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小警员陡然叫起来,伊达航使劲搓了搓他的一头乱毛,斥道:“叫什么大哥,没大没小!”
后辈“嘿嘿”笑了两声,赶忙敛起玩笑的神情,将警情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大家:
“隔壁二系的同事接到群众举报,说是听到邻居家里的地下室时常有异响,怀疑他们偷偷在里面溜冰呢。但他们暂时腾不开人手,叫我们帮忙出一次外勤。”
“啧。”伊达航又叼起他的牙签,明明心里早就烦透了文书工作,极乐于见得有合理理由逃避它们,嘴上却还是说,
“那几个家伙,通通欠我们人情!下回非要让他们请客大出血一番!”
有相熟的下属大声调侃他:“一顿饭怎么够,得让那群小子写完咱们积压的报告才行!”
伊达航“哈,哈”地笑起来,连声赞叹这个主意。
然而,当他们志得意满地走进被举报的那个小区时,却在这里见到最不想看见的到的一群人。
以那个姓“坂井”的男人为首的公安一行,在他们之前早早占领了别墅。
他们接到消息的时间更早,行动更快,以至于当搜查一课的诸位急匆匆抵达时,公安的众人早已秩序井然地拉好了警戒线,带着白手套的痕检人员八成已将这里上下清扫过了。
“我是搜查一课的伊达航。”
脸上挂着墨镜的同事向他展开警察证时,坂井也只是从繁忙中分了一个眼神给他。他忙着统筹现场的各方事宜,成堆的物证和线索逐一从他眼前略过,在赶来的搜查一课众人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尽数放入公安的物证箱内。
“喂,这位警官。”
伊达航最受不了眼巴巴地待命,不满地叫回对方的注意。然而饶是听见这样不礼貌的叫唤,这位公安高层先生也只是推了推他那副细边眼睛,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好像刚刚才看见他们:
“这个案件已经被公安接手了,几位,请回吧。”
伊达航清晰地听见跟在身后的属下们发出了同仇敌忾的不满哼声,自己也愤愤地把牙签咬的嘎吱响。奈何公安一贯的霸道作风根本无人能违抗,规章和法律划定的制衡关系明摆在那,这也是警视厅多数时候看警务科不爽的原因。
“我们不接受空手回去,坂井警部,案件目前为止调查多少?你们推进到哪一步了?”
“……我想这与你们无关,伊达警官。”
坂井冷淡的眼神又扫了过来,一幅不愿与他们多言的样子,再次下了逐客令:“你们的工作到这已经结束了,请回吧。”
“啧,别为难我们啊。”伊达航自来熟地揽住坂井志雄的肩,一点不在乎对方推拒的动作,“老兄,你可以一句话不透露,我们可不能交空白的案件报告啊!”
看出此人有些许软化的眼神,伊达航在全课敬仰的目光下,再接再厉:“来吧,至少说点案子的基本内容,比如吸毒者一共有几人——这总是可以说的吧?”
“……”
坂井看看面前戴墨镜的男人,又看看远处忙碌的同僚,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涉毒案,伊达警官,我们初步推定,这是一桩涉及面极广的人体器官/买卖案。”
吊儿郎当的警察面色一凛,倒是坂井好容易透露了点关键信息,说起其他线索又变得吝啬起来:
“这间别墅一层的居住痕迹有限,但地下室里布置有大量密集的床位,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布置有简单医疗设备的手术室。”
“——不过,”说到这里,坂井的话语明显一顿,“对于继续追查的可能性,以目前的形式看看,不算乐观。”
“主谋跑了?”伊达航深深皱起眉头。
“不。”坂井志雄露出更加凝重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我们到时,整间地下室里,全是尸体。”
-
“情况有变。”
安室透刚刚拨通久川埴的电话,就听见对面格外严肃的声音。
“怎么了。”他单手塞好耳机,更加拧紧车把,让摩托加速在马路上飞驰。
他的造型和外卖员的身份十分契合,久川埴从背景音里听见发动机猛烈的轰鸣,几乎可以想象那幅画面。但这不是继续调侃波本的时候,他急于确认一件事:
“你去取货的时候,那东西,是他们亲手交给你的?”
“不,在小区门口的货架上。”安室透说罢,也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嗯,出事了,波本。”久川埴说,他轻轻蹙起眉头“他们被朗姆放弃了,警方已经发现了那栋建筑。”
男孩靠在飘窗上,焦心地看下头人来人往的街道。
——按那间地下手术室的条件,配备的保温箱根本不可能达到正常的医疗卫生要求,又在室外暴晒了数小时的前提下,器官的情况只可能更糟。
久川埴用双手扶稳听筒,一字一顿地告诉安室透:“把东西带回安全屋,我需要检查它的状态。”
他跳下窗台,极为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烦躁得要把头发薅光。可惜这幅幼童的身体去哪都不方便,否则他一定亲自杀到医院去。奈何退化的一双手连手术刀都握不稳,久川埴能做的也只有紧张而忧愁地等待波本回来,然后徒劳地为清水茜祈祷一个未来。
是的,清水茜,他在这次计划里唯一在乎的地方。朗姆的生意也好,卧底的纷争也罢,那些于久川埴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但清水茜,那是个和莉莉年纪相仿的姑娘,久川埴唯独无法对她冷下心肠。
这本是他一向唾弃的,常发生于父亲身上的无谓的懦弱和怜悯,遗传却让它却诚实地在久川埴身上起作用。想到这时,踱步的脚忽而一顿,久川埴紧紧地盯着亮屏的手机。
屏幕上方跳出实时播报的新闻,一个姓“谷江”的政治家被正式通报死亡,死因是一场车祸。
通告上洋洋洒洒细数了几大页其在任期间立下的“丰功伟绩”,却没有一个字提及案件中同样丧命的那名司机。
——清水太郎,这就是你选择的死亡?
原来这就是他用以和朗姆交换的东西,很简单,也很易得。久川埴很难不从男人的死中幻视某个年长者的身影。久川埴想他应该对这种自作多情的自我牺牲精神表示厌弃,但又不可避免地因此感到悲哀……
也就这时,门被敲响了。
他猛回过身来,在门廊处定定神色,故作自然地拧门打开。
门外,神色肌肤的男子汗流浃背,抱着他的外卖箱,看见屋里的久川埴,还记得扯出一抹颇具服务精神的笑容:
“先生,您的外卖。”
第14章 清水茜5
“你的外卖?”安室透又重复一次。
久川埴这才敞开门,放他进来。
“不,不是。”男孩垂着眼睛,看不清神情,“真正该拥有这枚肝的人不是我,你真正的顾客,正躺在医院里啊,波本。”
他语气凝重又沮丧,从波本手里小心接过保温箱,然后从箱子里取出灌满了UW液的离体肝脏。
安室透演技纯熟,颇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然而,他大概正是这里第二个在乎清水茜存亡的,毕竟降谷零的信条准则是保护每一个守序合法的日本公民——但他绝不会在组织成员面前表现出这种担心。
于是久川埴也只是摆出工作态度来作借口,掐着一份仔细二分疲惫和七分不在意,拎起密封袋来反复检查,人肝的四缘结构并其中穿行的中央静脉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回忆起来,与眼前的实体器官一一对应。
他的眼神越发严肃,波本在一旁保持安静,直到久川埴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默:
“不行,大概率已经坏了。”
“什么?”
“那伙人大概是无生命反应下做的取肝,为了保存肝脏,需要尽快把里面的血液全部替换为防止冻伤的溶液。但很显然,当他们想起要灌注UW液时,血液的流速已经受限,啧……”他的表情阴晴不定,满脸嫌弃仿佛在骂“不学无术的渎职医生”,很有香江人大卸八块的模样。
“除此外,还有可见的外部损伤。殴打至死,或者别的综合性死因——我猜这位供体的先生,生前和看守成员起了冲突,死后才被仓促剖的尸……啧,那群没头脑的野兽!”
“那,这枚肝脏……”安室透扯下头盔,一脸忧心地望着他大热天劳动带回的成果,久川埴很理解这种心情,体贴地拍拍他的手背——这时的他尚碰不到波本的肩。
“这里,还有这里。因为残留血液,形成了血栓。凝块堵塞在静脉将使整颗肝脏失活,除非我们尽快进行手术,但是……”
“但是?”
“……很难。我这个样子,而且,手术条件也不达标。”久川埴犹豫地说完,咬着唇上的软肉又自我纠结一会,神色随着思考越发坚定,
“不,不,一定还有办法。”他眼前闪过一幕幕父亲在手术台上的忙碌身影,一幅幅都是在他幼时最崇拜的模样。
一时恍惚。久川埴尚记得医生扯下口罩时的释然微笑,术后患者家属感激涕零的欢欣,挂在办公室里的一张又一张横幅,雪白病房里摆满一束又一束艳丽的花……
这是“医者仁心”,是青田诚一郎终其一生追寻的东西,是久川埴碌碌无为至今,永恒达不到的字眼。
他是□□成员,是罪犯,为恶徒服务的医疗兵。他从来不是医生,也不曾向南丁格尔立过誓——
所以,现在,即便完全没有把握,只是在对待不可能通过评估的手术时想要稍稍任性一些,或许也能被原谅吧?
久川埴眯着眼睛检视一圈环境,不知想起什么,扯着安室透的胳膊将他拖到边上,将手一指:
“打开他。”
立式空调殷勤地运转起来,并在久川埴进一步的指使下一路将温度调至最低,直到他自己都在炎炎夏日中瑟瑟发抖起来。
孩子轻轻打着哆嗦,还要进一步命令安室透从冰箱掏出冰块来。半人高的冰块被摆上桌,久川埴要不是踩在凳子上,甚至看不见它的顶端。
他端详冰面上四溢的水痕,直白伸手贴在上面,一点不顾冻得通红的手心。确认了温度后,才堪堪满意地蹦下凳子,稍一踉跄,便被后头的波本一把扶住。
安室透像个忧心的家长那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久川埴身后,相比之下,不及腿高的孩子倒是有条不紊地在房间里四处穿行。他亲自清点了藏在各处的手术器械,通通扔到身后人怀里抱着,压榨得理所当然。
然后,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久川埴深深吐出一口气,将无菌布小心在冰块上铺平了,凝视搁在上面的器官,半晌下不了决心。
即使已经在脑内模拟无数次流程,连人肝的立体模型都三百六十度背过了,他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在这样抖动下,右手根本握不稳刀,也无从面对面对是微米大小的血栓。久川埴轻轻屏住呼吸。最重要的是,一场离体器官的取栓手术,零经验的术者,甚至辅助的人都是个握枪比递镊子熟练的家伙……
一次高风险,不合规,成功率低于中彩的医学行为。
倘若是正规医院,负责了这般场面的医生一定会被医疗风险评估委指着额头开除吧。久川埴苦笑着想,竭尽全力遏制指尖的颤抖——他相信这是源于过低的室温,而非他在紧张之类。
可就在刀尖即将触碰那艳红的器官的刹那,这闹人颤抖又开始发作了。
他在极大的惶恐中咬住舌尖,似乎想让痛感压下不听话的右手。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意识在这瞬间拉长成一瞬,刀尖几乎要就此落下……
他差一点就毁了一切——好在,前所未有的温暖,及时包裹住他。
安室透握着他的指尖,近乎强硬地将久川埴从“手术台”上撕扯下来。
“你的状态不对。”他这样说着,一边用双手反复摩擦久川埴的掌心,试图以此捂热那只冰冷的手。
久川埴沉默地注视这一切。他望向安室透看上去别无二致的面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组织里原来还有和他一样心软的蠢货。
紫灰色的眼睛温和对上他的视线,将其中坚定的情绪传递给他——但那实在太荒谬了。波本是个肃杀的杀手,利己的情报人员,以一张啐了蜜毒的嘴游桓于组织之间——这是久川埴一向对他的评价。
久川埴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是,我说过,我没有把握。”
“虽然不懂医学,但我想一个医学院教授培养的儿子,应该不至于这么没有自信才对。”安室透勾起一抹笑,烫得久川埴想要立即移开视线。
他撇过头去,小声替自己辩解:“我没念过医学院,也不是正式的规培生。说到底,除开在东都大里以旁听身份蹭过几节课,只是个野路子罢了……”
“波本。”他踌躇着,像一头小兽那样抬起视线,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为组织做事,做到今天。从来不是因为我在专业领域多么高超,而是因为只有我能全心全意投入于组织,而我恰好有那么一点医学素养而已。你明白吗?”
“……即使这样,你依然觉得我能做好吗?”
“——是么,蜜勒米尔。”安室透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他的视线在那刹那变得严肃而凌厉,恍惚间让久川埴竟有些陌生,
“做不好的事,你就不去做了吗?”
久川埴眼睫微动,呆呆仰望着他。
波本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那个他明知无可回避,却一直在试图逃离的事实:
“你当然可以现在停下。但是,那个清水茜,那女孩只有你了,不是吗?”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眼前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稀薄水光。他拼命眨着眼睛,试图褪去这股泪意,挣扎着从安室透的掌中抽回右手,哽咽着捂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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