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一诺放了刀叉,安静地等待着。
很快主厨就到了桌边,仝湖问主厨能否介绍一下这蜗牛,虽然这是服务生就能做的事情,但主厨还是态度很友善地介绍了起来。在听到主厨亲口承认这蜗牛是勃艮第蜗牛之后,仝湖才礼貌地打断,他指向盘子里的蜗牛,说:“但这明显是白玉蜗牛的壳。甚至,这也不是新鲜的蜗牛,而是罐头。”
主厨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窘迫,却还是在挣扎:“这确实是蜗牛罐头,但是是用勃艮第蜗牛为原材料制作的。”
“刚才介绍菜品时,服务生说过这是法国空运过来的新鲜的勃艮第蜗牛,如果你们认为空运来的新鲜蜗牛和空运来的蜗牛罐头是同等概念,那么我觉得或许是我们对中文的理解存在着不可弥合的偏差。”仝湖仍旧是不疾不徐地说,“首先,你们的菜单上写的是勃艮第蜗牛,服务员介绍的时候说的是空运来的新鲜蜗牛,那么按照常规逻辑,我认为这是新鲜的法国勃艮第蜗牛,并不算是胡搅蛮缠。其次,理论上罐头这东西根本不存在新鲜与否,它都做成罐头了,要是还新鲜和鲜活,那就存在食品安全问题了。”
这话没毛病,但或许是仝湖语气的原因,闻人一诺甚至听出了几分戏谑,让他有些想笑。不过这个时候两个人应该打配合,不能拆台,所以闻人一诺没有表露出来,只安静地听着。
“第三,用罐头无可厚非,这毕竟不是在法国,我也不是吹毛求疵到非要吃新鲜的。但最基本的,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不是勃艮第蜗牛壳的东西,不该作为菜品的一部分呈上来。如果非要呈上来,也应该在点菜的时候跟客人说清楚,蜗牛壳是白玉蜗牛的,但是蜗牛是勃艮第蜗牛——”仝湖特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把话说完,“——的罐头。”
闻人一诺对于餐厅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不满意,但同时对仝湖说话和做事的态度觉得很有趣。设身处地代入主厨的角度,现在仝湖的平和与微笑都像带着刀。
主厨当然清楚今天这是遇到行家了,立刻不再挣扎,非常诚恳地赔礼道歉,并提供了换菜的解决办法,仝湖抬了手,示意服务员先不要动盘,同时拿了刀叉把刚才挑出来的蜗牛肉切开,说:“白玉蜗牛之所以叫白玉蜗牛,是因为它的肉是白的,这是它跟勃艮第蜗牛最大的区别。我都能认出白玉蜗牛的壳,难道会不知道这两种蜗牛的区别吗?”
闻人一诺这下是真的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了,他接过话来:“我觉得现在需要请侯兆出来跟我们说话了。”
听见闻人一诺直接点了行政总厨的名字,主厨和服务员都没再多话,立刻照做。侯兆被请出来时已经大概知道了情况,但走到桌边看到客人是闻人一诺时还是有些意外,两个人认识多年了,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侯兆是懂行的,看了餐盘里的东西,不用再多说什么,免单撤菜是肯定的,这是重大事故,后面肯定还有别的措施。
仝湖看他如临大敌的状态,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说:“其实我还挺喜欢吃白玉蜗牛的。”
侯兆说:“这跟顾客口味偏好无关,这是我们的错误,必须承认。这道菜从菜单上撤掉,在解决问题之前不会再上,以后随时欢迎你们来监督。”
在侯兆示意主厨和服务生离开之后,闻人一诺才道:“我是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呢?总不至于今天第一天这么卖就让我们碰上了吧?”
侯兆低声说道:“确实是第一天。你也知道,我最近家里工作一团糟,实在是疏忽了。我真的是庆幸今天被你们撞见发现了,你们这是第一桌,其他桌还没上到这道菜,我刚才让他们挨个去解释撤菜了。这主厨是新来的,半个月前刚转正。试菜的那两个月我天天盯着,一直没问题,我就放手了。你放心,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闻人一诺看了眼仝湖,才转而对侯兆说:“你啊,偷着乐吧,如果今天来的是匿名品鉴师,我看你明年别说黑珍珠了,这店怕是都干不下去了。我也不为难你,但是蜗牛再给我们上一份热的,这份都凉了。”
“真吃啊?”侯兆惊讶。
“他真喜欢吃白玉蜗牛。”
仝湖点头,然后说道:“我可以再多要点儿酱汁吗?”
“没问题,我亲自去做。”侯兆立刻招呼服务生来撤盘,再三表达歉意之后就去了后厨。
仝湖端起酒杯抿了口酒,说:“幸好是遇到熟人了,不然这餐厅怕是要黄。这位侯先生是什么关系?”
“邻居兼发小儿。”闻人一诺回答,“他家倒确实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老钱了,不过他是旁支,家里主要直系早就移民海外了。他曾祖那辈留在国内没走,后来祖父接手帮着直系经营家族在境内的产业,混出了点儿名头。”闻人一诺说了一家公司的名字,说那就是他们家的。
仝湖听过那个名字,能想象得到大概的财富水平。闻人一诺接着说:“他家的事确实让人头疼,回去再跟你说。他小时候一年能拿有大半年是在我家过的,就跟我亲弟弟也没什么区别了。今天这事你也别担心,咱们这是帮了他,他还得谢谢你才是。”
“其实我刚才有点儿慌,我怕这样会影响到你,而且你说了,咱们第一次约会,应该留下好回忆的。”仝湖坦白。
闻人一诺摇头:“这也是个有趣的回忆。一切顺利是好,偶有插曲也不算坏。而且你并没有生气,我还替朋友发现了一个潜在危险,这都是好的。还有就是,我们之间又进一步地坦白了,关于斯宁,关于未来我要做的事业,我们达成了初步的一致,这就很值得纪念了。”
仝湖感慨:“你到底是怎么做到情绪这么稳定的?我刚才跟主厨说的时候都担心你会突然暴怒。我在指出餐厅的问题,想得多的会觉得我是在挑剔你。”
“那也想太多了。”闻人一诺失笑,而后说起了自己的态度和观点。
每个人的为人处世都跟家庭脱不了关系,闻人一诺说他从小没见过父母吵架,家里在遇到问题的时候都是通过坐下来沟通来解决的。所以他从小就知道,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沟通才能。抽丝剥茧找出问题的根源,解决根源,从而解决整个问题,这是他耳濡目染所接受的,也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今天发生的事情,问题不在他们俩身上,而是在餐厅的主厨,这件事是主厨的错误,所以仝湖明白无误地指出主厨的错误,就是找到了事情的根源。既然找到了根源,那就不会再有扩散和衍生,自然他也不会觉得仝湖是在挑剔他选的餐厅,进而挑剔他这个人。很简单明确的逻辑,但太多人做不到不迁怒。
仝湖说:“其实我是担心,我认出了那不是勃艮第蜗牛,而你没认出来,会让你觉得丢脸了。”
“我又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无知并不丢人,因为暴露自己的无知而暴怒才是丢人现眼,那是无能的表现。”闻人一诺说,“从小到大,我爸妈一直在教我们做个普通人,让我们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普通和平凡。承认自己无知,承认自己平凡,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因为这让我们成为了一个真实存活着的,能感知世界的人。”
“上升哲学了。”仝湖感叹,旋即又问,“那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戳穿吗?”
“如果你是会迁怒的人,我不会当着你的面戳穿,但我会私下里跟侯兆说。”闻人一诺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你是那种人,我也不会跟你来这里吃饭。”
“这是夸我呢,我听懂了。”仝湖说,“不过你刚才有一点没太说对,我不是完全没生气,我是有一点点生气。”
“因为主厨在你认出来之后还在狡辩用的是勃艮第蜗牛罐头,而不是白玉蜗牛,对吗?”
仝湖点头。
其实如果刚才主厨直接承认这个确实是白玉蜗牛,仝湖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但是他还在强行辩解,甚至在明知道仝湖能看出来的情况下还妄图糊弄,让服务生以撤菜作为结束。就算主厨并没有毁尸灭迹的意思,这行为也让仝湖觉得是自己太和蔼了让主厨有了侥幸心理。所以仝湖才刻意反复强调了勃艮第蜗牛罐头这件事,他已经给足了主厨机会和空间,但主厨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的善意并没有得到回馈,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必要再给主厨留面子。就像闻人一诺在等前菜上桌那段时间跟仝湖说过的话,他们是来消费的,不是来受罪的。
后面的菜品再无波澜,每一道都是侯兆亲手做的,口味也非常独特,确实是值这个价格。
主菜过后侯兆亲自推着甜品车来让他们选,并再次向他们道歉。闻人一诺说要让他改天上家里去单独做一次fine dining,侯兆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毕竟是替自己提前止损,预先解除了一次非常大的危机,就算不是发小儿,到家里做一顿饭也是太便宜了,更别说他们本来关系就已经到了那程度。闻人一诺让仝湖跟侯兆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侯兆也不傻,早就意识到了他们俩的关系,说了几句诸如般配之类的夸赞,之后还说要单独给仝湖做顿饭,毕竟这是仝湖发现的问题。虽然有了插曲,但是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了。
第42章 《我愿意》
我愿意为你 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 拿爱与我回应
————王菲·《我愿意》
闻人一诺叫了司机来开车,路上就跟仝湖说起了侯兆家里的事情。
侯兆的父亲在家里兄弟姐妹中排第三,他从小虽然有很优渥的环境,但是并没有被按照继承人那样培养,家里给他的定位是能不败家就行。他倒也是从小就按照家里的期望,一路读书上学,到了年纪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拿着家里信托给的钱继续过日子,做点儿不会赔钱的事情。
但在侯兆出生之后不久,侯父就开始不归家。按照闻人一诺说的,就他知道的,侯父的最高记录是在外面同时包养了三个情妇。
侯兆的童年完整经历了父亲的冷漠和母亲的崩溃,他很多次都劝母亲离婚,但母亲怎么都不肯,只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等侯兆年纪再大一些,大概是在12岁左右,他亲眼目睹了母亲和情人在家缠绵。接着没多久,父亲领回了一个孩子,说那是他的弟弟,而他的母亲对此已经毫无波澜,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紧接着他母亲怀孕了,他父亲对这件事也仿佛是早就了然,甚至在他妹妹出生之后,父亲还难得地回家长住了一段时间,一直陪着妹妹长到了三岁。他以为父亲不知道母亲的私情,看着父亲对妹妹那么上心,他甚至觉得羞愧和害怕。他很清楚妹妹不是他父亲亲生的,而他害怕父亲不知道。
然而在他上高一那年,他父亲又领了一个更小的女孩回家,说是他妹妹,他母亲仍旧无动于衷。但是他崩溃了,那种巨大的羞耻感让他在家爆发,哀求父母让他们离婚。父亲和母亲看着他发泄完,才坐下来跟他坦白来龙去脉。
那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但并非青梅竹马的情谊。侯母早在结婚前就爱上了自己家的司机,但家庭的背景不允许二人爱情的存在,侯母在自己父母的逼迫下斩断情丝嫁给了侯父。
侯父原以为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没想到意外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侯母其实已经跟情人断了联系,但侯父觉得自己戴了绿帽,转头就出去找了别人。
侯母一看侯父这样是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于是也跟旧情人重燃爱火。双双出轨,没人在意侯兆的成长,那段时间侯兆一直是跟着闻人家的四个孩子一起生活的。
弟弟比侯兆小了两岁,这意味着他父亲最少在他一岁的时候就出轨了。而他母亲在知道了这个孩子存在之后就勾搭着旧情人怀了孕,是一种“既然你绿了我,并且觉得我也绿了你,那我就把这件事坐实”的心态,就这样有了妹妹,所以他父亲一直都知道妹妹不是亲生的。
在那期间,侯父通过亲子鉴定确认了侯兆是自己的儿子,知道了当初自己的妻子并没有背叛自己,所以后来那三年并不是为了陪伴刚出生的女儿,而是在弥补侯兆。
但总归那女孩不是他亲生的,看着自己妻子对那女孩的上心,想起侯兆小时候受到的冷待,侯父就又跑了出去,最小的女儿就是这样来的。
一家六口,夫妻二人四个孩子,只有侯兆一个人是亲生的婚生子,剩下三个都是私生子。这让处在青春期的侯兆心理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生理和心理都出现了问题。
那时候侯家老爷子知道了这荒唐事,立刻就把侯兆接到自己身边,让他休学休养。后来这些年,侯兆一直跟着祖父祖母生活,那时候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事情就是做饭,于是祖父祖母就送他去进修,学厨师。他回国开店,也是祖父和伯父给的支持。
前两年祖父去世,侯兆作为孝子贤孙第一人,家里也没有人有异议。甚至他伯父、姑姑家的堂亲和表亲对他也都很好。但是去年他父亲心梗突然去世,留下的大笔遗产成了家庭分裂的根源。祖父离世时留有遗嘱,早已经把属于侯父的那一部分财产全都留给了侯兆,侯母作为合法配偶,因为家族信托的存在,甚至没法继承侯父的一分钱。这意味着,如果侯兆狠心,他现在就可以把弟弟妹妹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剥夺。
他跟弟弟妹妹感情不深,但也下不去狠心真的不管他们,而且大家族的这些钱财分割非常复杂,根本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厘清的。再不愿意,侯兆也得分心去考虑这些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上一任合伙人,也就是这家餐厅的主厨出了车祸,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他的事业和家庭几乎同时给他压上了重担,这些事他没怎么跟外人说,但是闻人一诺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是知情的。
侯兆不缺钱,也不在意钱,他一门心思放在餐厅上是真的因为喜欢。作为朋友,闻人一诺自然清楚,他今天选在这里吃饭却没有提前告诉侯兆,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支持侯兆的事业,毕竟这是侯兆现在唯一在意的事情了。
听完整个故事之后仝湖唏嘘不已,说人的运势真的很难预判。闻人一诺却无奈摇头:“车祸那天,侯兆因为家里的事烦心,住在了刚才我们吃饭那地方楼上的酒店里,让自己的司机开车送主厨回家。司机和车都是侯兆的,只是车上坐着的不是他。”
“卧槽……”仝湖说完下意识地捂了嘴,”抱歉,不是要骂谁,就是太惊讶了。”
”没事,我刚知道这事的时候也是这种反应。”闻人一诺叹了声,“他没结婚,也没提前立好遗嘱,如果他出了意外,财产再分配,他的母亲就能拿到他的遗产。不止是他从侯家继承来的,还有他这些年自己挣的。就算他祖母还在世,能抢回来一部分,那也是很少了。他们家的这种斗争已经不是我能插手干预提供帮助的程度了,所以我也只能提醒他小心,千万注意安全。今天那个主厨,我猜也经不起查,指不定是谁想出来的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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