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霰弯下腰,额头磕在洁满冰霜的土层上,怀里是一片虚无。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杨花楼顶。
叶遥恍然想起许久以前,他也曾见杜霰这样哭过。
那时候的杜霰还小,只有约莫五岁左右。叶遥与乔柏途径庐阳城拜访杜循夫妇,在杜家住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日里,小杜霰每日都要到叶遥房里去唤他起床,缠着他玩,时不时求他抱自己,一口一个“道长哥哥”。小雪团子长得可爱,惹人疼惜,叶遥也想着反正闲来无事,于是日日与杜霰待在一起,陪他上幼学课,带他出府去玩。
后来的叶遥时常在想,也不知道长大后的杜霰还记不记得那月余的相处,也许是记得的吧,不然怎会如此信任他、如此粘着他?
但聚散乃是常事,未等一年到头,叶遥和乔柏便要拜别杜循了。一听闻叶遥要走,杜霰跑到前厅抱住叶遥的腿,哭着不让他离开。
叶遥耐心地蹲下来抱住杜霰,安慰道:“道长哥哥也有自己的家,准备回家看自己的爹娘了。我们明年再回来好不好?到时候还一起玩!”
但杜霰说什么都死活不肯扒开叶遥的腿。
最后杜夫人吩咐下人强行抱开杜霰,冷脸训斥他不懂事。杜循则领着叶遥与乔柏离开前厅,一路赔笑,走向大门。
杜霰顿时嚎啕大哭,哭声从前厅传到大门,又凄厉又刺耳,响彻整个杜家,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叶遥一路忍着走出大门口,忽然听那哭声越来越近,他回头,惊讶地发现杜霰竟然挣脱了下人的桎梏,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叶遥终于不忍心,弯下腰来接住扑进他怀里涕泗横流的杜霰。
杜循扶额,乔柏看热闹。
虽然很无奈,但也不知道为何,叶遥觉得胸膛被填得满满的。他笑了笑,摸摸杜霰的脑袋:“好了,我不走了。”
他安慰了杜霰许久,才慢慢平息了小家伙的情绪。
他与杜循夫妇商量,当天夜里趁杜霰睡了,他们再启程离开。于是当天半夜,他与乔柏拜别杜循,冒着夜雪离开了庐阳城。
也不知道翌日杜霰醒来,得知叶遥不在了又会是什么反应,但小孩子嘛,时日久了便也慢慢淡忘了。
就连叶遥自己,也慢慢淡忘了。
“叶遥,时辰不早了,我在附近的大断崖上等你。”丘天翊的传音在耳边响起。
叶遥回过神。
“再等等。”
他停在杨花楼顶,烈风不断穿透他透明的魂魄,显得摇摇欲坠。他继续俯瞰高楼下地面的杜霰,不禁悄悄幻出一朵拇指指甲大小的霜花,霜花一路飘忽而下,落在杜霰的发髻上。
杜霰仍然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是否还在哭。
杨石翁带着窦一延赶来,意欲扶起杜霰,但杜霰执拗地跪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杨石翁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又让窦一延试图扶他,但他还是推开窦一延的手,摇了摇头。
杨石翁叹了口气,离开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左所海畔清扫残留的门派子弟越来越少。
叶遥心中数着,这是他悄悄幻出的第二十朵霜花,最后一片霜花落在杜霰鬓发上,慢慢融化。
明明叶遥的魂魄没有形体,他却察觉胸口隐隐抽疼。
不是丘天翊刺穿他胸膛的那种剧痛,而是一种陌生的疼。他一千年来从未感受过。
黄昏过半,夜幕即将降临,叶遥已经快要看不清地面的杜霰了,但杜霰没有动,他也停在楼顶,不打算动。
“叶仙君?”丘天翊第二十一次催他,“你到底好了没有?你别忘了,‘莫回首’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效,你必须马上到大断崖与我会合,烧符还魂,否则就要真的神魂俱灭了!”
“马上了,马上了。”叶遥嘴上说着,眼睛仍盯着地面。
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想着,地面上不远处出现了两个人,杨石翁带着窦一延又回来了。窦一延蹲下身与杜霰谈话,杜霰的身体动了动,似乎还是不打算离开此地。
最后,杨石翁抬起手,一掌劈晕杜霰。
窦一延背起失去意识的杜霰,走在杨石翁后面,迎着冷风慢慢走远。
叶遥放下心来。
丘天翊又来催他:“叶遥!你想死别赖我头上!”
“来了。”
叶遥最后看一眼地面那三个人,转身飞上夜空,飞离左所海,不再回首。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过渡,下下章三百年后重逢,请叫我中国速度!
第33章 大梦一场
下天庭也分一年四季,碧溪湾的初冬并不算冷,溪水依旧从山谷潺潺流入平原,溪中央的绿洲与柏树常年不败。
叶遥睡到约过巳时才起床,打开小屋的门后,沿着林道慢慢走着。
霜降那日,他赶到大断崖与丘天翊会合,符篆与香灰扬在空中的下一刻,他的身体缓缓现出,与原本冰冷后消散的身体一模一样。丘天翊笑着同他说“合作愉快”,他心不在焉点头。
丘天翊回了昆弥川,继续过他在南梁的算卦生活;乔柏也被路鞍打伤,回碧溪湾养病;叶遥不放心,悄悄留在左所海附近,等所有修仙门派撤扯出南梁国后,他才回到碧溪湾。
关于天虞山如何,杜霰如何,他没有再去打听。
绿洲的柏树前置着一张酒案,酒香融入清冽的溪水中,叶遥走到溪边才听见有人喊他。
笑容满面的女子向他招手:“过来喝酒!”
那便是碧溪湾的主人迟舒仙子。
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迟舒道:“我难得亲自去摘这些新鲜的果蔬,算是为你接风洗尘了,快过来坐。”
同迟舒一起坐着的还有乔柏和黄裳,乔柏道:“怎么这么晚才醒?”
叶遥走过木桥在酒案前随意落座,拿起一杯酒尝了尝,是陈酿的花酒。他道:“仙子最近又是去凡间哪处玩乐了?你不在,你那帮学生也成日下凡,碧溪湾都冷清许多。”
迟舒笑呵呵反问:“你呢?你收了位徒弟,乔柏和黄裳都见过了,你不带上来给我瞧瞧?”
乔柏:“咳……”
黄裳不知情况,忙补充道:“长得可俊了,那双眼睛顾盼生辉,好看过姑娘呢!阿霰弟弟特别喜欢粘着叶仙君,夫子肯定有机会看到的!”
乔柏:“咳……”
叶遥向迟舒敬酒,转移话题:“还没谢过上次你送我的灵织图。”
迟舒举起杯子,又忽地放下:“你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她面色沉下来,严肃道,“那年你离开闽越后不久,黎曜就历劫回来了。”
“……什么?”叶遥一顿。
黎曜便是楚祁,那次叶遥帮楚祁平安撑过纺嬛制造的幻境,楚祁顺利完成了主祭继任仪式,原本以为是顺利渡劫皆大欢喜,叶遥便带着杜霰离开闽越。
难不成后来他还是死了?
叶遥思忖道:“难道楚祁命册上那一劫不是指主祭大典,而是之后的什么事?”
“是的,我们都猜错了。那年四月他在兴化老家碰上一场怨尸暴动,他死在了怨尸爪下。”迟舒叹气。
案边的人皆沉默。
虽然神仙历普通的劫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了就回来了,但当亲耳听到楚祁是如何死的,叶遥还是禁不住恻隐,道:“他人呢?让他一起过来喝酒吧。”
黄裳道:“他历劫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像变了个人一样,又老是跑下凡去,不知因为什么事,他也不跟我们说。”
叶遥细细回忆,印象中的楚祁如众星捧月,自信骄傲,好像没什么烦恼,能令他念念不忘的大抵是凡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双亲吧。
九重天上灵力充沛的仙酿仙果清甜可口,叶遥却吃得尤其慢,总觉得没有凡间烟火气的饭菜更回味无穷,他喝了几口酒后便靠在石头上歇息。
迟舒道:“你也是闷闷不乐的,回来这几日没见你笑过,难道你也历劫了?”
乔柏委婉地哈哈一笑:“跟历劫差不多了,总之不是很愉快。”
叶遥不语。
迟舒顿了顿,猜测:“与你那位徒弟有关?”
黄裳的耳朵立刻凑了过来:“怎么了,仙君和阿霰闹不愉快了?”
叶遥正烦躁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迟舒便不再问,摆手道:“管他什么事,顺心或者不顺心,日子一久都变得差不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收那徒弟到现在也才三年吧,三年不过沧海一粟,实在算不上什么。”
乔柏道:“一开始你还说过有个徒弟跟在身边太麻烦,还是一个人舒服。”
他确实说过。
叶遥垂眼,自言自语:“是,还是一个人舒服。”
他强迫自己回想从前一个人云游自由自在的生活,心里总算好受不少。
迟舒拿起酒杯递到他面前,大笑:“就当作喝了一夜酒,大梦一场吧!”
酒波荡漾,倒映出叶遥摇晃的双眼。
是,就当作做了一场为时三年的大梦,如今梦醒了,从前他是一个人,现在他还是一个人。
叶遥接过酒杯,与迟舒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
酒过三巡,叶遥起身离开柏下小宴,踏过流水浅浅覆盖的搭石,独自默默走在草野上。
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合欢树下。
碧溪湾的溪水形成之初,合欢树便长在这里了,树下那棵的仰承日光、俯饮甘露的仙草缓慢成长,于是便有了叶遥。
叶遥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伸手轻抚自己的本体。叶子层层叠叠,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花果同开——经过昆弥川一行,他才从丘天翊口中得知,原来这就是草。
草在碧溪湾有两棵,一棵大草,一棵小草。大草的本体还在,与从前相比枝条显得更加苍劲老成,而大草旁边空空如也,另一棵小草此时还在凡间,归期不定。
叶遥倚在草边,发了许久的呆。
最后,他拿出乾坤袋,掏出一叠传讯符。
每张传讯符都是对应的联络人,他平时交友不多,也只有深交的人才会给传讯符,因此比起其他神仙,他只有薄薄的一叠。
叶遥从中挑出杜霰的那张,端详半响,最后手心一震,符纸顿时撕裂成无数碎片,消失在空气中。
他收手,起身离开草,向远处走去。
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乔柏在不远处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叶遥驻足等他,漫不经心道:“休息一段时日,继续下凡。”
“你还要下去啊?”乔柏惊讶道。
叶遥怕他以为自己要去天虞山找杜霰,于是解释:“到处逛逛,和以前一样,把没去过的地方去了。”
虽然如此,乔柏还是提醒道:“路鞍以为你死了,但你若是被南荒的人看到,我们之前做的事就白费了。”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叶遥又掏了掏乾坤袋:“放心。”
一顶幂蓠被放了出来,叶遥随手戴在自己头上,幂蓠长长的桃色轻纱直至腰下,与他的衣袍颜色相近,几乎融为一体。草野上的微风轻轻挑动起荡漾烟波,风大时更加飘飘欲仙,只可远观。
叶遥撩开轻纱,道:“我这副样子,再时不时易个容,没人认出来的。”
乔柏不置可否,没有阻止。
叶遥收起幂蓠,又拿出花箔灯,提着灯缓缓向远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短!
第34章 师徒重逢
“自从南梁国左所海的仙魔大战之后,魔族姑摇山就大伤元气,退隐南荒,这三百年来,都不怎么来人界作乱了!”
幽州小城的一家酒肆里,乍然有人提起左所海。
这些人穿着各色统一的剑服,一看便是某几个修仙门派的弟子来幽州行委托捕妖,在酒肆里整顿云集,喝两口酒,开始谈论修仙界的古今奇事。
“只可惜我们门派没生在三百年前,不然高低要去左所海凑个热闹,干一番事业的!”
“是啊,中原名声赫赫的那几个仙门大家,不都是当年去了一趟左所海,又更加扶摇直上了么?”
“我们生不逢时,还是抓紧时间捕妖,好婻沨回去交差吧。”
“兄台此言差矣,三百年前人界动荡,仙魔交战,我们如今处在太平盛世,更应该知足才是。”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几家门派的弟子吵了起来。
掌柜的乐呵呵看着这些人唾沫横飞,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又添了几坛酒让小二送过去,回头忽然看见门外跨进来一位身穿桃衣的人。
那人戴着幂蓠,看不见真是面容,手上什么都没拿,只有腰上系着一个普通的袋子,自门口径直穿过那帮修仙弟子来到柜台前,沉稳从容,衣摆如步步生花。
掌柜的问:“姑娘要买什么酒?”
那人顿了顿,在柜上放铜钱:“一坛竹叶青。”
这声音竟是个男子,掌柜的打了一把嘴,陪笑道:“抱歉抱歉,这就给公子拿酒!”
叶遥拉紧幂蓠,回头看了两眼身后那群聒噪的人,等掌柜的递酒过来,他顺口问:“掌柜的,最近蓟城好像来了不少仙门人,是因为什么事?”
掌柜的回答:“好像是有什么南边的妖怪跑到幽州来了,那边的一个大人物就花重金请了很多修仙门派来抓,大家就都来了。”
叶遥点头。
这是近几百年才出现的广撒网式的委托,有钱的世家大族想捉什么妖,会同时委托不少门派,哪家门派能捉到妖,还会得到另一笔丰厚的报酬,于是不仅是被委托的门派,就连小门派及一些散修也会跟着来碰碰运气。
只听有人道:“我听闻这次镜妖的委托,天虞山也收到了?”
叶遥一顿。
有人回答:“是!天虞山的那些弟子也来蓟城了,他们好像对镜妖势在必得,看来我们要白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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