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这里人多又杂,怕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咱们另找一个吧。”包山道。
外边吵吵闹闹,屋里又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确实不是一个好地方,王大年在桌上敲了敲烟杆,起身道:“走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离开,穿过来时的那条巷子,七拐八拐地来到河边,那里有一排老旧的房子。
王大年推开其中一扇木门,对着屋里的人吼:“瘫在床上干什么,还不起来干活!”
程天石他们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外边等,不多时就有一个披头散发,大着肚子的郎君端着洗衣盆艰难地往河边走。
路面凹凸不平,郎君不小心摔了一下,程天石上前去扶,包山帮他把洗衣盆捡了起来,石大洪则将那些掉落的衣裳一股脑地塞了回去。
“怀孕了要小心些。”程天石低声温柔地关心着,他亲眼见过自己的小曲儿怀孕时有多难受与不易,自那以后便会对怀有身孕的郎君娘子格外照顾。
“行了,你们别管他了,他身子好着呢。”王大年站在门口道。
包山将洗衣盆还给他,得到了一句小声的谢谢,程天石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再仔细一看,发现他虽然用头发遮挡了大半张脸,但却莫名地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
“王老板,那是你的郎君吗?”包山问。
王大年往地上吐了口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狗屁郎君,他家里人欠了老子钱,送来抵债的,娘的,老子现在真是后悔,早知道还是要钱好,送这么个玩意儿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稍微碰几下就怀了,老子现在不仅得养他,几个月后还得养个小的,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亏本买卖。”
程天石对他的言行很不认可,但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因此也就没再多问。
进屋后几人将事情摊开来说,王大年那家伙倒是直接,讲明了是马二虎介绍吴老大去赌的,还跟他说赌的时候不要手下留情,最好让吴老大把家底都输光。
而吴老大也不负马二虎的期望,去了一回又一回,没多久就欠了三百两。
王大年拿出字据,道:“你们把三百两还我,这事儿就了了。”
程天石接过字据给包山看,许久过后见包山点了点头,他这才摸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来。王大年起身去拿,程天石却忽然收回手。
“他娘的,你耍老子呢?”王大年怒了,包山被他的样子吓一跳,径直往石大洪身后躲。
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即便是机缘巧合之下开了酒楼摇身一变成为掌柜,但那也不是在钱堆和权势里泡大的贵人,因此对上王大年这种穷凶极恶的人时还是有些发怵的。
程天石顿了顿,正色道:“没有耍你,只是想请人做个见证,不然钱还了又牵扯出其他事来就不好了。”
“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出了名的守信,不说别人,就说刚刚你们看见的那个大肚子,他家里人欠了我八百两,说把他抵给我,我当时答应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哪怕我现在后悔得要死也没去找他家里人的麻烦,你们这还是签了字据的,给了钱我就还你们了,还找人做个狗屁见证!”
王大年之所以这么说,属实是他的生意见不得人,不好闹上公堂去。
程天石一早就想到了,补充着:“不会让你上公堂,只是找人做个见证,我们庄稼人没文化,最怕的就是给了钱不认账的事,这年头钱不好挣,所以你也体谅一下我们。”
“行了,老子也不和你们多废话,看在你们也是生意人的份上,咱以后可能还会有什么来往,那就爽快些,我给你们抹十两,这很够意思了吧?”王大年问。
眼见他都这样说了,如果再强硬地轻什么证人只怕会弄巧成拙,包山扯了扯程天石的袖子,对他低声说着什么,随后程天石便将三百两递了出去。
王大年拿着银票在屋里左转右转,似乎在找钱,可他翻箱倒柜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咬着牙骂了一句“他娘的”,然后便冲出家门去,对着岸边的人喊:“媳妇儿,家里的钱呢?”
岸边的身影一顿,接着笨拙地起身,看得王大年心头一紧,刚想上前去扶,却不知为何又停下了脚步。
郎君深深低着头走进屋,轻车熟路地在墙洞里挖出来一个盒子,打开摆在桌上以后就准备离开。
“你等下。”王大年一边吼,一边数钱,数了十两退回去。
程天石拿了钱却不走,只觉得那个郎君有些熟悉,但他看不真切脸,包山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硬是将他给拖拽着离开了。
待他们三人离开后,王大年走过去将门关上,小声地询问:“刚刚摔着了没有?”
大肚子的郎君只摇了摇脑袋,并没有说话,王大年走上前去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却发现他十分抗拒地转过了身去,当下便来了脾气,恶狠狠地道:“没事儿就滚出去洗衣裳。”
*
还了钱后的事情依旧很多,有的时候夏小曲和天石一整天都碰不上一面,往往天还黑着他就走了,等到夜深,大家都睡了以后他才披星戴月地回来。
夏小曲有的时候睡得轻,能感觉到天石回来以后在亲他,有的时候感觉不到,只能等第二天醒来后在枕头边发现一些小玩意儿。
是天石给他买的。
有蝴蝶发钗,珍珠耳环,也有脂膏香粉,都是他平常用得到的。
程天石忙得团团转,一边是天宝楼的生意,一边是书院,还有嫂子的嫁妆,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要钱?
更何况又才撒出去二百九十两,这个窟窿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补上的。
一连小半个月一家人都没能打上几次照面,夏小曲知道他忙,心疼得不行,小崽也有好久没看见爹了,开始变得浮躁不安,经常玩着玩具却突然大哭,有的时候明明在屋子里开心地爬,可过不了多久便又趴在地上伤伤心心地哭。
曲郎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默默地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吴凤光和曾珍都去镇里做活了,夫妇俩拼命地干,说要早点把钱还上,五姑苍老了不少,耳鬓斑白,天不亮就起来去地里忙活,闲下来就去给别人家帮忙,领一点微薄的工钱。
五姑父变得沉默不少,看上去是挺老实的,每天两眼一睁也是哼哧哼哧地干,四处打听哪里要人。
程天石和吴凤光不许他再去镇上,怕他继续赌,心虚内疚的他自然听话,在村里找不到活干的时候就把家里收拾好,再煮好饭给五姑送去。
其实他有一手好厨艺,但是之前家里有五姑操持着,他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根本没想到要做顿饭来慰劳一下自己的娘子。
现如今他倒是顿顿都做,却再也换不来五姑的好脸色了。
“你看你把咱们家害成什么样了,还有天石和小曲,那俩孩子多不容易你不是不知道,日子总算好过了点,可现在天石为了你的事又在外边四处奔波,那小苕儿见不到他爹天天哭夜夜哭,你夜里倒是睡得着。”
五姑抹了把脸上的水,随手一甩便成片成片地落出去。才刚二月,天气还冷,可她却累得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湿透了,就这样一天还赚不来一钱银子,更别提整整三百两了。
“我想过了,这两天找个人来看看房,咱把老房卖了填你的窟窿,自己的债自己还,要是继续欠着天石的钱我看我和你都不用活了,直接下地府去找三哥三嫂赔罪。”
“是,是,你说得对。”五姑父低着头,现在他无有不应的。
说到这儿,五姑又长叹了口气,眼圈泛红,“就是对不起曾珍了,才嫁过来就遇到这样的事,苦了她了。”
五姑父不敢再应声。
*
夜里,夏小曲哄睡了哭闹不停的儿子,累得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人推门走进来,随后自己就被抱了起来,那人的怀抱很熟悉,身上也暖洋洋的,他忍不住靠近,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音。
天石……
程天石将他放在床上,俯下身去捏着他的脸亲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唤醒了睡梦中的人。夏小曲半眯着眼,心疼又委屈地发出哼哼。
“五姑父的事解决了,天宝楼和面馆的生意没有受影响,上街口那个铺面的手续下来了,可以添进嫂子的嫁妆单里了,修书院的事已经往上递了文书,约莫三四个月左右就能有结果,我找好了人,等那边一批下来咱们就动工。”
夏小曲的瞌睡没了,认真地听他说,程天石一一汇报完后却突然一头栽在了夫郎肩膀上,疲惫地道:“终于忙完了,这事儿挤一堆了,都没时间陪你和儿子,我听舅舅说儿子最近总是哭,真的对不起,媳妇儿。”
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后带着一身寒气也不敢上楼,只能在楼下将身上烤暖和以后再回屋抱抱心爱的人。这下终于忙完了,无事可做才慢慢觉出心里的那一阵委屈和内疚自责。
夏小曲紧紧回抱着他,亲亲他的耳朵,拍拍他的背,让他就那样趴在自己身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天石,不要说对不起,我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这个。
夏小曲将怀里的人又抱得紧了几分,在心里默默地道。
“嗯,疼。”
许是勒得太紧了,程天石皱眉发出梦呓:“媳妇儿,我疼。”
夏小曲心里奇怪,轻轻将他的衣裳剥开来看,发现肩膀上红了一大片,并且两边都有。
这样的痕迹他太熟悉,那几年家里没钱的时候天石就是这样卖着力气干活挣钱的,什么东西都往肩上扛,一天下来那肩膀红肿得碰都不能碰。
夏小曲小心翼翼地起身,动作又轻又柔,从抽屉里拿出消肿的药膏来替他抹上。
一边熟练地抹,一边悄悄掉眼泪。
第89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这雨接连地下,绵延不断,不急不骤,风一吹便斜进了屋檐。
夏小曲将一锅捡出来放篮子里,挑了两壶酒,又带上一些香烛纸钱。程天石在楼上给儿子穿衣裳,小家伙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张开小嘴巴打哈欠都是一股奶味。
曲郎君翻出一身青布衣裳穿好,头发梳得齐整,转头不太自信地对儿媳妇道:“称玉啊,你看,我这样子行吗?”
每次去山上他都要这样问一遍。
贺娘子点点头,回:“爹爹穿什么都好看。”
“胡说。”
曲郎君笑着责怪她乱讲话,都一把年纪了哪里还好看,更况且今天这日子……
他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老了,头发白了,皱纹遍布,眼睛也混了,不知道哥哥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夏小曲回屋看那父子俩收拾妥当没,却发现小苕儿趴在他爹肩头睡着,而程天石则用一只手艰难地整理床铺。
“行了,我来吧。”他比划着,推开了男人。
程天石换了只手抱孩子,上前将夏小曲拉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道:“辛苦。”
叠个被子有什么辛苦的啊,夏小曲捂着额头慢悠悠地看了一眼男人,在心里害羞地回着。
出门的时候雨还在下,何郎君同贺娘子撑一把伞,夏小曲独自撑一把,程天石则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把被裹得严实的小苕儿抱在怀里。
那条山路淋了雨后变得泥泞不堪,程天石抱着孩子走在最前面,每走一段都会出声提醒哪里能踩哪里不能踩,不厌其烦地叮嘱住,夏小曲挎着篮子走在中间,曲郎君和贺娘子则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跟在后边。
坟周又长满了杂草,明明过年的时候才砍过一道。
程天石将孩子交给了嫂子,转身从夫郎那里接过砍刀清理四周去了。
小苕儿从披风里探出脑袋来,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几个小山包,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去够,好像在指着什么。
夏小曲在几座坟前都点了蜡烛和线香,然后跪下来一一烧纸。
曲郎君给程开雄和方文欣夫妇也烧了点纸钱,便立马跑去哥哥坟前跪下,一边往火堆里扔黄纸,一边絮叨:“哥哥,我的眼睛不大好使了,这段时间发现看东西模糊了……”
坟地里栽了一棵石榴树,这个时节枝头绿意正浓,得仔细地瞧,才能看见绿色深处偶尔藏着一朵刚打上的花苞,还没花生米大。
“这里的石榴咋开花这么早啊?”贺娘子惊叹,要知道山下的都还没开呢。
闻言,夏小曲转过身来好奇地看,树上果然有点点红色。
“也许是爹、娘还有爹爹他们知道小苕儿要来,特意开花迎他的吧。”程天石一边砍着藤蔓,一边回。
小苕儿吃着手,眼睛滴溜溜地转,夏小曲将他抱在怀里,他便指着石榴树喊:“哗哗。”
他还说不太准声调。
贺娘子跟在后面拉他的小手帮他擦口水,笑着道,“知道喊花花了,那什么时候喊爹爹呀?”
“大大!”他一边喊一边开心地拍手,闹个不停,露出四颗小巧的乳牙。
因为过年的时候天太冷了,再加上孩子又小,担心抱上山遇见什么不好的,所以夫夫俩就没带他,这是他第一次来,才会看什么都新奇。
程天石三两下就砍好了杂草,放好刀走过来同夏小曲一起把儿子抱过去打招呼:
“小苕儿,这是爷爷,这是奶奶。”
因为曲郎君还在那边说话,所以他们先从这头走过去。夏小曲抱着小苕儿停在两处坟包中间,程天石先指了其中一个,紧接着又指了另一个。
小苕儿很乖很听话,圆嘟嘟的脸蛋被风吹得有点红,但还是跟着他爹教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学。
“牙~牙~”
“呐呐~呐呐~”
他还说不好话,不像包山家橙橙那样七八个月的时候就能清楚地喊出“娘亲”。
程天石继续往旁边走,指着大武和衡之的坟,认真地道:“儿子,这是大祖父。”
说完侧身垂下头低声道:“爹,这是我和小曲儿的孩子,叫程慕夏,乳名小苕儿,属鼠的,之前他太小了没带上来。”
眼见着夏小曲和程天石走近了,曲郎君这才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他要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该腾地儿了。程天石上前扶了一把,待舅舅站稳以后才松手,然后继续教着:“儿子,这里还有小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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