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示威似的:“我们认识很久了。”
章途给小满碗里夹了一个小鸡腿,不动声色地在餐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桑煊锐好奇道:“认识很久了?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吧?”
章途咳了咳,不让江宁川再说话:“当知青那会儿认识的。”
等等,当知青那会儿,他好像听宋垚说起过。眼前这位不会就是章途的那个前男友吧?那他们昨晚……
桑煊锐的表情忽然微妙起来,看了眼吃得大快朵颐的小满,悻悻地把自己多余的好奇心收了回去。
吃过饭已经很晚了,桑煊锐和章途道别。
“估计明天我就得回去了,此处惹了地头蛇,不宜久留,”他笑嘻嘻地邀请道,“有时间再来首都玩呀,之前会所那小男孩总来打听你,我们一去就凑过来看看你在没在。”
章途在首都的日子里忙得不可开交,早就把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抛之脑后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还在那儿?”
“怎么不在?人家对你朝思暮想的,你倒好,一转身忘干净了。”桑煊锐拍了拍章途的手臂,“走了,再见。”
这句话纯属多余,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他特意说给江宁川听的。他桑煊锐何等人也,一眼就看出两个人藕断丝连,尤其是江宁川余情未了,加了这句话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章途关了门,从玄关回头,发现江宁川站在不远处。
“我洗完碗了。”
章途眨眨眼:“多谢。”
桑煊锐临走前的那几句话刚好是卡在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说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灯光黯淡处,江宁川站在那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今天本就不多话,章途走过去,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你怎么了?”
江宁川忽然伸手抓住了章途的手腕。
“你在、你在首都……不,没关系,这都没关系。”他的眼神摇摇欲坠,“你可以把我当成任何人,我都没关系,章途,我们、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章途无奈:“你一定要我再强调一遍?我对你没感觉了江宁川。”
“昨晚你不是这样说的!”江宁川委屈得不行,声音大了几分,章途拉着他关上了厨房门,皱眉斥道:“你还想让孩子听到吗。”
都怪桑煊锐临走前搅浑水,章途放软语调:“不是说好不提昨晚的事了吗?我很感谢你今天来照顾我,但是……江宁川,强扭的瓜不甜,上赶着也不是买卖。”
要是能回到昨天多好,昨天,他几乎都要说爱我了。
江宁川怔怔望着章途开合的嘴唇,很美好的形状,一定很适合亲吻,适合吐诉爱意,而不是说出这些冰冷无情的话。
“试一试……才能知道甜不甜。”他一步步逼近章途,眼神交错间,是对方先回避到了一边。
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生病了会梦到自己,为什么自己赶他走他也一定要回来……这些问题所有的答案从来只有一个。
一个很简单的答案,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可是宁川,如果你真的要选择我,一开始你就不会去和别人结婚。”
看见江宁川错愕后眼神中无法自控地流露出难过,章途知道短暂失去的主动权又一次回到了自己手里。
“既然你先假想我会放弃你,那么,我现在如你所愿了,我不想再接受你,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章途认真地凝视着他:“到底为什么呢,江宁川?”
第三十九章 暴雨
最后的问题江宁川没能答上来,在沉默中失魂落魄地带着小满回家。临走前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低声道:“你记得好好休息。”
章途郎心似铁,只冷淡地“嗯”了一声。
送了父女二人,章途低下头去看饼干,小狗摇了摇尾巴,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不佳,于是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子去拱了一下主人的小腿。
接下来的日子规律且平常,桑煊锐回了首都,江宁川正如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章途每天按时上下班,到点遛遛狗,休息的时日就去找赵知蔓和王晓声,朋友之间聚一聚,不时小酌一杯。
如此清静了两三周,这天上午他在科室听见护士们讨论被急诊送到隔壁的病人。
“两个人,有一个是腹部被钢筋贯穿了,还有一个是眼睛被穿透了,几个工友七手八脚把这两个人抬到医院的,哎哟那个惨烈,我都不敢仔细看。”
“哪个工地上出的事?”
近来这座城市大搞建设,动工动土的地方着实不少,章途从医院回家,一路上就会经过好几处施工场所。
虽然施工的场地被围挡挡住,但天气干燥炎热,大街上也免不了添了几层新灰。一歇工,就有很多建筑工人坐在围挡外抽烟,脚上蹬着解放鞋,脸上是太阳日久天长晒出的肤色和皱纹。他们很多都是农民进城,耕作土地的时间久了,人也变得像土地,厚重而无言,虽然坐在一起,却并不聊天,定定地看着马路,吸着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等烟体燃尽,就回去继续干活。
“好像是文化局旁边的。”
章途心中一跳,忽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前几天和王晓声闲聊时对方还提到在单位附近碰上过江宁川,之前江宁川说过自己在工地上做事,看来就是在文化局旁边的这个。
总不能巧合得这么倒霉,工地上那么多人,偏偏真是他出了事吧?
“一个姓黄,一个姓江,唉,都是进城打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知到家里人,救下来了也落了残疾……”
江。
章途的心重重一跳,毫不犹豫地起身,急匆匆走到隔壁去。
护士们被章途突然的举动吓一跳,不知道怎么这人上一秒还安安静静,下一秒就猛地站起来望门外冲。
“章医生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
众人对望,皆是茫然。
隔壁诊室也不过一间小小屋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章途穿着白大褂,一路通畅无阻地看到了两个病人,两张陌生的国字脸,都是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
再一抬头扫视一圈,大家不知道他一声不吭走进来是要做什么,都愣愣地看着他的行动,于是章途很顺利地在围观的人群中精准捕捉到了尚在愕然的江宁川。
人没事。
章途终于把差点就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放了回去,望向同样惊讶的同事。
“章医生你怎么来了?”
“笔没水了,急着写病例,借一支。”
借笔就借笔,走得这么急,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吓他一跳。同事暗暗腹诽,把胸前口袋里唯二的蓝黑笔分了一支给他。
医生急匆匆来了又走,送人来的工友们都摸不着头脑,只有江宁川悄悄离开人群跟着章途走了出去。
“章、章医生。”
江宁川好像是真有什么事要来询问医生似的,清了清嗓子唤道,等章途回头,立马快步走到对方跟前:“你刚刚怎么来了?”
“说了,借笔。”章途垂眼,不欲与江宁川过多纠缠。
借笔怎么会这么急匆匆的,而且刚才章途分明就是在找他。江宁川不肯放过对方脸上任何的微表情:“你在担心我。”
“我没担心你,我担心小满,”章途的语气古井无波,“你们工地安全措施不到位,为小满着想,你最好换份工作。”
归根到底是担心他出事,这不就是在担心他吗。江宁川消化良好,从善如流道:“我会去找新的活的。”
他略略犹豫几分,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直接交到对方手里。
章途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缓缓问道:“你把它给我做什么?”
“我在这里干活的钱都在里面,”江宁川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表情:“密码是你生日。”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章途还从没想过自己能有直接被塞存折的一天,尤其塞给他存折的人还是江宁川。这家伙一直苦兮兮穷着过日子,章途现在还记得村里他的那间小破屋,况且对方又不像自己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养小孩也是一大笔开支,好端端把这么些钱送人,真是阔气。
他拿着这本薄薄的存折,颇为哭笑不得:“还算聪明,没直接把现金给我。我自己的钱都花不完,用你的钱做什么?拿回去。”
工地上的大哥说,他和老婆常常吵架,求和也简单,一把在外面赚的钱交到老婆手上,就什么都好说了。他不求章途能原谅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只求对方不处处推开自己,可是这招对章途好像不太管用。
江宁川眨巴着眼,直愣愣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章途想起他们最近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顿了顿,“不是我在生气,是我问了你问题,但是你没有回答。”
江宁川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真是这么一回事,不免垂头丧气。
他也不是一定要在这里逼问对方一个答案,见江宁川迟迟不作声,心下默默叹息,说道:“存折先放我这儿可以,我不会去动,想拿随时来拿。我走了。”
转身走了几步,江宁川赶上来,拉住他的手恳求:“好久、好久没见了,今天一起吃个饭吧。”
哪里有好久,成年人的日子过得如流水,倏忽而逝,顶多也就半个多月未见,算得了多久?但章途还是答应了下来,胡乱点了点头:“下班见。”
一个下午算不得多难捱,章途看病问诊,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江宁川这边则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时钟,他和工友们商定好了轮班,下午由他看着医院里的工友,等工地收工了再由人来替。
快到医生下班点的时候,江宁川每隔一会儿就要朝章途科室的方向瞄上一眼,担心对方走了自己还没发现。等到工友下了工来替班,他跟人简单交接了几句,便来到了章途所在的科室,礼貌地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看去,室内空无一人。
江宁川茫然地看着无人的房间,指甲深陷进掌心,呼吸变得急促。
没有人。
为什么?
果然只是在哄我,只有自己这么傻,他说我就信。
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低谷,正要出去,就听见侧面有帘子掀动的响声。
下一秒,章途出现在他面前。
“你来了啊……出什么事了?”
章途就是去换个衣服,一出来就看见江宁川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活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江宁川眼睛睁大,伸手去碰了碰章途的胳膊,确认眼前人是实体,身体才放松了下来:“没、没事。”
他鼻尖还留着点红,挤出一个笑:“我们……我们先去接小满?”
邀约是对方发出,他客随主便,自然无不可。
路上两人话不多,章途问的都是那两个工友的事:“他们家人联系到了吗?”
“打了电话去,有一个联系上了,还有一个没有,有他的同乡要回家,刚好告诉家人。”
“你出来后就一直在城里,中间回过老家吗?”
章途突然一问,江宁川张了张嘴,又闭上,摇了摇头。
江宁川在村里没有亲人,倒是没什么挂念,可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难道有时候不会想念?
他觉得奇怪,便多问了一句:“那以后呢?出来这么久,不回去看看?”
“不想,”江宁川的唇色发白,神色遮掩,“我不想回去。”
见对方明显表露出抗拒,章途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听到天边爆出一声闷雷,抬头看看天空,湛蓝的天正被急速扩张的乌云吞噬。
“快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一滴、两滴,行路人纷纷加快脚步,希望自己能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回到家或是别的什么目的地。幼儿园正在前方的街上,其他孩子都早早被父母接回了家去,用于活动的小操场上此刻空无一人,只有秋千和跷跷板寂寥地守在这里。
压抑沉闷的夏季空气,要命的湿热。
他们加快脚步,刚好有一位女老师出来收拾小孩子们玩闹后丢在室外的玩具,以免遭受暴雨的浇淋。
在即将落下暴雨的沉闷天气里,在室外说话都好像隔着一层屏障,必须要大声点对方才能听清。江宁川隔着幼儿园的铁栅栏门,询问着江小满在哪里。
女老师走近铁门,一脸疑惑:“我们园里的小孩都被家长接走了。江小满?不久前被她外公外婆接走了,孩子自己说的,那是她外公外婆。”
天空划过一道迅猛的闪亮的白。
又是一道惊雷,轰轰然在耳边炸开。
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砸得人生疼出,不出意外,一个小时内,整个世界都将泡在水里。
第四十章 小满
“他们大老远来,城里又没有亲戚朋友,应该住在招待所,我先打电话给知蔓和晓声,让他们也帮忙找找。等会儿去报警,你别着急,注意深呼吸。”江宁川脸色苍白,双手冷到了骨髓里,章途真怕孩子还没找到,他先晕厥过去。
示意女老师倒了杯热水过来,章途道了谢,把杯子塞到江宁川手里。
手心里捧着高温的物体,似乎人也变得好了些,他略为迟钝地抬头,看见章途要走,顿时慌了神:“你要去哪儿?”
章途回头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借座机打电话,很快就回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眼江宁川,对方显而易见正处于极度不安的状态,把人留在这里不算一个很好的主意。
于是他改了口:“你跟我一起去吧,仔细想想小满今天的穿着打扮,身体上有没有胎记,到时候方便找人。”
这里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涵盖了绝大部分人生轨迹的地方,发动几个朋友同事一起找孩子不成问题。
向江宁川问清楚了小满身上的特征,在电话里详详细细转述了一番,挂了话筒,章途侧过头看江宁川,对方的情况似乎好了些,安慰道:“大家都会帮忙找的,不要太担心。我们先去派出所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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