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听到各种回答的准备,譬如“我会找到办法”啦,“没关系”的安慰啦,一个拥抱,亦或者是长久的沉默?——这倒是很符合雷定渊的性子。
明怀镜心道:“大概也就这些了吧。”
随即,他听见雷定渊说的是:“那又如何?”
剎那间,明怀镜脑中嗡鸣,下意识就要说话,却只见雷定渊淡墨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就像在看天上一轮皎月,再道:“那又如何?”
“真奇怪,”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人,心说,“这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怎么每次都能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呢?”
此时,屋外却是传来十分礼貌的“咚咚”声响,有人在敲门。
两人闻声,雷定渊便收回了目光,微微偏过头去,明怀镜笑着无奈摇头,雷定渊只微微侧头,提高声音道:“是谁?”
“是我,雷门主。”雷通连忙回答。
雷定渊站了起来,一挥手,门便打开,雷通正站在门外探着脖子,一看面色竟然还不错的明怀镜,就十分响亮地拍了声大腿,高兴道:“明公子,你没死啊!”
明怀镜本来准备抬起手打个招呼,闻言不由得歪头一挑眉,耸肩道:“我应该死吗?”
雷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明公子你之前的脸色白得吓人,我还以为......”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明怀镜脸上慢慢带上揶揄的笑意,随即恍然大悟道:“明公子,你这是在逗我啊?”
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毕竟雷通个性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明怀镜只是笑看着他。
这头话了,雷定渊才对雷通道:“如何了?”
只要一提到除祟相关的事情,雷通的状态便会与平时不一样起来,只见他立刻收敛好神色,快步走了过来,点头道:“还算顺利,他们都到了,可以即刻出发。”
明怀镜闻言一愣:“去哪?”
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雷通,因为雷定渊站在他前头,将雷通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于是明怀镜只看见雷通探出了一颗脑袋,道:“去楼下呀,明公子你忘了?那老板说今夜有宴席。”
“可现在不是白天吗?”
雷通一歪脑袋:“明公子,你睡傻了,现在已是酉时,你晕了整整一天!”
明怀镜终于惊觉时间不对,难怪房中如此昏暗,原来是因为天光早已消减下去,于是,他便一掀被子,抓起衣架上的外衣就往身上套,道:“他们早就到了?走走走。”
三人把大门一关,便再次向着抚仙楼底走去,这次终于不是为了追某个人,而是探查这古怪的楼中事务。
不知是不是这抚仙宴席的原因,抚仙楼中无论是客官亦或是店小二,在各个房间中已是难见踪影。
再探头望去,只见这层层迭迭的木梯之上,人影幢幢,皆向下走去。
而所谓“水往高处流”,今夜楼中瀑布竟也一改平时,转而向楼顶汇聚而去。
明怀镜并不去看那些东西,只是一手扶着栏杆,专注着自己脚下的道路。
一时之间,三人中并无话开口,既没有人提今天早晨那场突如其来的矛盾,也没有人说下楼之后的事情。
良久,待到路途行至一半,才听得明怀镜开口,语气却并不轻松:“诸君,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雷定渊接话道:“何事?”
明怀镜一开始走得略快,稍在众人前面,此时脚步慢将下来,道:“你们还记得之前,每人在封门内待的时间都不同的事情,原本我只是疑惑,但今天老板那一幕,却让我更加确定,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说至此处,明怀镜顿了一顿,竟看了一眼雷通,才继续道:“表面上看来,那抚仙楼老板说,还有七日方到抚仙节,但极有可能,没有七天。”
说这话时,明怀镜一直看着雷通,雷通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听得明怀镜终于将剩下的话说了出口:“也许,这七日抚仙节,并不是依照老板口中的时间来计,而是每个人,只能在封门内待七日。”
“七日一到,便是各人的,所谓的抚仙节。”
雷通点点头,看着并不害怕,实际上喉头一滚,手心已经略微沁出冷汗,道:“按照这样来算的话,我在封门内已经待了五日,还有两天,就要到抚仙节了。”
但谁知,一直在一旁安静听着的雷定渊,此时却沉声开口了:“元山有疑。”
此话不假,明怀镜闻言便颔首,道:“对,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照雷通所说,元山并没有入封门铺,但他仍然提到了‘七日已到’,最后发狂而死。”
说来说去,抚仙节会死人已经毋庸置疑,但其实问题也出在这里——封门铺抚仙节的规律,到底是依照什么来发出的?
三人一面谈论问题,一面脚步不停。
路上,明怀镜抬眼随意扫了一圈抚仙楼中装饰纹样与飞檐雕刻,但这一看,便越瞧越不对劲。
因为他发现,这些壁画,雕刻,纹样,似乎并不只是精美的木雕这么简单,而是能隐约读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此时,明怀镜想到了什么,就去问雷定渊,道:“雷定渊,要彻底斩除灾秽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不是要破除这灾秽心中执念?”
雷定渊颔首。
明怀镜正要继续说下去,但这时,却从楼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啊啊啊啊!!!——————”
三人此时距离底楼也不过四五层之遥,这声音一出,雷通便要急着要从楼上直接跳到楼底去,但明怀镜却是伸手就抓住了他,随后不动声色地一使眼神。
抬头,只见楼中人身鬼怪,听见这声音,都趴在栏杆上朝下看去。
这声大叫,不止吸引了明怀镜一行人,跳下去快是快了,但现下却不能多引注意,于是三人便加快步伐,冲到了楼底。
此处已是人山人海,还未来得及找到这声音源头,明怀镜就先看到了一群人,那是在自己晕倒后,就离开厢房的白承之等人。
白承之方才神情严肃,似乎正在同身旁的罗述合说些什么,此时正巧也看见明怀镜三人,于是便挥了挥衣袖,就要朝这边走来。
但他却突然感觉自己袖口一紧,扭头就看见罗述合正扯着自己,眼神仍然倔着,不让自己去。
这段拉扯的时间过去,明怀镜已经缓步而来了,白承之一记眼刀就要甩袖子,但罗述合却少见地没说什么,而是越过白承之,主动走到了前头,微一作揖,低声道:“今日之事,抱歉。”
雷通闻言,鼻中“哼”了一声,随后便退在一旁,抱臂站着,斜眼看着前来道歉的罗述合。
雷定渊始终与明怀镜并肩站着,之间距离不过两步之遥,罗述合道歉时,他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也并不说什么。
明怀镜有些惊讶,对于收到道歉,他倒是没想到的,于是便微微一笑,回道:“无妨,意见不一是再正常不过的,你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之后,明怀镜便也不再多说了,话已至此,罗述合再一作揖,便干脆扭头回到白承之身后去,与罗述同一道站着,沉默不语。
第25章 封门异变·十五
抚仙宴席之上,四下欢声笑语,模样与众人一开始来到此地时并无不同,只有一处。
在明怀镜等人所视之正前方,有一座宽敞的高台,其上与抚仙楼风格互相辉映,华丽辉煌得恰到好处,看着应当就是抚仙宴的主位。
但此时,这高台上站着的,既不是抚仙楼的老板,也不是封门铺从未露面的仙人,而是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
现下,台下一众人神鬼祟皆在其中摩肩接踵,或高声交谈,或窃窃私语,并未有人注意台上动静,却听得台上这男子突然撕心裂肺大叫道:“为什么!!!”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猛然扭头看去,这声音正是方才他们下楼时听见的声音!
这样一吼,四下的声响瞬间便小了许多,众人说话的同时,也是多放了一只耳朵出去,可这下那男子倒是不继续说话了,于是台下开始有人起哄:“你要干嘛?你倒是说啊——讲话讲一半的人烂大腚!”
这话一出就如同滴水下油锅,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只见这男子立于台上,见此状有些得意地一笑,继续喊道:“敢问抚仙楼中人,应该都知抚仙楼规矩吧?入抚仙楼,按照规矩,要按时完成七日沐浴——”
话未说完,台下就有人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一天天的屁话多,冲着抚仙节来的谁不知道这个规矩?神经病!”
语毕,下面便嘘声一片,这男子一看就着急了,语速便快了许多:“且慢且慢!听我说完!我觉得这抚仙楼规矩颇有不合理的地方!”
“不合理?”
一声音懒懒自台右边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周围一听,反应便更大了。
明怀镜闻声看去,只见那抚仙楼老板慢悠悠踱步而来,抬起眼睛一瞥这男子,道:“这位公子,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合理?”
男子一看,便开始背着手在台上来回踱步,气势颇足:“七日沐浴,前三日是头舌手脚,后四日是五脏六腑,洗干净了就能去供奉仙人,这可是老板你说的。”
老板颔首。
可明怀镜此时却有些坐不住了,微微侧头,悄声去问雷定渊:“我们进来时,这老板有同我们说过这些吗?”
雷定渊只是看着他,闻言道:“未曾。”
那便是了,有哪里出了问题,要么是他们一开始就暴露了身份,但这一点却不太可能;要么就是,他们身上,有些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明怀镜微微低头,正在思索当中,此时,却又听见台上男子继续道:“那么,我分明已经将七日洗浴提前完成了,一字不落地按照规矩,浑身上下清洗了个遍,并且——”
只见这男子顿了一顿,随即一抖宽大的袖袍,将自己的左手高高举起,有字的那一面朝向众人,道:“并且,我还像封门铺中人一般,将春日仙刻在了身上,为什么不让我先去供奉仙人?!”
春日仙一出,众人哗然,老板此时脸上已然不再带笑,面无表情,直直盯着这厮。
明怀镜心中狠狠一抖,下意识紧抓雷定渊的手腕,随后又尽力稳定心神去看,那人手臂上刻的字,一字一句,血迹斑斑,当真是春日仙——
就是当年父亲交给自己的春日仙!
此时,台上台下皆是喧闹不堪,明怀镜额上却逐渐开始渗出冷汗,春日仙一事发展至此,在他眼中已是犹如管中窥豹,谜团愈多。
外面的声音进不了明怀镜的耳朵,脑中尽是嗡鸣,但在外人看来,明怀镜只是沉静地看着眼前事务,雷定渊眉头微蹙,反手抓住明怀镜手腕,道:“还好吗?”
明怀镜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深吸几口气放松了下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白承之先行一步上前来了:“明公子,极有可能,这春日仙是封门中除了红绳之外的另一种认人方式。”
明怀镜清了清嗓子,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为何这么说?”
台上那男子还在使劲起哄,似乎铁了心一定要造出些势来,但奇怪的是抚仙楼老板却并不着急招人将这厮带下台,只是抱臂,看着他。
众人被淹没在茫茫身影中,并无人注意这里,白承之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叫了罗氏兄妹上前来,让他们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罗述合与罗述同的左手小臂之上,条条伤痕,也刻的是春日仙。
之后,罗述合正欲开口,却被白承之堵回去了:“他们俩进来时,并没有戴红绳,而是用了这种方式,躲过了封门铺人的针对。”
明怀镜看着那两只手臂上的字,有如迎光而行,心中猛然间将之前线索丝丝串联起来——
池砚良的红绳——“这两根红绳可暂保你们平安。”
老板的未尽之语——“还请各位今日之内要沐浴一次。”
台上男子的急迫——“我将春日仙刻在了身上,为什么不让我先去供奉仙人?!”
现下台上男子口中所说的七日沐浴,从台下其他人的反应来看,并不是什么需要刻意寻找和隐瞒的事情。
但老板却没有对明怀镜等人说出实话,为什么?
因为红绳与身刻春日仙的区别。
一剎那之间,明怀镜眼睛猛然睁大,脱口而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是我自己说过的!”
雷通与池砚良等人看见这边动静,也聚了过来,这时恰好听见明怀镜口中言语,雷通奇怪道:“啊?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明怀镜此时已经是完全想明白了,闻言却先是沉了沉心境,看了一眼台上。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发现老板不知何时已经从台下走到了台上,站在那男子身后,背着手笑。
男子对此浑然不觉,还在极力控诉着心中的愤愤不平,正洋洋得意时,在场众人,却突然听得“噗”一声。
明怀镜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利物入体的声响。
这下,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随即,只见男子要扭头挣扎,却又是几声连续不断的捅肉声,老板一手背在身后,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这男子,直挺挺地翻下了台。
不动了。
老板笑道:“各位,稍安勿躁,这位客人对抚仙楼和封门铺的规矩,似乎有什么误解,既是如此,这便是在下的失职,在下再说一遍。”
“抚仙节是封门铺非常重要的节日,仙人不希望有任何人破坏打扰,因此,七日洗礼,春日仙刻身,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不行,一柱香也不行,仙人说怎么说,各位就怎么做。”
“这样,才能让仙人满意,才有资格去供奉仙人,得道飞升。”
话音刚落,突然有花瓣缓缓落在雷定渊肩头,明怀镜瞥见便要伸手去抚落,仰首,却见高不见顶的抚仙楼之上,纷纷扬扬的花瓣承风而下,美艳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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