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发大,泼瓢一般,砸在地上溅出许多小水坑,风雨中打着伞也只能顾到头部,下半身几乎浇透了。王晓声和赵知蔓赶到派出所时身上没几处干着的地方,裤子都黏在了腿上。
他们进来时江宁川正在做笔录,听见民警询问:“把孩子接走的是她的外公外婆,为什么说这是拐卖?”
“小满母亲生前就和娘家关系不好,没什么走动,去世后那边跟我们也从来不来往,从小到大从没见他们关心过小满,这次一来就把人带走,肯定是——”江宁川眼眶红了一圈,瞳孔没什么焦距,低着头答。
警察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漏洞,眼神锐利:“从来不来往,也从没关心过?那他们是怎么认出你女儿的?小孩儿也认得他们?老师说了,你女儿是自愿跟着人走的。”
“两个月前,两个月前他们忽然找到这里来了,”江宁川神色晃动了一下,透出几分苦涩,“他们说自己老了,想女儿了,想来看看外孙女,我当时真以为是这样。”
“往下说。”
“小满……孩子不是我亲生的,我和她妈妈结婚时,她妈妈就已经怀孕了。”
“既然她已经怀孕了,你为什么会和她结婚?”
江宁川快速瞄了一眼章途,后者以为他只是紧张,在桌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在乡下,单身女人怀孕了是要遭人说的,很、很可怜。”
民警不再多问,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赵知蔓和王晓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了惊讶。短暂的讶异过后,也都安静地听江宁川继续往下说。
“他们找到我,是因为小满的生父找到他们,说他现任妻子身体出了毛病,不能生育了,想把小满认回去,对老婆、对外人就说是收养的。那个人给了他们一些钱……拿钱换孩子,这是人口买卖!”江宁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连承认小满是自己亲生的勇气都没有,这么多年也从来没问过孩子一句。我当时没答应他们,把他们赶走了,没想到今天、今天出了这种事。”
对方是派出所的老民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听过见过,迅速做好记录,又问道:“这些事情你女儿知道吗?”
“她还小,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没告诉她。我当时只对她说外公外婆回去了。再然后,再然后就是今天……”
“我们会在各个地方排查,你们也去小孩平时上下学经过的地方去找找,天气不好,对方留在城里的可能性很大。”
警察记录完收工,赵知蔓先上前宽慰了江宁川几句,拉上王晓声自告奋勇道:“我先和晓声到附近的招待所去找找,这个片区我们熟人多,号召大家多留心看看,应该能问出点什么。不要担心,小满聪明着,说不准一个人偷偷跑回家了呢?”
再怎么安慰,最好的情况也只有这一种,江宁川麻木地说了声“多谢”。
众人散开分头去寻,章途怕江宁川一个人待在派出所自己吓自己,提议道:“走吧,我们也去找找。”
雨下了许久也没见有变小的趋势,路面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积累了一层水流。他们共撑一把雨伞走在街上,章途问道:“你上回是在哪儿遇见的他们?”
“工地。”
“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工地上有同乡,不是一个村的,可能是他们把我的消息带回去了。”
“那他们是在哪儿看见的小满?”
“幼儿园,我一般都是从工地直接去幼儿园接人,当时他们也跟着去了。”
“他们这回要蹲人,住的地方应该就在幼儿园附近,我们去打听一下附近的招待所。沿街的商铺也问问,看有没有注意过老人和小孩。”
章途的分析条理清晰,总是很容易惹人信赖,江宁川看上去心事重重:“谢谢你,明明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章途向前走,漫不经心问道:“所以你不想回去,就是怕他们抢孩子?”
“不止这个,”江宁川摇摇头,凝望着章途的侧脸,后者专心在街面上寻找标有“招待所”字眼的招牌,没有在意他的视线,“谢谢你能把我带出来。”
这句道谢听起来大有深意,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停在一家招待所的台阶上,章途说:“我们进去问问。”
和前台描述了一番,然而一无所获,一连问了几处地方,都是这样的回答,不是没注意就是没印象,有点印象的也只是在路边看见他们走过。街上每天人来人往这么多,老人和孩子最容易隐匿于人群,要把人的动向打听出来,简直就是在海洋中寻找一滴水。
连连受挫,章途怀疑自己是不是思路出了什么岔子:“你知道他们之前来的时候住在哪里吗?”
江宁川摇了摇头。
他们来的时候直接去的工地,跟他说想念外孙女,想来看看,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江宁川也不疑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会动那样的心思,幼儿园放学接了小满,就把她带到饭店里去。吃过饭,支开小满,他们才告诉他,是小满的生父想把孩子要回去。
“你这么多年把她拉扯大也不容易,当初确实也是我们对不起你,孩他爸有钱,到时候少不了你的一份。”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钱字,小满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工具,不值钱的时候扔在一旁不闻不问,一看有利可图了,又忙不迭凑上来想把人带走。
江宁川听到这话怎么可能不愤怒,当即便带着小满回家,后来不知怎的,他们打听到了他的住址,第二天又上门试图说服,江宁川忍无可忍地把人轰走,两个月以来都没有这两个人的消息,他还天真地以为是他们放弃了。
雨水仍未停止,势头稍小了些,忽然又起一道闷雷,轰隆隆过后,雨势又一次变大。江宁川神思不属地咬着嘴唇,走路没太注意脚下,被章途拽到一旁:“别踩井盖。”
有人迎面跑来,怀里抱着包裹,差点跟他俩撞上,那人仓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抬脚便要走,走时抬头看了眼二人:“哎,江宁川?”
江宁川茫然转头,总算看清这人是工地里的工友,今天一起把人送到医院去的其中一个。
见江宁川看他,对方开朗地笑了笑:“老黄不是住院,我去他住的地方拿今晚他要用的东西。”
章途插嘴道:“他没住工地?”
工地一般都会提供宿舍,江宁川是一个人带小孩,觉得工地环境对孩子不好才单独出来住,农民工一般都是一个人出来打工,住集体宿舍刚好省下一笔开支寄回家里。
“他是老家亲戚带着一起出来的,要是没出事,今天正好能搬到宿舍去,这不是出事了吗,东西还都放在招待所。”
“前面还有招待所?”
“有啊,”这人忽然认出来章途正是上午医院里的医生,“啊,不是你们城里人住惯的那种,那种要介绍信,我们住不起,被抓到要遣回家……”
对方不知道眼前两个人心中是如何着急,江宁川没有闲聊的心,打断了对方的絮叨:“老黄住在哪儿?”
“就前边,前边左转。”那人抱着包裹,伸手望自己身后一指。
楼梯又窄又高,只能供一人通行,灯泡昏暗,路线似乎有些接触不良,时不时闪烁一下。灰色的墙壁上有人用白粉笔歪歪斜斜写了“招待所”三个大字。上去之后只有一个老头坐在柜台后打盹,眼皮无精打采地垂着,听到章途和江宁川上来的脚步声,迟缓地抬头看着二人。
“找人。”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老头没了疑惑,又缓缓低了头去。
这样的招待所是半地下的,不需要介绍信,不需要登记,费用也便宜,各式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人员流动很大。
这地方划分了许多小房间,密密麻麻挤在一堆,每一格的空间可想而知只有那么一点儿,对门的走道也极窄,似乎一个跨步就可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墙壁很薄,隔音并不好,可以听见有男人女人在同一房间的打情骂俏,也可以听到有人独自喋喋不休的咒骂,甚至还有婴儿的啼哭,可唯独没有小女孩清脆的说话声音。
难道也不在这儿?走到走廊的拐角,腿上忽然撞上来一个人,小孩抬头,看清了是章途,立马扑到对方怀里:“章叔叔!”
后面跑来两个看上去六十来岁的男女,应该就是小满的外公外婆,看见章途满脸警惕:“你是谁?”
章途皱眉道:“你们又是谁?我侄女为什么在你们这儿?”
老太太陪笑,显出几分和蔼可亲:“小伙子,这是我们家孩子,你是不是认错了?”
章途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几秒,低头问怀里的小满:“小满,我是谁?”
小满委委屈屈:“你是章叔叔。”
“他们是谁?”
小满抱着章途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小满不认识!”
“我们已经报警了,孩子你别想带走,要说跟我们去派出所说。”
老人闻之色变,看见赶来的江宁川,却又猛地一声冷哼:“报警?你问问你后面这个人,他敢不敢去报警,真要我们把那些事说出来,他第一个就会被枪毙!”
老太太骂骂咧咧,小丫头被吓得眼泪汪汪,章途捂上小满的耳朵,对江宁川使了个眼色,想先带着小满离开,可老太太战斗力惊人,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去拽章途的胳膊:“你不准走!”
“我们的事情,你别牵扯他。”江宁川沉声,挡在二人中间,脸上显出毫不退让的神色。
章途出了招待所,在马路对面正看见一路问人的赵知蔓和王晓声,来的好不如来得巧,他朝二人挥挥手:“这边,孩子找到了。”
把小满交到小两口手上,章途说:“你们在这儿陪一会儿小满,我去宁川那边看看。”
王晓声:“我去喊警察。”
“爸爸不会有事吧?”小满咬着手指甲,担心得要命。
赵知蔓想起江宁川在派出所说小满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心里忍不住一叹,也不知道这事有没有被她外公外婆说漏嘴。她蹲下来拥抱小满:“会没事的,章叔叔不是去帮你爸爸了吗?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下来就好啦。”
小满很忧愁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一章 隐言
再回去的时候,江宁川他们已经不在走廊上了。招待所的墙壁和门板都太薄,委实不太隔音,章途很容易就分辨出了江宁川在哪一扇门后面。
“你们要我跟她结婚我结了,生下来的小孩你们不要,我养,现在就为了几万块钱你们就要把孩子要回去,小满是在我的户口本上,她是我的女儿,你们谁都别想把她带走!”
老爷子之前沉默寡言,此刻却怒不可遏:“不让我们把她带走,现在我就出去告诉警察同志,告诉你朋友,是你把我们家妹子糟蹋了,让你进去吃枪子,等你死了,你那些朋友都要去你坟头唾你一口!”
本来要敲门的手悬在空中,章途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里面的争执。
“我不是!我……当初是你们不要你们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喊她去死,她冬天去投河,抱着一块大石头,我把人救上来你们倒说我是、说我是……”江宁川的声音颤抖得不行。
室内寂静了片刻,江宁川的声音又起来了,带着异常平静的恨意:“你们毁了你们的女儿,害了我,现在还想害我的女儿,我要是真的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人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说这些也没用,小满不是你亲女儿,劳你费心养这么大,现在要她去她亲生爸爸那里,不是蛮好?不是我说,你现在这个条件,小孩跟着你也是吃苦,而且你要再找媳妇,没个拖油瓶,也好说噻。”老太太开口打圆场。
江宁川想到章途对他不断的拒绝,有些麻木道:“她亲生父亲要来认她回去,为什么不亲自来说?我也不会结婚,我结不了婚。”
他是不是太倒霉了?刚出生就没了父母,乡里传言父母是被他克死的,长大了一点之后奶奶也去世了,一个人活在世上,明明活着却活得像孤魂野鬼。
后来好不容易遇见了章途,他一点也不嫌弃自己,对自己那么好,本来能一直好下去,结果自己又惹上这么一摊子事。
腿瘸了,孤身抚养一个谁也不要的孩子,在村里遭人指点,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章途又回来了,还把他带到了城里。
每次绝望的时候,对方总能来拉自己一把,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对方的欢心。
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江宁川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算命先生说他这辈子命苦。
“咚咚”两声,章途没成想门压根没关严实,直接把门敲开了。
江宁川一人对峙两人,白炽灯光下影子拉得细长单薄,十分孤立无援。
单薄的老门年久失修,拉出一声长长的“嘎吱”,他听到门响,回头看见章途,眼里闪过慌乱,绝望又多加了一层。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刚刚的对话都听见了多少?他宁可咬牙让章途误解都不想让对方知道他差点成为过强奸犯,那样章途更加会排斥他的,他不能、不能让自己显得很脏。
慌乱中的步伐都有些失措,江宁川心虚害怕到了极点:“章途……”
以后他会怎么看我?还肯跟我说话吗?还愿意看我一眼吗?
身体过分反应,连膝盖的自然弯曲也做不到,他僵硬地挪了挪步子,想离章途近一点,又怕被对方推得远远的。
章途看出江宁川又开始犯老毛病,主动走进来拉过江宁川:“从小到大小满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小孩不愿意和父亲分开,更别说要她去认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为父亲。孩子很小不记事也就算了,都这么大了,你们回去让那个人想想养不养得亲。”
“实在想认回去就上法院打官司,要那个人把他干过的事全在法庭上说出来,把小满当亲闺女认回去,你看他老婆会不会闹。要闹得太难看,你们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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