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慌张和焦虑,还有些——耳熟。
紧接着一个坚硬的东西冲过来,撞在了金溟的腿上。
满怀的木头哗啦啦散落一地,那东西滚成一个球,压着地上的圆木在洞里一顿横冲直撞,金溟甚至看到几点鳞片与石壁碰撞出的火花。
竟然还是个老熟人。
金溟终于知道刚才那片地是哪个田螺姑娘给他翻过的了——是打地洞过来的穿山甲。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穿山甲的种族习性吗?好好的路放着不走,甲甲祟祟地挖地道。
海玉卿飞过来,白爪子点在穿山甲身上,暂停了它的原地打转。
铁球里露出两个圆溜溜的小眼睛,直到眼中的惊慌失措平息下来,缩成一团的身体才慢慢舒展开。
穿山甲看上去很疲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把自己转晕了,还是当苦力当得太久了——它严丝合缝的鳞片上每条褶皱里都布满了泥土。
这一身土让金溟不自觉想起初次见面那天的虎啸天。
“你躲在洞里干什么?”金溟想起那晚逼穿山甲挖坑的事,有点心虚,友好地主动寒暄。
“不是,没躲。”穿山甲看清楚是金溟,眼神有点闪躲,“我进来没看到你们,正打算离开的。”
它的确是正打算离开,但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被堵在了山洞里。洞里从天到地都是石头,它试图挖个坑逃走,然而一时没挖动。
“……”海玉卿站在中间,看着一脸心虚的一雕一甲,狐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一雕一甲异口同声道。
金溟说的是事实,但穿山甲明显是急于撇清干系的语气。
“……”海玉卿眨了眨眼。
“有过一面之缘。”金溟打了个哈哈,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木柴,轻描淡写道,“但还没来得及认识。”
现在看来,穿山甲也不想和他认识。
果然,穿山甲没接金溟的话,只是转头看着海玉卿,欲言又止似的。
金溟很识趣,他把木柴堆在昨天被海玉卿踹塌的石灶旁,道:“我再去捡点木头。”
“这些不够吗?”海玉卿当了真。
“多捡点也无妨,当备用。”金溟冲穿山甲点了点头,表示他不会很快回来。
但是穿山甲却喊住了他,冷冷道:“捡木头,要干什么?”
金溟知道生火是中部的禁忌,但塌了的石灶有翻开的痕迹,灰烬大剌剌地堆在那儿,穿山甲明显已经知道了他们在洞里偷偷生过火。
所以这才是它慌张闪躲的原因吗?
金溟恍然大悟,穿山甲不是要和他撇清关系,而是想和生火做饭的动物保持距离。
“取火,喝鱼汤。”海玉卿大方承认,接着它又慷慨地邀请道:“你喝吗?鱼很大。”
“你以前不这样吃。”穿山甲道。它看着金溟,但问的是海玉卿,“是他教你的?”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海玉卿把地上的鱼提到潭边,开始宰鱼,按照金溟教过的步骤,挖出鱼鳃,又剔掉鱼鳞。它理所当然道:“不用教。”
金溟注意到,海玉卿对穿山甲的态度并不是防备,或者说,比之小白龙和虎啸天,它并不担心穿山甲知道它在做一些偏离正常动物的行为。
“鱼不该是这么吃的。”穿山甲疾走两步,一脚把鱼踢开,不让海玉卿继续“宰”鱼。
它还不罢休,在石头堆里准确地踢了一脚金溟昨晚做好的石锅,愤恨道:“这个时候生火熬汤,你不想在中部待了?”
石锅做得匆忙,造型很简陋。
不知道“锅”这个概念的动物见了最多是以为凹凸奇怪的石头,但配合上穿山甲的话——显然它知道他们是要用这块石头来熬汤,而不是洞里的其他石头。
“什么时候?”海玉卿难得没恼,准确地捕捉到最重要的关键词。
它看不懂世故脸色,但对关乎生存的事有敏锐的洞察力。
金溟改变了主意,没再往外走,而是屏住气靠着石灶悄悄往墙边站,尽量让自己的存在不妨碍穿山甲继续说下去。
穿山甲的这一身土,没料错也是和虎啸天一样被它大哥抓去挖坟了。显然它挖得更久,也许是刚从西边过来,那它必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西边这次是认真的,不是驱逐这么简单了。从昨晚到现在,反抗的直接被就地杀掉……”穿山甲顿了顿,叹了口气,“中部的太平日子恐怕要结束了。”
金溟没有听错,穿山甲用的词是“杀”,不是吃。
不是捕猎,竟然是屠杀?
“它们生火?”海玉卿问。
“这都是小事了。”穿山甲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前几天的地震,西边丢了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海玉卿有点疑惑,“很好吃?”
西边的底线一向是不能脱离正常的动物行为,但为了找东西就把中部搅得腥风血雨,这怎么看也不太正常。
金溟跟着拉长耳朵,既为被抓的动物忧心,又差点被海玉卿逗笑。
但是虎啸天不是说祖坟塌了要挖老祖宗吗?难道是丢了什么陪葬品?
多重要的东西,值得闹到如此兽心惶惶,血腥暴力。
他对西边那只第一印象凶巴巴的老虎愈发没有好感。
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独·裁者。
金溟知道中部的动物好像拥有比他所认知的正常动物更多的智慧,但是如果这些智慧并没有用在正途,那就只会成为中部的毒瘤。
穿山甲朝洞外看了看,眼神像是在看着一片虚空,它的声音同样有些虚空,“我要走了,离开这里。说不定这次能找到同类了。”
穿山甲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很期待,更多的反而是无奈。
金溟感觉它并不想找到同类。
“我可以保护你,”海玉卿站在穿山甲面前,拦住它,“像从前一样,你留在我的领地,它们不能来抓你。”
穿山甲苦笑一声,“如果那东西找不到,恐怕最后连你自身也难保。”
它开始的确是打算来托庇于海玉卿,一路躲躲藏藏地找到黑背口中的山洞,但在看到洞里的灰烬时,被迫改变了主意。
在它看来,海玉卿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玩火自焚。
或者说——穿山甲脑中灵光一现,忽然不敢再想下去,它再次审视了金溟一眼——海玉卿挑衅银角的时间如此凑巧,难道其实是声东击西,目的是为那个贼引开注意?
海玉卿在中部已经待了五年,要做早就做了,不必等到现在,而且它没理由要去偷那个。
除非它是受了教唆!
金溟忽然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穿山甲看向他的目光发生了些变化,像是走投无路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但那眼神并不是渴望。
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
金溟想到那个土坑。蜜獾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看得出填坑的痕迹是穿山甲做的。
不是蜜獾发现了那个坑,而是穿山甲向蜜獾告了密,他因此被质问怀疑。
金溟觉得背脊一凉,他忽然解读出了穿山甲眼神中的含义。
穿山甲的目光从金溟身上移开,开始有意无意地四下撒望,像是要从这家徒四壁的洞里找到什么宝贝。
这时它的眼中才开始出现急迫的渴望。
“先吃饭吧,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说。”金溟忽然出声。
他本以为会是自己主动走进西边的风波,但现在看来,他是马上要被迫卷入了。
鸟是铁,饭是钢,那他更得先吃饱了。
而且,不能让穿山甲先去告密。
虽然他确实没有偷东西,鸟正不怕影子斜。但看西边的作风,未必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海玉卿跳了一步,把鱼捡起来再次提到潭边剔鱼鳞,附和道:“吃饭。”
“我能帮忙做点什么?”穿山甲连客气一下都没有,麻利地跟过去,一反刚才保持距离的态度,直白地表示要留下吃饭。
金溟,“……”
确实有点刻意了。
金溟蹲下来,默不作声地把塌落的石头重新垒起来。他用翅膀来垒灶,动作难以精确,边垒边塌。
“我来。”穿山甲从海玉卿那儿插不上手,便转过来凑到金溟旁边。穿山甲的爪子很灵活,更擅长做这种精细活动。
金溟本想告诉它该怎么垒,垒成什么造型才方便架锅,但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抱起石锅走到潭边洗刷,再回头,便看到穿山甲已经垒平了一层,整整齐齐。
果然不用他教。
火烧得很足,石锅很快就热起来,鲜香的味道从石锅和石盖粗糙的缝隙溢出来,热水翻滚的咕噜声让洞里的每个动物都不禁放松起来。
“好香。”穿山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
“还是熟的东西好吃。”金溟取下石盖,蒸腾的热气扑上来。
隔着一层水雾,反倒像是拉近了距离。
穿山甲眯着眼,点头附和。
“可惜中部不让生火,”金溟用石勺把鱼汤盛进临时充当碗的竹筒里,递给穿山甲,找准时机把话题拉回到西边,“如果西边的动物也爱吃熟食就好了,我们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
穿山甲的反应很奇怪。
它不像虎啸天那般愤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仿佛还有些钦佩。
“为什么它们要制定这样的规则?”金溟浅浅地抱怨了一下,“动物们难道不应该自由生长吗,为什么都要听它们的?”
穿山甲捧着鱼汤,热气把它的眼睛熏得湿润,它怔了一会儿,只是无奈地说:“他们做出的牺牲,已经很大了。”
“牺牲?”金溟诧异道。
铁血,暴·政,专·制,独·裁……穿山甲说什么激烈的词汇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但它却用了这样一个,正面的甚至有些悲壮的词汇。
紧接着穿山甲又说了一句让他更加惊异的话——
“绝对的自由,就是混乱。”
金溟一口热汤呛进气管了。
感觉这话有点超纲了,别说有点智慧的动物了,就是有点智慧的人类,也未必能说出这样富含辩证思维的哲理……
穿山甲看着满脸胀红不住闷咳的金溟,意味深长道:“谁也别想在中部引起混乱。”
金溟,“……”
他不太明白,现在引起混乱的明明是角雕和西边的老虎,连穿山甲自己都深陷恐慌。但它的语气,倒像是在警告他休想制造混乱。
难道是被压迫得太久,奴性根深了?
“丢了什么东西?”海玉卿突兀地出声问道。
它刚才就已经很不满意金溟把第一碗鱼汤先给了穿山甲而没有给它,现在金溟又一直跟穿山甲说话而不理它。
它很想插句嘴表现一下存在感,但又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让它想起来刚才的问题穿山甲还没回答它。
穿山甲低头慢慢啜着鱼汤,下了半碗后才抬起眼,它的目光从海玉卿身上滑过,看完了整个山洞,又回到金溟身上,一字一句道——
“丢了——培养皿。”
第61章 激进
哐当一声, 鱼汤洒落。
金溟跟着声音机械地低下头。
防水的羽毛让汤汁看上去很轻盈,蜿蜒的细流一瞬间便从他身上凝结滑落。
金溟怔怔地看着浓汤流过的痕迹。
但其实已经没有痕迹了。
竹筒砸在地上滚出去,被石灶挡住又弹了回来。
中空的竹筒敲击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很清脆, 也很吵。盖过了让人放松的鱼汤沸腾声, 听上去有些莫名的烦躁。
海玉卿把滚动不止的竹筒按住, 里面的鱼汤盛出来有一会儿了,已经不算热。
开始它并不担心金溟有被烫到,但是很快它就发现了不对劲。
把竹筒递给金溟,海玉卿轻声问:“还喝吗?”
金溟依旧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像是没有听到它的话。
白翅膀温柔地覆过来,挡住了金溟的视线, 他沿着充斥眼底的白色抬起头,看着海玉卿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神采。
好像他忽然间,死掉了。
“好疼。”他说,很平静地说。
如果没有听清他的话,这样的语气会让人以为他在说“没事”。
“烫到了?肚子疼?”
海玉卿顿时慌了,抬起翅膀看了看金溟的肚子,撒掉的鱼汤已经全部流下去了,连味道都没留下。
“哪里疼?”海玉卿不知所措。
“啊,”金溟仿佛是才回过神,“没有, 不烫。”
他坐直身子, 像是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拿起那只空了的竹筒就到石锅旁, 转头问:“你还要喝汤?”
“我?”海玉卿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那只自己的竹筒,错愕道。
“哦, ”金溟也看到了那只竹筒,他仿佛诧异了一瞬,又解释道,“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鱼。”
说完他就用石勺把锅里的鱼分成段,舀了一勺倒进海玉卿的竹筒里,接着又舀了一勺,递给穿山甲。
穿山甲把手里的竹筒伸过来,接下鱼肉,给了金溟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这个山洞就一眼所见这么大,它刚才连条缝都没找到,根本藏不下任何东西。这让它的怀疑有所动摇。
所以它刚才冒险说出那个词,其实是想要试探一下金溟。
结果没有让它失望,金溟的表现简直是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果然是他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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