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的自信在一瞬间就被粉碎了个彻底,大鱼在水里仿佛化出十八个化身,横冲直撞地朝四面八方使力,把金溟带得整个身体扭成一团麻绳,别说翅膀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扇,冲得他头都开始晕了。
金溟忽然意识到,鱼钩钩住的是鱼嘴,能稳定地控制住鱼的方向,而且还有鱼竿缓冲鱼的震动。
但他现在爪子抓住的是鱼腹,最不影响鱼快速游动的部位。
有力的鱼尾在水里掀起一股又一股沉重的水浪,狠狠砸在那双入水越来越深的爪子上。
翅膀拍在水面上,又被水的浮力反震回来,根本飞不起来。金溟感觉自己就像是陷进了流沙里,越使劲沉得越快。
那条鱼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找准了方向,带着金溟奋力往深处扎。
目前的状况看,大概不是金雕抓了一条鱼,而是一条鱼抓了一只金雕,要带回水底。
海玉卿瞧见不对,立刻飞过来,在金溟头顶盘旋。
金溟已经在自己推出来的水浪里沉浮了好几次,他再次努力把自己挣扎出水面时,隐约听到海玉卿喊:“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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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玉卿笑得在地上直打滚儿,仰着下巴满眼是泪地觑着落汤金雕,拿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眼神觑他。
金溟知道,海玉卿没什么恶意,就是单纯地嘲笑他而已。
这只小鸟根本不懂这样直白的当面嘲笑会多么伤害一个人的自尊。
金溟被它这副样子气得原地转了两圈,他想立刻去抓条鱼来狠狠甩在海玉卿脸上以血耻辱。
但更加悲伤的是,他确实没有那个本事。
于是他只好梗着脖子,硬声硬气地虚心请教,“你刚才说还要怎样?”
“还要立刻离水。如果不能马上带出水来,就松开,再抓一遍。”海玉卿笑得声音有点飘,它上气不接下气地阐述捕鱼经验,“一定不要让鱼带着你跑。”
离水面太近,翅膀产生的力气要比在空中大打折扣。
而且,在水里谁也比不过游动的鱼。
海玉卿说完,白翅膀一闪,就像一颗白色的鱼雷,直接横着掠过水面,一口气飞到湖中央,然后如点水的蜻蜓般,微微一沉,又立刻从水面上跳起来,迅速直线升高。
“啪嗒”一声,一条跟金溟大腿一样粗的鱼像个从天而降的惊叹号,直直地砸在他身前,砸了他一脸腥味扑鼻的泥水。
第58章 真棒
海玉卿优雅地落在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志得意满地昂着头,展开的白翅膀刻意地慢慢收拢,玉白的爪子虚点着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大鱼, 骄傲之色溢满全身, 每根抖擞的羽毛都在说, “快,夸我,就现在。”
金溟不禁噗嗤笑出来,识趣地化身彩虹屁工具鸟, “玉卿真厉害,真棒, 这么大的鱼一下就抓到了……”
“这么大的鱼,真棒。”海玉卿称心地叹了口气, 表示它对今天的这条鱼也很满意。
“喝鱼汤?”海玉卿单脚站立把鱼提起来,朝金溟跳了一步。
金溟见它摇摇晃晃地蹦过来,总觉得它下一秒就要摔倒,只好展开翅膀虚虚环着它,笑道:“嗯,今天喝鱼汤。”
海玉卿蹦到金溟怀里,又跳起来用尖喙碰了碰金溟的鼻子。
这个亲近的动作吓得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刚倚进他怀里的海玉卿带得一趔趄。
金溟只好又远远伸着翅膀把海玉卿扶住。
他的姿势有保持距离的意思。海玉卿立刻就看出来了,所以它当即一甩爪子, 把鱼扔下, 单腿跳换成双腿跳,整个鸟跳到金溟怀里, 扒着他的肩膀,牢牢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金溟无可奈何, 只能合拢翅膀抱住满脸负气的海玉卿。
这是一张在他面前从来喜形于色的脸。
金溟心想,那一定是一个像它洁白无瑕的羽毛一样的内心。
没有受过任何世俗的荼毒,只有近忧,没有远虑,更没有难填的欲壑。
海玉卿很聪明,但它的思维方式其实很简单,嘲笑、自得,都仅仅是当下这一刻的情感流露,不对人也不对事。
不像自负真知灼见的人类,所有的行为言语,都是为其更深的目的而服务。然而那些背后的复杂含义,大义也好,私欲也罢,他总是琢磨不透,也无法理解。
金溟惶恐地发现,他在不自觉拿海玉卿和人类做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更加让他惶恐——他竟然会觉得,在海玉卿和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类之间,前者更令他……安心、舒服,和,喜欢。
是,喜欢。
其实,他一直不适合做一个人类,而人类也早已抛弃了他。
如果这不是穿越而是投胎,他应该真的会选择做一个低级动物,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鸟。
而他现在,已经是一只鸟了。
也许是投胎时忘了喝孟婆汤,他做人的经历,其实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海玉卿赌着气瞪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金溟没有再拒绝它的意思,才又碰了碰他的鼻子。
掰着他下巴的动作带着负气的余味,有点粗暴。但尖喙碰到他鼻子时,又轻柔得像是刚刚吻过玫瑰花的晚风。
“喝鱼汤,不上火了。”海玉卿道,语气像是在哄他。
“嗯。”顿了顿,金溟又喊道,“玉卿。”
“嗯。”海玉卿轻轻吹了吹他的鼻子,两只黑黑的眼睛挤在一块,凑到金溟眼底去看他的鼻子。
“我抓不到这么大的鱼。”
海玉卿又拉长声调“嗯”了一声,仿佛是在表达对之前给它吃的小鱼的鄙夷和委屈,只是眼睛依旧专注地研究金溟的鼻子,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飞得不好,也不会捕猎,兔子都抓不到。上次那只兔子不是我抓到的,是捡来的。”金溟颠三倒四地说。
海玉卿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金溟,像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它理所当然地答:“我会啊。”
“可是我不会。”金溟沮丧道。
他不知道海玉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更不明白他有什么可喜欢的。
他是那么平凡愚笨的一个人,那么一无是处的一只鸟。
“嗯。”海玉卿的表情更加漫不经心,仅仅是肯定了这个事实,语气里没有任何评价的偏向。
它偏了偏头,借着阳光继续研究他的鼻子。
昨晚洞里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这会儿看来看去,金溟的鼻子并没有受伤的痕迹,为什么会突然流鼻血呢?
“我不会!”金溟重新强调了一遍。
金溟的语气让海玉卿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起来,于是它认真地看着金溟的眼睛,说:“真棒。”
“?”如果不是知道海玉卿并没有这个修辞能力,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一种反讽。
金溟无语到差点笑出来,“有什么棒?”
“两条鱼,吃不完。”海玉卿认真解答,“我会抓,够吃了,你不用再去抓。”
“……”金溟这次是真的被海玉卿的逻辑笑到了,不过他马上更沮丧,“那我不是成了吃软饭的?”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把海玉卿当宠物养着,原来是海玉卿想养他……
“嗯,”海玉卿点点头,诚恳地附和,“鱼的肉有点软,你不喜欢那我去抓肉硬的,鹿?”它忽然开心极了,“我也喜欢吃鹿,一只鹿吃不完,我们一起吃,真棒。”
“……”金溟发现海玉卿才是彩虹屁工具鸟,它对语言完全是懵懂的,但什么话从它嘴里绕一圈,坏的也变好了。
“不吃鹿,天天吃鹿肉更上火,今天我们喝鱼汤。”沟通无效,金溟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
但他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我会好好学飞的。”
轻得像是在说悄悄话。
“真棒。”海玉卿由衷地满意。
“再学捕猎,学会了我给你抓鹿吃。”毫无语言艺术的简单夸赞,但金溟却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不吃鹿,流鼻血。”海玉卿摇摇头,“我们喝鱼汤。”
“好,我炖汤比烤肉好一点。”金溟终于找到一点自己擅长的东西,感觉有些开心。他想了想,又问,“你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你。”海玉卿欢快地啄了啄金溟的嘴巴。
这就是一个亲吻。
不是金溟所理解的鸟类习性,而是人类意义上的亲吻。
金溟立刻抬起头,一阵火热从下腹轰的一下烧到鼻子,他感觉自己马上又要流鼻血了。
“采……采点,菌菇,现在去采。”金溟语无伦次地说,“好喝。”
海玉卿松开翅膀,从金溟身上滑下来。它看了看西边密林,又抬头看向天边的鹰群,为难地问:“不加,还能不上火吗?”
菌菇生长在密林里。而今天靠近西边林子,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海玉卿没听到回答,它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转过头,就看见金溟仍旧仰着脖,拿翅膀捂着鼻子。
紧接着,它在鱼腥味中分辨出一丝血腥味。
“怎么了?”海玉卿想扒开金溟的翅膀,可是又不敢使劲,围着他手足无措地乱转。
“没事,别担心。”金溟伸出另一只翅膀按住慌张的海玉卿,尝试用鼻子微微吸了口气,感觉到不再流血,才慢慢把头低下来,吐掉倒流进嘴里的鼻血。
“吐,血……吐血了?”海玉卿彻底慌了神儿。
“不是,玉卿不怕。是鼻血流进嘴里了,没有吐血。”金溟抬起翅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感觉到浑身的关节像是忽然被什么扯开了似的,又疼又酸。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感觉,就好像他刚才忽然被什么重物碾压过,每一处关节、软骨、血肉,全被展平了一寸寸地碾压过,身体的每一处都不是自己的了。
“哪里不舒服,肚子吗?”海玉卿既担忧,又不知道该担忧什么。
它不会看病,但它知道,从天上摔下来摔烂了五脏六腑的动物,才会鼻孔流血,嘴里吐血。
“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金溟轻描淡写地解释,努力安抚着愈发紧张的海玉卿。
但这样毫无征兆地频繁流鼻血,并不像是单纯的干燥上火。
金溟嫌弃地摇了摇头。
金雕的身体条件真算不得好,想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走南闯北风餐露宿都没含糊过。负重徒步穿过整片雨林,依旧生龙活虎。
这只金雕以前到底是个什么金贵的主儿,连累他现在动不动就流鼻血,才刚飞了两下,浑身就跟散架似的疼。
“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海玉卿问。
“就是刚到一个地方,不适应当地的饮食气候。”金溟用力摸了摸海玉卿的脑袋,不许它再皱眉头,“再适应几天就好了,不是大问题,不用担心。”
“要吃什么才适应?”海玉卿仍旧皱眉头。
“走,回家。”金溟把鱼捡起来,“喝鱼汤就好了。”
现在他继承了这副倒霉催的烂身体,看来要先想办法给自己补补才行。
海玉卿不需要他捕猎,也不用他多么出色厉害,只是要他陪着它。
金溟心想,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他应该还是有能力满足它的。
天长地久地满足。
“好,鱼好抓。”海玉卿耷拉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这么苦大仇深的,我还没死呢。”金溟故意嬉皮笑脸地招弄它。
海玉卿忽然就恼了,作势狠狠地啄过来,可是连金溟的一根小羽枝也没啄到。
它瞪着金溟,满眼委屈。
“别担心,真的没事。”金溟有点无措,玩笑好像开过了,并不幽默。
“我就是现在身体有点差,以后好好锻炼,天天跑个三千米,准保儿就好了。”说着,他屈起翅膀做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
不过层层羽毛覆盖之下,看不出肌肉的线条。当然,金雕的身体并没有肌肉,不过所幸也没什么赘肉。比不上海玉卿的整体线条,但总算能看得过眼。
“跑三千米?”海玉卿抓住一个不太明白的重点词汇。
“……”金溟一时嘴瓢,生怕海玉卿当真,以后天天逼他跑三千米,海玉卿对他肯定干得出这种鸟性沦丧的事。
他赶紧再次提起鱼晃了晃,“就是天天喝鱼汤的意思。”
“快回家,喝鱼汤。”海玉卿醍醐灌顶,立刻展开翅膀飞起来,它在金溟头顶绕了一圈,用爪子轻轻点了点他的肩羽,示意他飞回去更快。
金溟这回是生理上不想飞。他刚才浑身那股疼还有余劲儿,身体并不舒坦,这个状态他本能地感觉飞行有点危险。
但前脚才答应过海玉卿,总不好立刻就食言。他只好硬着头皮展开翅膀,晃晃悠悠地起飞。
头被鹰爪钳住的鱼,尾巴才刚刚离地,又啪唧摔在了地上。
金溟跟着摔下来,压着半死的鱼滚出去三五米,面朝下扎进草地里。
只有几米的距离,但是海玉卿用了平生最快的俯冲速度,它扑到金溟身边,硬生生收住冲势。
金溟依旧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海玉卿浑身都在颤抖,反弹到身上的冲劲儿让它哪儿都疼,好像它的五脏六腑也摔坏了。
它伸出翅膀,靠近了一点,又立刻退回来。如果金溟是内脏摔坏了,它只知道一定不能再胡乱移动他。
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
海玉卿喊了一声,它觉得它应该是喊了金溟的名字。但那个声音从嘴里发出来又传回耳朵里,听着很陌生,遥远得不像是从它身体里发出来的。
直到嘴巴感觉到咸咸的味道,它才意识到,是眼泪改变了声音。
可它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早春的晨光温柔地落在它身上,海玉卿忽然觉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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