因太在意一人而想杀另一人的时候,还不是简简单单一刀封喉,神医一定有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你也不该拿我的尊严同我开玩笑,我还没非见你不可到满嘴谎言的地步。”
楚纤淡笑:“我的病不只你可以医,但你的病再不医,心就黑了。”
乔神医深深注视她半晌:“我还是不懂决明为何让我见你。”往常这种人她都能替她打发,不浪费她看医书的时间。
“也许她想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乔神医声音微寒,“我与她之间,不必通过你。”
“有些话总是不好从她这个‘弟子’口中说出来的。”楚纤轻转茶杯,言语温和,但抬眼的一刹那似有冷气环绕,“你为何离开仙岛。”
有生之年居然还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这个地方,毫不设防的乔神医瞳孔微缩:“你……”
“那是一座无名岛,只是在很多年以前上面住了个拯救天下的神医,所以又叫神医岛。”
“无论什么病,能找到这座岛就算救回一条命,众人将那位神医奉为仙人,久而久之那岛也成了仙岛。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说神医羽化登仙了,她收的徒弟却还在替她救死扶伤。”
“现下那座岛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神医,没有弟子,想去求医问药的人终究要失望了。”
上座的神医一路听下来,面色越来越难看,直到楚纤说‘岛上没人’,乔神医堪称失态地起身:“怎么可能没人!她绝不会离开那座岛!那座岛是……”话音戛然而止。
楚纤放稳茶杯:“是,那座岛是她的命。除非她的另一条命要丢了,否则她不会离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乔神医身体轻微颤抖,眼中有深深的惧意,她死死盯住正前方虚空一点,仿佛已透过它们盯死了千里万里之外的某个人。
或者说某个人的目光直接穿越千里万里盯死了她。
她瘫软着坐了回去,抖着手去抓那串佛珠,紧紧攥着,像一根救命稻草。
楚纤表情不变,那种平静到冷漠的嗓音继续:“你在岛上学了很多年医术,那些外界认为不可能的事已在你手中变为可能。你尊她敬她爱她,她是你的师父,也是你的知己,所以。”
“你为什么离开她?让她不惜离岛也要来找你?”
乔神医还未从深深的恐惧中清醒过来,楚纤顿了顿,换了个问法:“她知道决明的存在吗?”
“……!”乔神医猛然回神。
狠戾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刺向楚纤的脸,楚纤轻轻笑:“你不怕她杀了你,但是你怕她伤害决明。所以你一旦被她找到,注定要跟她回岛了。”
“岛上的人不问世事,也没来过京城。从你出岛算起,哪怕日夜兼程,也得两三月才能到达京城,可你在其他地方没有停留……”
证明乔神医的路线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晰,她直奔京城。
这也导致夕若中途没有绕道,她们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不多。
楚纤温声问:“是谁让你来京城?”
没人比她和夕若更了解这位神医的踪迹。那块石头上的血的确是这位神医的,而楚纤想找的人也的确在医馆中。
情绪剧烈起伏之后,乔神医逼自己冷静。她不能在一个亦敌亦友的人面前露太多破绽,尽管已经差不多了。
乔神医冷冷问:“我从未在岛上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楚纤笑,“但这与刚刚的问话没有关系,你若不想回答,我可以就此告辞。”
乔神医看着楚纤慢悠悠起身,当真是两袖清风、什么都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这人倒清清爽爽自由来去,偏偏她……
乔神医闭了闭眼,启唇:“——等等。”
楚纤如她所愿住了脚,转过身,极其耐心看向她。
乔神医第二次毫不掩饰她的杀意:“如果你不能救决明,我会让你走不出这里。”
楚纤没有任何表示地坐了回去。
乔神医沉默良久,才慢慢讲述她离岛之后的事。
她仍隐去离岛的缘由,只说路上遇到了许多灾民,沿着灾民逃难的反方向一路前行,走到哪里治到哪里,后来才知道自己来了京城。
她不想在人人太多的地方久留,刚想走,又见太后贴告示说宫中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中了毒,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她想也不想就进宫了。
之后王公贵族都来找她治病,还都是各种疑难绝症,乔神医一拖再拖,阴差阳错在这开了医馆,收了弟子,轻易走不了了。
“我也没想到京城会有这么多身患绝症的人,他们非富即贵,找遍了天下名医……”
“都不如你手中一粒丹丸有用。”楚纤接了后面的话。
提到医术相关的事,乔神医又恢复那种似是遥立雪山之巅的孤傲。
“这样说来,没人逼你来京城,但你还是来了。”
“凑巧而已。”乔神医应是看不惯这人云淡风轻、而自己心绪杂乱,她微微讥讽,“不是每件事都有预谋。”
楚纤不大走心地‘嗯’了声,她说:“是啊,总不能是有人故意引灾民往你那个方向逃窜,也不能有人笃定你能治疫病,更不可能有人给京城中那么多王公贵族下毒,下的还是只有你能解的毒。”
乔神医盯着她。
“扪心自问,乔神医的师父做不到这点吗?”
楚纤今日说的话已经够多,她身体早就疲倦了,抿一口凉了的茶,略略提神。
“……她是想让我回岛,而不是让我留下。”乔神医认为这猜测简直可笑。
楚纤点头,然后漫不经心抛出一个让乔神医险些掐断珠串的问题:
“若她就在你身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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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子崩得到处都是,溅在桌上一弹一跳发出‘夺’‘夺’的声音,像钝刀砍在案板上。
楚纤看着那些珠子,仿佛在看着一颗心被强行分裂成无数片,而每一片都在尖叫着恐惧着。
可是能串起它们的线被掐断了,再也恢复不成原本的线,只有再找一条不一样但足够稳妥的线,才能收起它们吵闹的声音。
乔神医的面上没有表情,大概恐惧到极致都是这样的。楚纤低眸继续抿了口凉了的茶水。
“……你究竟是什么人?!”
乔神医徒劳地攥紧一颗佛珠,不肯再看楚纤,她话中惊喘根本没有平复下来,仿佛被无形的雾闷得非常不适,却又不知如何逃离。
楚纤凝视着乔神医的脸,她想自己不是在帮助她,是在破坏她。想必今日的乔神医已拿不稳银针了,也抓不好药材,说不定就此葬送了一位神医的大好前途。
乔神医问得好,她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轻易破坏一个人的人生?破坏一个人有爱又有理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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