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赵无为横眉怒道,“唐家遭受横祸,你若早日言明身份我定会多关照于你,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胡乱攀咬的理由!”
闻厌不嫌事大地加入进了两人的纷争中,条分缕析道:“证据就是你现在已经灵力枯竭了。还魂草并非百利而无一害,要以使用者的修为为代价,就算如此,很大几率也不能让人完全回到生前的样子,总会三魂残缺,神情麻木……唐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唐柏点头。
闻厌就笑了,隔空点了点那个本应要了唐柏的命的狰狞掌印:“赵宗主,你要杀人灭口便不能借别人之手,所有的修为都在这里用完了吧。你现在敢和我对一掌吗?可能广云宗刚入门的弟子都能打败你吧。”
“今日终归还是我的婚宴,喜堂之上动手实在胡闹,是非阁的阁主便是这般没有礼数吗?”赵无为直接绕开了这个问题,面色肃然道,“若阁下再故意为难,就别怪我要把阁下请出去了。”
但是在场那么多人,已经有从赵无为回避的态度中察觉到不对的人了,也跟着闻厌起身道:“赵宗主,唐家遗孤突然出现,又提出这般指控,着实是非同小可,传出去后必定会有损您的名声,现在自证清白岂不更好?”
然而赵无为仍旧不同意,再度牵起了自己道侣喜袍下的手,像所有爱侣一般,严正拒绝道:“我们能走到今日不容易,我并不想在结契大典上打打杀杀。”
他的话音刚落下,就响起一声嗤笑,闻厌道:“赵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不心虚?人是死在你手中的,难道现在还要假惺惺地装深情吗?”
赵无为突然浑身一僵,这下是真的惊骇无比了,仿佛最大的秘密突然被人揭露,巨大的恐慌之下神情间便露出了一丝端倪。
闻厌就在这时突然出手,身法利索,转瞬就掠到赵无为身前。
那个蒙着盖头的身影仍旧从始至终都毫无动静,被闻厌顺势推到一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引出这场大戏的唐柏早就被遗忘到了一边,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进展之顺利——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眼前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是非阁阁主。
闻厌对上赵无为的时候,发现对方果然修为大跌,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笑了笑,直接拿手中的烟杆挡住了对方毫无威胁的拔剑,接着手腕一转,身侧骤然浮现出古老繁复的咒文,强硬地破开对方徒劳无功的抵抗,用搜魂术把所有人都带进了赵无为最想要掩盖的那段记忆中。
也是他直到今日才发现的,他和这人早有交集的过往。
……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闻家曾是仙门中最负盛名的修仙世家,以一手炼丹术闻名于世。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销声匿迹了,关于闻家的记载也不知道被谁有意抹去。
而闻家除了以用毒制丹闻名,在当时同样广为流传的,是最小的一辈中还出了个根骨绝佳的天才。
这不像后来某些小门派的吹嘘,据说这位还未出世,闻家宅邸上方便经常有异象降临,昭示着这孩子的与众不同,让闻家上下早就对其寄予了厚望,甚至还一反常态,在还未出生时便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表字。
景明,春和景明,万物生发,承载着家族所有的生机与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在几年后戛然而止了。这位初次引气入道时,几乎整个闻家的人都来了,满怀期待中,却是看到了阴冷的魔气从那孩子身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就完全笼罩在了闻家的上空,遮云蔽日,气势上甚至比一些恶行无数的魔修还要来得骇人。
众人瞬间脸色煞白,闻家家主更是当场拂袖而去——这时所有人才明白过来,根骨绝佳是不错,却是在修魔上根骨绝佳。
闻家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带领家族凌驾于所有宗门之上的天才,而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生来不祥的魔修。
于是逢人便夸的天才一朝变成了难以启齿的耻辱。
赵无为第一次在闻家深冷的内宅中看到这位后来的闻小魔君时,正遇见他被人掀翻了面前的食盒,盛着菜肴的餐具滚了满地,而几个小男孩在他面前欢快地拍手叫好,路过的仆从都见怪不怪。
此后这类事情更是经常被赵无为撞见。
闻家那些前几年间因为资质远不如人而被忽视的其他小辈们,终于找到了发泄回来的办法,折腾起人来毫不留情,今日是故意把人的吃食洒了满地,明日便是把人推进池中,看着人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水中爬出来,哈哈大笑。
还没有成人腰高的孩子,小小的一个,就和一只小猫没什么区别,在被家族抛弃前的那几年,也是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骤然面临恶意简直毫无还手之力,湿漉漉的眼睫可怜地垂着,五官已经能隐约见到日后极其漂亮清丽的轮廓,所以被欺负时流露出的神情也格外引人怜惜。
不过这些都是躲在暗处的观察了,赵无为和闻家的往来是隐蔽的,从未现于人前过,这位突然跌落云端的小少爷是何处境都轮不上他插手。
除了有一次,他的未婚妻子看到了。
“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婉清,别……”赵无为一下没把人拉住,段婉清说完就冲了上去。
闻家家主就在一旁漠然看着,不论是见人被欺负还是有人出手帮助都没有理会,只是对赵无为道:“我已经找好了办法,几日后广云宗的比试中定能让你拔得头筹。”
赵无为眼神一亮,激动的神色控制不住:“不是说炼出来的丹药效果不够,总差了最重要的一味主料吗?”
“以前是我思路太过于狭窄了,竟忘了炼丹的原料远不止这些。”闻家家主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几个孩童身上,嘴角勾了勾,“……还可以是他。”
他?
对方脸上的阴沉让赵无为刹那间都心中一颤,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就见到了自己那正蹲在小孩身前轻声细语的未婚妻子,还有正垂着眉眼,神情有些瑟缩的小孩。
虽然如今被闻家抛弃,但在吃穿用度上闻家还不至于故意亏待。精工细致的衣衫衬着那精巧的五官,让人更像乖巧可爱的布偶娃娃,只是白净脸颊被弄得脏兮兮的,用那种柔软又无害的神情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时,就像某种矜贵的小动物,突然惨遭抛弃,仰着脸无助地为自己寻找着下一位主人。
赵无为在看到的那瞬,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些许不忍,旁边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波澜平淡道:“这是他该为闻家做的。”
“以他的根骨作引,炼出来的丹药可以让你在比试中修为一骑绝尘,但不会有任何人看出端倪……只是你当上宗主后,也不要忘了闻家。”
闻家家主的嗓音淡淡的,似解释,又似威胁。
开炉炼药的那日,闻家一早就闭门谢客,方圆百里内都下了任何人不得闯入的禁咒,赵无为寻了个其他人不会发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能看到闻府中升起的一缕浅浅丹火,落在赵无为眼中,似乎都染上了些许血色。
但他不后悔。
他已经为这个宗主之位筹谋多时,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同样让他有些头疼的是,婉清,他深爱的伴侣,最近与他的争吵却越来越多了,竟说他的行事越来越让人害怕。
所以今日他没再带上她过来。
可是看着看着,赵无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因为闻府的火光越来越明显,已经绝非炼丹会产生的动静。
很快那无形的禁制也摇摇欲坠了,赵无为顿时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第一时间就往闻府跑,尚离得很远,就已经看到了整座闻府都被浸泡在火海中,正在燃烧的大火便是闻家那独一无二的用来炼丹的灵焰,除了闻家的人外,无法轻易被扑灭。
赵无为顿时极度地恐慌起来,不是因为闻家的飞来横祸,更主要是为了明日广云宗就要开始的比试,他已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闻家家主对他的承诺中。
不顾灼烧着的火焰,赵无为冲进火场中,却看到了满地的尸首,面上皆是强烈的不可置信,还有满溢得要滴出来的恐惧。
像是炼丹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尽数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赵无为紧接着在丹炉旁找到了已经不成人形的闻家家主。
丹炉除了一片焦黑外,再没有留下其他东西,这无疑比闻家的这场大火还要让赵无为恐惧一万倍。
他拼命地摇晃对方衣襟,急迫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对方的瞳孔都已经涣散了,嗓音嘶哑泣血:“跑,跑了……”
跑了?谁跑了?赵无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是那个今日本应消失在炉火中,生带不祥的小孩。
闻家家主艰难地抬起手来指了个方向,便不明不白地断了气,赵无为当即就传音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们立即沿着这个方向去追捕。
然而赵无为知道就算后面能把人抓回来,一切也都晚了。广云宗的比试明日就要开始,除非现在就能找到根骨合适的引子来炼丹,否则根本来不及。
极度的愤怒随着火光在赵无为心中升起,混杂着功亏一篑的强烈挫败,快要把赵无为逼疯。
段婉清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闻家的禁制还没有完全失效,因为赵无为的原因她才能不受阻碍地进来。
满目不祥的气息和血腥气让她瞬间皱起了眉,她联想起最近赵无为已经越来越让人心惊的作风,直觉这肯定有古怪。
“别说了!”赵无为本就满心烦躁,自己的伴侣还要在一旁质问,更让他接近暴怒的边缘。
“好,那我自己查。”段婉清道,看着赵无为的眼神满是难过和失望,“我最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这个宗主之位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下毒,暗害,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
段婉清的话一下子让赵无为警醒。
他想,是啊,她知道自己那么多事情,和闻家的勾结迟早也会被她发现,与其后面既失了宗主之位,还要面对无穷无尽的诘难,不如……
他差点忘了,其实婉清的根骨也远在自己之上。
趁着结界消散的最后一点时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众人发现之前,熄灭了的丹炉重新被人升起了火,年轻女子凄厉的尖叫毫无征兆地响起,回荡在火场的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赵无为被人用搜魂术强行提取出来的记忆进行到这里,有些人已经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皮肉活生生被炉火烧焦的臭味似乎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尖,再次看向如今一身喜袍、以广云宗宗主身份立在大殿之上的赵无为时,甚至都会让人恶心。
古朴繁复的漆黑咒文从身边散去,闻厌收回手,从搜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赵无为跌倒在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身影,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了端倪,隐约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往事如此清楚。
对方弯了下眼睛,在一众鸦雀无声中毫不在意地抬手揭下了面帘,露出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漂亮面容。
赵无为记忆中那柔弱无助的小孩和眼前这位凶名远播的魔头重合,在众人心中掀起无声的巨浪。
闻厌往下垂了下眼睫,轻轻笑道:“别来无恙,赵宗主。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我们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第51章
赵无为满头冷汗, 搜魂带来的剧痛在体内还未散去,扭曲的恨意又让他双目圆睁,目光快要在闻厌身上盯出个洞来。
他当上广云宗宗主的第一件事, 就是压下了有关闻家的一切记载,把自己怎么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肮脏不堪严丝合缝地一一掩盖好。
他后来并没有放弃过寻找闻家的那个小孩,特别是成为广云宗的宗主后, 他无数次会从梦中惊醒,尖利的叫声混杂着热度惊人的火焰经常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哪怕是醒来后也迟迟无法摆脱。
他不敢细想, 只能无数次发誓等抓到那小孩后一定要把人碎尸万段,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可非常让人不解的是,他所有的亲信后来都无功而返,告诉他完全没发现对方的踪迹。而那段时间各门派又在围剿贺峋,他抽不出那么多空来继续,便只能无奈地不了了之。
再次见到闻厌时,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赵无为心中翻涌着何等的滔天恨意。
可是他下不了手了。
多年未见, 当年那个柔弱的孩子抽条长高了不少, 亦步亦趋地跟在贺峋身后。
经过贺峋手段强硬的一番血洗,仙门和魔域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和,两者之间时有要坐在一处洽谈的时候。
而贺峋似乎毫不避讳自己对小徒弟的偏爱,无论去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另一道身影, 从小小一只长到有贺峋的胸口高, 任何机密的事宜贺峋都没有刻意让人回避过, 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昭示他毫无保留的爱重。
虽然也有传言说私下里两人不合, 但明面上贺峋对人宝贝得很,不存在什么为了不引人注意就低调行事, 故意让人受委屈。
毕竟当实力强到任何人都无法撼动时,偏爱便不会再成为所谓的软肋。在这种情况下,赵无为明知自己最痛恨的人在何处,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下手。
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赵无为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大火中活下来的孩子被养得很好,精致秀雅的五官完全长开了,和他第一次见人就预料到的那般漂亮夺目。
以前闻家炼出的丹药随意拿出一颗来都千金难求,世代积累下的灵石珍宝多得难以想象,闻厌已经适应这种锦绣堆中的生活,但没想到换了个环境,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的养尊处优竟被人娇惯得变本加厉,赵无为曾留意过两人相处时贺峋各种细节上对自己徒弟的照顾,简直纵容得让人乍舌。
但除此之外,赵无为觉得人好像也有些长歪了,和小时候那个柔软无助的模样不太像了。
虽然那人大多数时候仍旧顶着一副柔软无害的神情,但下一刻的抽刀利索得让人难以置信,被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身时,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眸都没泛起一丝波动,甚至嘴角还会弯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弧度。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跟着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又是一个和贺峋一样天生人情冷漠的怪物。
赵无为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总会有种诡异的安心感,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恨意更有名目一些,这样他才能将所有的源头都推到这个本该一早就消失在火海中的祸害身上。
回忆和现实交叠,赵无为跌坐在地,喃喃低语着:“闻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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