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时间充足,大概在漫长的时光之后,祂会遗忘掉许多的“不知道”,也遗忘掉此刻内心似乎想要鼓动出来的躁动。
然后祂会和无数次的曾经那样,继续平静,继续平和。
继续维持着不知道,也无所谓自己知不知道的这样一种状态。
但——
在醒来后看见陈理的那瞬间,季始知道,祂突然就很想得到一个拥抱。
“……”
环在他腰间的手力道始终稳定,陈理瞥了眼这间类手术室墙角的监控器,又重新低下头,看了眼身下不说话,只是安静抱着他的季始。
在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季始朝他敞开的脖颈,白皙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蔓延拉长。
——是植入芯片的最佳位置。
陈理的手搭上这片肌肤,细腻的触感让他手指忍不住蜷了蜷,像是摩挲一般,小幅度在皮肤上划过。
他指尖有些凉。
季始对温度的感知似乎也很敏锐,手指落下的瞬间,祂的身体就绷紧了些,而在手指划过时,祂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小小颤抖了下,环住腰的手力道随之加重,仿佛在逃避这难耐的冰凉。
季始的四肢被重新上了锁。
手腕脚腕分别绑住的锁链拉得很长,终点隐没在手术床的四个端点。
陈理总觉得这锁对祂用处不大。
毕竟,以季始的能力以及祂此时对能源的利用程度,无论是锁链本身的束缚,还是锁链附带的电击功能,只要季始乐意,它们就都不应该能对季始造成真正的困扰。
所以比起“束缚”的作用,这锁链起到的或许只有“象征”束缚的意味。
——就像是很多世纪之前,地主最爱给奴隶佩戴的项圈。
要知道,箍紧脖子的项圈很多是并不配备锁链的,戴上后,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圈而已,既不影响进食,也不影响呼吸。它对奴隶的正常生活难以造成多大的影响,可就是有很多人乐此不疲的进行着这个活动。
无他,就因为项圈的存在能证明一件事:服从。
你佩戴它,所以你属于我、你服从我、你归顺我、你忠诚于我。
相应的,季始也未必不能挣开这道锁,更未必不能抵挡锁里的电击,只是,祂不会这样做——又或者说,祂想不到这样做。
“……”
锁链从手腕蜿蜒,隐没在被子里,又在床边露出。
两只手环住腰的同时,两根锁链也跟着将其环绕。
乍一眼看去,更像是以链为牢,将两个人全部圈禁了起来。
陈理就这么站着,等了大约半分钟,他放在季始脖子上的手倏然用力,像拎着一只猫的后颈那样将人往后扯开了。
季始乖顺地松开手,重新坐直,微仰着头看向陈理。
陈理说:“知道我现在过来是做什么吗?”
季始眼睛眨了眨。半分钟的拥抱让祂心情好了很多,祂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坐姿相当乖巧,语气也很配合地道:“做什么?”
“这个,”陈理手掌一翻,始终被拿在掌心的芯片展露了出来,“见过吗?芯片。——他们要我把这东西塞进你的脑袋。”
“……”季始呼吸微滞。
植入技术不管在神塔还是在蜃塔都不是一件多么高深的技术。
尤其是自动植入技术出现后,植入体的放置就更加容易了。
如果要进行植入操作,人们唯一要手动做的,就是在植入的地方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将植入体放进去。内置了自动植入技术的植入体进入后,它会自动寻找合适的载体,将自己安放进恰当位置,完成最后的植入。
而实验者对这东西都不陌生,那么,实验体对这东西当然就更不陌生了。
季始显然知道它是什么。
也知道陈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祂还是看着芯片,愣了一下后,才像是回神般,重新呼吸起来,他同时问道,“你答应了?”
“嗯,”陈理手指握紧,将芯片重新拿在手里,转身将不远处的“手术台”推了过来。手术台上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就是手术过程里所需要的最简单的一些麻醉剂、手术刀和缝针什么的。陈理将上面的灯打开,灯光唰一下照亮了季始的脸,陈理说,“他们给了不错的条件。”
“……什么条件?”季始问。祂的大脑和身体此时都有些僵硬。
“实验权限、器材、经费。”陈理语气和初见时没两样,“所以,这次之后,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会多很多了。”
怀抱残留的触感似乎还能被感知。
季始听陈理说话,有些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祂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愤怒?难过?茫然?
或许都有。
或许都没有。
手术器材被陈理一样样耐心的消着毒,各种水流、喷雾、冲洗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在空气里转动。
手术台打下的灯光很亮。
非常亮。
季始的眼睛被灯光照应,视线一片模糊,朦胧的画面里,祂好像又回到了刚刚的梦境。祂站在世界中央,身边什么都没有。
第94章
现代医疗已经进化到了一种可谓魔幻的地步。这类植入手术, 只要器材足够高端,那么操作者要做的步骤就能足够简单——比如现在,陈理唯一要干的活, 就是麻醉后, 在季始脖子上开一道口, 然后将芯片塞进去。
操作相当简单、直接、易懂、粗暴。
嗯……
甚至因为操作部位在头部, 很多被植入者都会主动要求省去麻醉那一步, 直接开口。
而就芯片利用效率最大化而言, 不管是神塔还是研究员,都是不希望打这剂麻醉的,但或许是担心季始会因为疼痛做出什么难以抵抗的本能反应,总之这剂麻醉药最后还是摆在了手术台上。
棉签沾过抑制液,在颈部缓慢涂抹。
温热的肌肤被冰冷的药液擦过,季始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祂的姿势没有被调整,还是那个坐着的姿势。
只是一直抬起的头,不知什么时候给低了下去,季始垂下的眼睛静默凝视着眼前的景象,视线没有对焦, 似乎只是出神地望着。
季始皮肤非常白。见到祂第一面起, 似乎就一直是这样一种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颜色。
平时看起来还没那么明显。
但现在, 在这样的角度与光亮下,这种苍白的肤色带来的视觉感受,就非常让人本能的……
不忍?
很像是看见了一个白瓷做的艺术品即将跌落……
在它尚未坠落的滞空刹那,人们所能感受到的,那脆弱的美丽。
消毒水的味道由远及近, 钻进季始的鼻子里,季始的头被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祂的头发与他的手指交缠, 柔软却不可置疑的力道从掌心传来,季始的头彻底低下,与此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凉从颈后荡出,那是针头散出的温度。
“……”季始撑在两侧的手往前动了动,锁链被带动着“哗啦”轻响几秒。
祂抓住陈理的手,声音在嘈杂的碰撞里有些模糊。
“我会痛。”季始说。
手腕被抓的有些重。
陈理的动作被突如其来的阻拦弄的顿了一下,他拿着针管的手没动,压着季始的头的手也没有移动,只是平静回答道:“这是麻醉剂。它能让你感觉不到痛。”
季始似乎摇了摇头。陈理没有挣开祂的手,而祂也没有松开陈理的手的意思。
季始重复了一遍:“会的。我会痛。”
然后祂抬起头,祂的动作非常突然,突然到陈理下意识配合的撤走了手里的力气,让祂顺利的将头抬了起来;而这个动作又将祂的颈部往后带了带,本就贴近的针头在这个动作下,直接贴合到了皮肤,只要陈理再用力一些,它就能扎入……
季始的脸色变得苍白。
格外苍白。
这种苍白不再是肌肤自身或者灯光照耀下所透露出的白,而是一种由情绪所带动起来,给人以精神上怜爱的白。季始的眼睛注视着陈理的眼,祂认真道,“所以,不要植入我。……可以吗?”
或许是错觉,又或许不是错觉。
季始的眼神里,除了认真,似乎还有着一些哀求。
祂有一双很清透的眼睛。
被这样的眼睛这样注视着,任何正常的人类,都很难不心生几分怜悯与怜爱。
但很可惜。
对一些人来说,怜悯与怜爱给人的影响是远小于一些他们真正所要追求的事物的。
“……唔!”手心骤然变空,下一秒,头顶的力道再度传来,季始被迫重新低下了头。
露出的后颈,那块被涂抹了抑制液的皮肤彻底吸收了药液,白皙的肌肤泛起了一层浅淡的红。看不见祂眼神了的陈理凝视着这块皮肤,声音还是亘古不变的冷静,“抱歉,这件事并不由我决定。”
话落,季始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陈理右手的针头就准确扎入了预计位置。
麻醉剂被有序推入……
专为生物源定制的麻醉剂药效从来不需要怀疑。
打入的瞬间,季始就僵住不动了。
但——
几秒后,季始抑制不住地开始了颤抖,祂的手垂了下来;明明除了最开始扎入时的痛,季始就没有感受到任何生理上的其他痛苦,可祂的表情却昭示着祂此刻的难受。
唇已经被咬出了伤,淡淡的血从伤口溢出,抹成一道残破的红。
无论从哪个角度,祂都不该感受到痛苦的。
生理没有,心理没有;身体没有,精神也没有。
可难受与痛苦就像决堤的洪水,不需要任何原因,就在祂尚未理解的时刻,将祂笼罩覆盖;
而同一时间,一些被遗忘的回忆,也好像尘封的画,重新在祂眼前浮现……
“精神检测3S!季,你真是我认识以来最厉害的生物体了,你的精神力似乎永无止境,我真期待你最后能成长到哪一步啊!可惜,最近天灾变得越来越频繁了,我可能活不到见证的那一天……”
“上面正式下了通知,要选出一批人进入飞船迁移,我偷偷看了名单,你的名字在上面哦。我看见他们还计划带走很多仪器,未来有机会的话,他们能为你设计出一个漂亮的情感系统,你就能和我们一样拥有情绪了,到时候你的表情一定会比现在丰富吧?对,不准成为面瘫怪啊!”
“情况不对劲,季,现在就走,赶紧撤离!有生物开始造反了,他们不想成为实验体,更不想成为失败的实验体被遗弃在这个星球,祂们想拉着人类陪葬!”
“走啊,季!别管我!一定要上船,一定要奔跑,一定要……”
“……”
“噢,你来了?你就是季?零一号实验体?是的没错,登船的路就在这,上去吧,我们会给你一个崭新的、美好的未来。我们计划迁移至b-310t9星球,安置好所有人后,我们就将建设一个美丽的新家园,那是一个不再有废物、懦夫、垃圾、败类存在的地方,我们……”
“喂你去哪?季!——靠,给我抓住祂,3S精神力的生物能源要是跑了,还建你妈个x的新世界啊?”
“……”
“还是不肯摄入营养液?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到他们在那个什么都不复存在的世界里,将再也无法进食吗?——唉,他们说你是没有感情的怪物,怎么现在看起来,会为了一群没用的垃圾要死要活的?”
“听我一句劝,被遗弃是他们的宿命,说不定和星球共生死还能成为他们的一种荣誉,何必……噢,啧,这话也听不得?行,那我不说。你自己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吧。”
“……”
“造反是假,迁移是假,你们偷走了所有的能源,抛弃了所有的人类,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叛徒!背叛者!叛徒!背叛者!你们背叛了整个世界,你们这群叛徒,怎么还不去死?!”
“凭什么是你们活着啊?凭什么啊?!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
“真是可怜的眼神,他们在骂我,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难过呢?因为你也不小心成为了背叛者的一员吗?他们到底没有教会你感情,但似乎教会了你道德。”
“不要难过。闭上眼睛吧,植入这枚印记,忘掉这一切,真正地成为‘我们’的伙伴,真正地成为‘人类’的伙伴。”
“晚安,季。遵从你的心愿,永远不要伤害人类。”
“……”
对不起。季始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眼泪在脸上凝成一道清浅的泪痕,祂身体仍然颤抖,祂神情却逐渐归于平静。
手术刀在后颈划过。
被麻醉的肌肤感受不到疼痛,只能感受到一种“被划破”的触觉。
血液从伤口涌出。
没有声音。
没有声响。
安静的手术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在其间流转,灯光明亮。芯片贴着伤口,顺着开合的口钻入,像一只灵巧的蚂蚁那样眨眼就消失在了皮肤外表。
而大脑的主人像是彻底放弃这块空间一样,放弃了对它的阻拦。
芯片自动向上攀爬、寻找。
它来到神经中枢找到神经末梢,它落在合适的载体,它缓慢开始运转。
【滴——正在建立神经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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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验通过,神经连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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